那玉箫闻言又是一惊,心中慌乱,身子就挣扎起来道:“姑老爷,咱们斯斯文文的说话儿,你怎么这样动手动脚的,给人瞧见了是死是活……”
那陈敬济笑道:“姐姐这会子倒装什么冰清玉洁的,当日花园子后头山洞里,做什么来?”
一句话说的那玉箫真是掰开八瓣顶梁骨,一桶雪水泼下来,登时身子一软,险险跌坐在地上,多亏着陈敬济扶着,才不曾摔倒了。
低眉寻思了半日,只得点点头道:“如今奴婢的丑事给姑老爷知道了,说不得挣了命也要还这个人情,只是不知姑老爷平白要你那些劳什子做什么呢……”
那陈敬济听见玉箫这样问,心中便知她也愿意帮助自己早日远走高飞,也就没人在此管她的闲事了。
因笑道:“姐姐是个明白人,如今上房屋中大娘百般难为我们夫妻两个,难道姐姐瞧不见,也是我陈敬济此番投亲不着,错信了他家,只当那西门庆是我正经亲戚,却将我文书地契都交在他夫妻两个手上,谁知也是泥牛入海再无消息,如今却是悔之晚矣了,因此上还要多多借助姐姐之力,助我此番托出生天要紧。”说着,又一揖到地下去。
玉箫听见陈敬济要走,心里也乐得打发他早日出去,自己私情之事便无人知晓了,当下只得点头道:“既然恁的,奴婢瞅准了一个机会下手,如今姑爷好生准备着,一旦得手,大娘自然警觉,等到犯了案再想脱身可就难了。”
陈敬济闻言大喜,连连点头道:“这个我自然理会得,还请姐姐多为周旋,如今万事具备,只欠这一点东风。”
两个狼狈为奸商议妥当了,那陈敬济方放了玉箫回房,自己哼着小曲儿回在玩儿花楼底下宅院之中。
进了房门,但见那西门大姐儿灯下做着针黹,见他进来,起身相迎道:“方才小玉过来传话,说你从外头谈生意回来,有了酒,可曾吃饭不曾?”
那陈敬济见妻子此番倒也算是温柔体贴,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因点点头道:“与柜上的傅伙计胡乱吃了饭,有劳娘子挂心了。”
大姐儿笑道:“当日奴家那样闹,只是怕你不长进,丢下公爹婆母的案子不管,每日里只顾着高乐,如今我娘家爹也给人拿问到东京城中,咱们一大家子人都靠着你一个姑老爷顶门立户的,你自己再不尊重些,叫奴家里外不是人可怎么好呢……所以当日太急躁了些,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敬济听了浑家一番良言,心中暗暗点头道:“果然还是正头夫妻知道疼人……”只是转念一想那潘金莲好风月手段,又是放不下的,只得点头笑道:
“刚成婚时还觉得姐姐是个娇纵任性的浑家,如今当了几年的家,越发出息了,当日原是我吃醉了酒,给那贱婢抢白了几句,一时恼了,才动手的,原不是咱们夫妻两个的嫌隙,这回我也想明白了,既然房里有你这样贤德的浑家,做什么还要放着那些个丫头在房里,不如明儿回了大娘,打发了元宵儿出去,依旧是咱们两个在一处吧。”
一席话哄的那西门大姐儿欢喜无限,上前来替陈敬济脱了衣裳,两个携手上床殢雨尤云不提。
一时云收雨散,那陈敬济见浑家此番心意回转,因试探着说道:“咱们夫妻两个投身在此,终非长久之计,姐姐心里可有什么打算,别是在此间日子久了,倒叫你娘家连累了去……”
西门大姐儿如今给他哄得千依百顺的,听了这话道:“姑爷说的是,如今我父亲给人捉了去东京城内,只怕公爹婆母在姑妈那里也是安身不牢,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原本府上三娘最疼我,如今给她小叔子接了去,说是两三日送回来,到今儿也不见动静,只怕也是有去无回了,剩下大娘,奴家又不是她养的,守着也是没趣儿……
既然姑爷说出这话来,想必心里是有个打算了?如今奴家终身靠你,你要往哪里去,奴家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么。”
那陈敬济听了,连忙接了话头儿道:“既然恁的,不如咱们就往东京城中我姑妈那里投奔,顺便寻一寻两家的长辈,打听清楚了,万一有缓儿,也好营救才是。”
那西门大姐儿不知是计,还当那陈敬济好心,要去替自己打听她父亲之事,点了点头道:“姑爷说的很是,只是如今我大娘一个人撑着家中局面,咱们两口儿就这么*辣的去了,只怕寒了她的心啊……”
陈敬济闻言,故作蹙眉,点头道:“正是呢,依我看,不如留书出走,倒来的方便些,不然到时你们妇道人家哭哭啼啼的,也是耽误上路。”
大姐儿听了此计觉得有些不妥,只是如今给那陈敬济哄得芳心已开,言听计从的,也只得点了头。当夜夫妻两个商议定了,连夜收拾东西,陈敬济只等玉箫消息。
过了几日不见动静,这一日陈敬济正从柜上回来,打从五房里过去,要回玩儿花楼下房子处,蓦地黑影里走出一个人来,倒把陈敬济唬了一跳,定睛一瞧,原是上房屋中玉箫的模样。
陈敬济见了摇头道:“我的姐姐,这黑灯下火的,做什么不出声儿只管走出来,幸而是我,若是遇上了丫头,叫唤出来,再惊了两个哥儿,倒是你的不是。”
但见那玉箫直摆手,意思叫他往偏僻之处,陈敬济便知事情得手,跟着去了,果然玉箫拿出月娘房中的东西来,交在陈敬济手中道:
“姑爷,如今你吩咐的东西都得了,这回子咱们一拍两散,互不相干了罢……”
那陈敬济将文书印章核对一遍,心下大喜,笑道:“有劳姐姐,此番再造之恩,他年相逢,自有厚报。”说着一揖到地。那玉箫匆匆忙忙还了万福,当下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去了。
却说陈敬济得了东西,飞也似的跑回房内,倒也未敢声张,见大姐儿热好了茶饭等着他,心中倒也有些愧疚之意,因笑道:“今儿在柜上吃了,姐姐还没用饭么?”
大姐儿点头道:“既然你吃了,我叫丫头收拾了罢,方才陪大娘吃过了。”说着,叫底下小丫头子将炕桌儿收了。
陈敬济趁机说道:“我瞧着今儿月色不明,若是趁着天晚从后角门儿出去,路上只怕没人。”
大姐儿听了这话一惊道:“怎么今儿就要走?”
陈敬济道:“这几日我总觉得不踏实,心里没由来突突直跳,只怕再等下去,万一有人来抄家,就算来日保住了命,东西没了也是枉然……”
大姐儿听了这话也觉得在理,只是一时间说要去,又有些胆怯起来。
那陈敬济见了笑道:“沿路之上有我照应着,姐姐莫怕,如今我在外头新得了一个长随,最是干净爽利的,有他押车,可保万无一失了。”
大姐儿听见丈夫一切安排好了,也只得点点头道:“既然恁的,奴家性命托付给姑爷,只求怜惜回护则个。”陈敬济心虚答应着。
夫妻两个连夜收拾箱笼细软,粗笨东西一概不用,打点妥当,两个悄无声息,趁着夜色溜出后角门儿外,但见那王潮儿得了陈敬济消息,早赶着一架马车在街门处迎着,见他两个来了,上前见礼道:“给少爷、少奶奶请安。”
那大姐儿原不认得王潮儿,但见这小厮儿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倒好个模样儿,心中猜测这就是丈夫所说的长随,也点了点头道:“有劳大官儿了。”说着往身上摸索银子打赏做见面礼。王潮儿连忙辞谢,那陈敬济见了笑道:“此番不忙,咱们还是趁着没人,先往我寻下的地方安顿了再说,日后得了活命,你要赏他多少使不得?”大姐儿听了,方才作罢。
那王潮儿扶了大姐儿上车,又将几个要紧的箱笼装了车,自己驾马,陈敬济打横儿,一家子就这般逃到那王婆儿家中……倒来日西门大姐儿身陷火坑之中流落烟花之地;那潘金莲、陈敬济两个为强人所夺,到底还是得了孟玉楼一点恩惠,方才脱出生天,这是后话。
放下金莲日后命数如何暂且不表,却说这一日黄历上正是宜出行时候,杨氏姑侄与孟玉楼几个,绝早起来烧火做饭,吃毕收拾了,将箱笼细软黄白之物好生装车,外头油布遮了,做成那贩卖胭脂水粉的模样,家中房屋地契文书印章等我,悉数是玉楼随身带着。
后房门落了锁,托了街坊看顾房子,留下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厮儿,两个才留头发的小丫头子看家。孟玉楼带着小鸾、红药两个丫头,坐一辆八宝车、杨氏姑妈带了个小丫头子另作一辆,玉楼的小叔子杨宗保骑马跟车。
一家子先往城门口等着,不一时但见尚举人家也到了,只是他家中人口凋零,原先还算是有些薄田产业度日,自从得罪了杨戬,吃了官司,家中上下打点,将一份家业用去了大半,那尚举人娘子的娘家又是势利小人,虽有好大的家资,又不肯帮衬的,一场官司下来,也算是耗尽了家财。
如今因为要与杨宗保结伴上京赶考,索性将家中祖宅赁了出去几个月,凑足了盘缠,又将往日服侍尚举人娘子的两个小丫头子卖了十几两银子,雇了车,他家大娘子一个人冷冷清清坐了,那尚举人也是骑了马跟车,两家子人在城门洞子外头会齐了。
那孟玉楼听见外头两个同窗寒暄一番,知道那尚举人娘子沿路之上没人服侍,只怕是多有不便,又听见他家因为得罪了杨戬遭了官司,如今也是一贫如洗了,终究是因为自己之故,心里老大过意不去。
因对小鸾道:“姐儿,不然你过去跟那辆车吧,尚举人娘子一个人坐车,冷冷清清的,连个端茶递水儿的也没有,这一路总要半月有余的路程吧,她身边没个服侍的人不成,若是叫她过啦这辆车坐,只怕又挤不下。”
小鸾听了,嘟起唇瓣道:“奶奶好偏心,如今带了两个丫头,这样的活计就只派奴婢去,那尚举人娘子最是刻薄小性儿,奴婢再不去的……”
玉楼听了笑骂道:“你这蹄子,越大越没规矩了,都是往日当你是副小姐一般娇养着惯出来的,如今我身边只有两个丫头,你拿什么比你红药大姐姐,人家原是当朝一品府上的大丫头,难道叫她去服侍尚举人娘子不成?还不快去,仔细一顿好嘴巴。”说的小鸾嘟着嘴,戳了红药两下,不情不愿跳下车,往后头那辆车去了。
尚举人因问何事,小鸾回了,那尚举人又打马上前,隔着帘子与那孟玉楼道谢,玉楼又谦让了一番。
两家人等了半日,方见那一伙押镖的,车上插满了镖旗,耀武扬威的过来。孟玉楼隔着帘子一瞧,点了点头道:“这伙子镖师果然生得威武雄壮,怨不得那样耀武扬威的。”
倒是红药见了这伙人,不由得秀眉微蹙道:“只怕不好……”玉楼听了不解问道:“我瞧这一班镖师都是二十岁往上三十岁往下,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怎么姑娘倒说不好呢。”
红药摇头道:“奶奶不知道江湖上的规矩,只有那些山野流寇方才真个抢夺车上的财物,一般有些名气的山头,都要讲个绿林道上的规矩,若是这一家镖局的阵容谦和,多是些办事办老了的中年镖师,偃旗息鼓扮作客商模样,打从山前路过倒也罢了,进山时买下一个猪头,四只蹄子,对着山头拜上一拜,那山里哨探的喽啰瞧见了,自然拿了东西进山孝敬山主,那强人见有人服软儿,赠了他的名头,自然心里欢喜,不会难为这样的镖局子。
如今这一家只选年轻健壮的镖师,又是这般大张旗鼓耀武扬威的押镖,只怕是个少镖头行事,年轻气盛的,倒容易出事……”
孟玉楼原不懂江湖上的规矩,只是听见红药这样一说,心里倒是突突直跳,连忙问道:
“既然姑娘颇知事体,不如对我那兄弟说一说,咱们另投别的镖局子罢了,莫要吃了这愣头青的挂落。”
那红药姑娘闻言笑道:“这不值什么,咱们只管跟着走就是了,这一路经过几个山头,奴婢心里大约有数,若是强人不来时也罢了,若来了时,奴婢自有办法对付。”
孟玉楼听着这话倒也觉得新奇,转念一想当日红药曾说她主子杨戬年少时节漂泊江湖,莫不是与这伙强人又有什么勾结,总也是扑朔迷离,又见这小妮子卖个关子,心中知道这位红药姑娘为人处事最是妥当,既然她说无妨,想来没事……
一时间人马都已经齐备了,两家人随着这趟镖车,浩浩荡荡往城外去。
走了头半日,玉楼精神还好,与红药两个说说笑笑的,一面张望窗外的景色。
那两个同窗的举子,平日里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如今好容易中了举人,此番春闱在即,眼看有望金殿传胪光宗耀祖的,自然是踌躇满志,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凌云之志。两个联辔而行,徐徐打马,吟诗作对。分不出高下时,又常常交给玉楼评判。
那孟玉楼原先在家中时就是个有名的才女,虽无班姑蔡女之能,文采倒也风流,如今见两个举子将联吟之句交给自己评判,也是引经据典秉公而断,那红药自是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样样精通的,见了孟玉楼这样的学问,心中暗道,也怨不得我们爷喜欢她,端的是个百伶百俐的大娘子……把心中原先那些争竞之心,是一分也没有了。
只有那尚举人娘子在后面车里听了一个云里雾里的,又见尚举人与孟玉楼竟然隔帘说笑,心下妒意横生,当着小鸾的面又不好说出什么闲话来,只得暗暗生着闷气。
到了后半日,沿路之上都是密林,颇为不见天日,玉楼隔着帘子瞧着满眼墨绿之色,也是瞧得乏了,遂无心欣赏景致。
那两个举子对了半日的诗词歌赋,也有些江郎才尽,况且骑在马上,比不得坐车舒坦,筋骨颇有些劳累的,渐渐不说了,大家都是淡淡的。
走了一日无话,到日暮时分,果然赶到了一家宿头,叫个悦来客栈,名字倒也平平。一个镖师过来说:“启禀两位举人老爷,今儿的宿头就是这里了,请老爷们下马,将夫人们的马车赶到后院儿去,小的们进去赁房子。”
那杨宗保听了笑道:“果然师傅是常走这一趟的,若是单凭我们两家儿赶路,只怕就要贪多错过了宿头。”那镖师谦逊而去。
这厢杨宗保与尚举人两个,将各自马匹交给小二牵了去,一面命赶车的把式将家中车辆牵到后院儿。到了后头,屏退了客栈里的小二,才叫丫头们先下车,再扶着各位夫人娘子下来,一共租了四间房。
两位同窗住一间,方便夜间挑灯夜读;杨氏姑妈带着自家小丫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