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听了这话,心中诧异,倒也是闲话家常一般道:“我家里虽说比不上你们家,倒也是个使奴唤婢的人家儿,平日里时常叫些人牙子进来,挑选良家闺女进门服侍的,一般都是官媒带着来,倒不曾见有亲生爹娘直接送来,莫非姑娘家中是遭了什么难处,才叫父母实在无法,只得将你送入大户人家寻个出路么……”
那云妮儿旁的还罢了,听了这话倒是眼圈儿一红,没忍住,眼泪儿就断线珍珠一般滚了下来。一旁的霞妮儿见了,唬了一跳,连忙推了她两把道:“快别哭,仔细招的奶奶伤心,一回子大姐姐回来瞧见了,你是死是活?”说的云儿害怕,连忙生生的忍住了不敢哭泣。
那孟玉楼素来见不得这个的,如今见那小妮子心里酸楚,想哭又不敢哭出来,凄凄楚楚的模样儿,心里大为怜惜,连忙拉了她的手柔声说道:
“姑娘别怕,有我在这里,红药那蹄子也不敢难为你的,你只说到底如何,我不难为你。”
那云妮儿听了,方才稍微放心,点了点头道:“奶奶,如今不止是奴婢,就是杨相爷府里,上上下下服侍的丫头,只要是有头有脸儿的,多半都是官宦人家儿出身的嫡女儿,不瞒奶奶说,奴婢就是本朝御史言官,宇文虚中的女儿……”说到此处,忍不住又是滚下泪来。
孟玉楼听见这个名字,倒是十分耳熟了,想了一会儿,失声道:“你如何能是他家的千金,此人不是刚刚才把你们家相爷参下来的么……”
那云儿听了,脸上一红,点点头道:“这正是奴婢的爹爹不知死活的地方,奴婢也不是没有劝过,怎奈他不听奴婢劝告,这回闯了祸事,只怕奴婢家中也是在劫难逃了……”
玉楼越发听不明白,索性拉了她,两个在床边坐了,仔细问她道:“姑娘说的话,怎么我越发听不明白了呢,你方才说杨府上下的奴婢,多是官宦人家嫡亲的女孩儿,世上哪有如此荒谬之事……”
那云儿听了孟玉楼的话,凄然一笑道:“奶奶不知道,如今四大朝臣家里,这样的事情多着呢……当日奴婢才七八岁吧,刚过了生日,只因我是家里嫡亲长女,我爹爹又是朝廷里的监察御史,也算是有些身份的官宦门第了,那一日可巧我们爷来家,与爹爹说话儿,我因为当日年小,还没忌讳呢,正往花园子里玩儿,不想撞进爹爹书房里来,见着了杨大人,当日我们爷就夸了奴婢一句:‘倒好个模样儿’。
谁知等他打道回府了,我爹爹就来娘房里,两个拉着手哭了半日,奴婢当日年纪幼小不懂事体,半晌,夫妻两个止了啼哭,娘就打发人请媒人来,唬得奴婢要不得了,哪有七八岁的孩子嫁人的道理,就躲着又哭又闹的不肯见人,到底叫丫头老妈子们扯了出来,给媒人瞧了,那官媒与我母亲唧唧喳喳说了半日,我母亲只是哭,后来就命丫头整理我的箱笼,裁衣裳,打黄金头面,奴婢当日吓坏了,哭着喊着求母亲留下我,她只管摇头哭泣,也不敢说话。
忙了两三日,这一日早起,命丫头婆子将奴婢打扮整齐了,却不是出嫁,只用一乘小轿,抬到杨府上,连正门也没敢进,就从后角门儿抬进去,到了两进院子处,才听见有人说:‘好好的怎么就把个人送来了,这是我做不了主的。’又听见那官媒陪了许多好话,又多多上覆那位姑娘,说好歹留下做个粗使丫头,也是我爹妈孝敬大人的意思。那姑娘就是后来的红药大姐姐了,因笑道:‘一个御史言官的闺女儿,摸不到上房屋里,也不过就是上灶罢了,劝你们切莫痴心,好好儿的嫡亲闺女儿,怎么往火坑里送?我们爷今儿不在家,我对嫂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他一个内相出身,就是来日这大姑娘挣上去,到底没有香火供养,岂不是害了她么?’
那官媒只管摇头,说是奴婢的爹妈铁了心要送进来,原本有我们爷的话,说我好个模样儿,也是有缘分,来日若是挣不上去罢了,要真能封做姨娘,是我一家子祖坟冒了青烟……红药大姐姐听了,也是长叹了一声,说了句‘这又何必’,才叫人把奴婢扶下轿来,打发那官媒回去,从此奴婢就在杨相爷府里当差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里暗暗咋舌,因说道:“你们府里一个上灶的丫头也是官宦女子出身,这样只怕越制吧……”
那云妮儿听了笑道:“这有什么,我们相府里头本来就如同宫里建制一般,奶奶没见那些宫里的娘娘,身边服侍的,那个不是一品大员家里的女孩儿?”
说着,指了指霞妮儿笑道:“这是国子监祭酒的嫡女。”又指着雨儿和露儿道:“她们俩倒是亲姐妹,都是九门提督家里大太太养的嫡亲女孩儿呢。”
玉楼听了,连连摇头道:“我原来当那杨戬是个温文谦恭的正人君子,如何做下这般伤天害理叫人家骨肉分离的事情来!”
一句话唬得云霞雨露四婢面如死灰一般,齐刷刷跪在地上,伏地不敢言语。
孟玉楼见了,十分心疼,连忙扶起云妮儿,又叫剩下三个起来说道:“方才是奴家一时气急了,你们别怕。”
那云妮儿怯生生道:“奶奶可千万别错怪了我们爷,奶奶不是东京城里人氏,论理也不知道,如今凡事官媒领进四大朝臣家里的女孩儿,若是打发出来,这一辈子也就别想嫁人了,奶奶想想,就好比送进赵官家后宫之中的娘娘贵人们,就算来日放出宫去,难道还有人敢娶么……
所以爷是可怜我们,爹妈给胭脂油蒙了心,只要巴结权贵,才发了善心留下奴婢们,不然就算打发回家里,也是当个老姑娘,将来终身无靠,倒不如谋进相府里,来日大了,就算挣不上姨娘、姑娘的身份,拉出去配个家生子儿,改日选出来做了官,比科举上来的还容易些呢,奶奶知道近日的案子的,那兵部尚书王大人,原先就是我们相府里头的家生奴才,奴婢刚过门儿的时候,他就是我们爷第五进院子南边儿小书房里服侍的贴身书童儿……”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暗道,往日里常听见这四大朝臣如何只手遮天,当日闺中不过以为笑谈罢了,如今听见他府上的人亲口说出来,才知道竟是这般可怖可畏……
想到此处又问那云丫头道:“既然你爹爹妈妈狠心将你送到杨府里,又为什么如今竟参了你们大人一本,难道不怕你在府里受了委屈么……”
云妮儿听见问她,摇了摇头凄然一笑道:“这也是奴婢的命苦,不中用,进府都往五年上头数了,还只是个领衔丫头,今年过正月半时,我们爷发善心,府里头的丫头媳妇儿们都可以告假家去逛逛,奴婢也总有个一年半载的不曾回去过了,因此上回了我们爷,就告了假家去,谁知到了家里,我父亲脸上就不好看,摔碟儿砸碗儿的给奴婢脸子瞧,我因哭了,也是往日在府里规矩大,拘束坏了的,就顶撞了两句道:‘当日你们心里想得好,把我送去做小老婆,谁知道挣不上名份,就翻脸不认人……’
我父亲虽然名利心重一些,到底也是念书人出身,如何听得这话?因打了我,骂我小倡妇、小粉头,笼络不住主子的心,反这样忤逆不孝,我娘见了,也恼了,就说当日他畏惧杨府上的势力,人家原本客气两句,说我生得模样儿周正些,又没说别的,何苦来送我进去一辈子守活寡,夫妻两个倒为了我吵了起来,末了我父亲被抢白不过,因说:‘当日并不是攀龙附凤去的,只因见那杨戬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是要给闺女谋一个好出路,如今你们既然将我看低了,明儿上朝我就参他一本怎的?’
当时奴婢娘两个只当是句玩儿话,并不在意,谁知过些日子,正赶上我们府里那书童儿,后来的王尚书大人坏了事,我父亲是御史言官,原是靠参人吃关饷的主儿,也不知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果然就接着王大人的挂落参了我们爷一本,说起来倒是我害了他……
谁知我对爷说了,叫他处置我,他不但不恼,反说是我父母不对,说我好可怜见的,才提拔在红药大姐姐手下服侍,如今奴婢也不见娘家人,就是当是他们都死绝了,只认自己是杨家的家生奴才罢了……”说着又哭了起来。
霞妮儿等人见了,连忙上来安慰,与她拭泪,一面又对玉楼央求道:“奶奶别听这妮子瞎说,她这几日听见些消息,自己先慌了神儿,见了人就哭天抹泪儿的。”又推那云妮儿道:“你要死也不挑个好日子,平白对大奶奶说这些做什么……”
那云妮儿说到伤心之处,只是哭,又不言语。
玉楼见了,连忙柔声安慰道:“这有什么,我原不知道高门大院儿里的事情,听她说了,心里也明白些,明儿进京去谋个门路,也显得咱们明白事理,原没什么不对的,只是这孩子好可怜见的,怎么就托生在名利心这样重的宅门儿里,倒可惜了这个模样儿人品……”
那云霞雨露四个小婢都是名门闺秀出身,见玉楼这样温言软语,虽然只是安慰云妮儿,倒也触动自家情肠,几个眼圈儿也都有些红了。
众人正在沉默不语时,但听得外间脚步响动,四个小丫头一起乱跑,纷纷道:“只怕是大姐姐下来了。”果然刚刚打起帘子,就瞧见红药姑娘满面含笑进来,见房里的人都是眼圈儿红红的,扑哧儿一乐道:“这是怎么说?莫不是我去了一阵,你们主仆几个抢东西吃,急了,倒哭出来不成?”
那孟玉楼原本有些惨淡心思,给她这样一怄,倒笑了出来道:“你这蹄子,刚到我身边时倒是斯斯文文的,怎么如今混熟了,倒比小鸾还没规矩,你派来的这四位姐姐倒很好,只是方才彼此说些你们杨府上的故事儿,都有些伤感之意罢了,这一去,咱们倒要齐心合力,将你主子营救出来才是,他那样好的一个人,万一断送在天牢里,岂不是天妒英才么……”
那红药姑娘听了这话扑哧儿一乐道:“我的奶奶,我们爷如今好着呢,谁敢难为他去?”
玉楼啐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他处境好,我只不信那天牢里还能比你们杨府上住着舒坦,也不知那伙黑心的对他用刑了不曾……”说到此处,却是黛眉深锁,一副西子捧心的神情。
红药听了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们爷可不是活蹦乱跳的,奶奶不信,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与那些小丫头子们一哄而散,全都跑了出去,玉楼见状不解其意,因呼唤红药回来,半日不见有人答言,只得下得床来,轻提裙摆款动金莲,往外间探视,来在内间帘栊之处,伸手一掀帘子,但见外头站着一个男子。
玉楼见状唬了一跳,娇呼了一声,将帘子放下,转身退到床边上,扶着床棂战战兢兢道:“什么人在此处……”但听得帘外之人笑道:“方才听见大娘子呼唤下官,所以前来一会,不想唬着了娘子,还请宽恕下官诳驾之罪。”
孟玉楼侧耳倾听,这人分明就是杨戬的声音,却又不敢置信,只得大着胆子,蹑手蹑脚的来在帘栊之处,隔着帘子问道:“你是何人……”
但听得那男子柔声笑道:“大娘子心中既然有了答案,又为什么有此一问。”玉楼听他说的真切,待要掀起帘子,芳心又是憔悴犹豫起来,在房里辗转了一回,不肯前去。
外头的人等了半晌,不见房内佳人动作,只得一打帘子进得门来,见了玉楼,深施一礼,再一抬眼时,不是杨戬又是哪个?因笑道:“说出来不怕大娘子笑话,下官自出娘胎以来,自己打帘子进房,还是头一回呢……”
说着,倒是自来熟的,缓步向前就往玉楼身边走去。孟玉楼见他过来,不知怎的一阵心慌要躲,直往床边上蹭,一面灵机一动,指了指那烛台道:
“相爷慢来,房内烛火晦暗不明,孤男寡女怎能共处一室……”
那杨戬听了这话,如同得了圣旨一般,伸手取了那烛台,搁在两人中间的八仙桌子上,一面低低的声音说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孟玉楼听见他说的露骨,心中就有些恼了,加上自己这些日子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的,打算急急感到东京城里,还不是为了搭救丈夫和此人出狱,如今他既然就在此处,只怕早已经脱离了险境,邸报上却连日没有丈夫被释放出来的消息,可见此人是个无情无义的。
想到此处,也顾不得上下尊卑,开口嗔道:“老大人说这话只怕不合适,如今奴家虽然痴长大人几岁,应明却是晚辈,怎么好说这些混账话来调弄人的,再说相爷如今既然顿挫玉笼飞彩凤,挣开铁锁走蛟龙,好歹亲戚一场,为什么不提携奴家丈夫,你是好端端的出来了,他还在天牢之中受非刑折磨,如今相爷不但不救,反而拿些混账话来调弄良人妻子,是何道理……”说着,眼圈儿早就红了,又不肯在那杨戬跟前儿服输,硬是咬住了唇瓣不肯哭出来。
那杨戬见玉楼眼泪盈眶的模样,倒是有些慌了,连忙深施一礼道:“娘子错怪下官,如今下官依旧锁在天牢之中,没有天子手谕,是出不来的……”
孟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奴家是山野村妇,不懂礼数,人都说四大朝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奴家也不知道害怕。如今你这大活人就在这里,却说关在牢笼之中出不来,这话哄谁?”
杨戬闻言低眉一笑,拍了拍手道:“你这蹄子躲什么,轻功是谁教的?倒在我跟前儿卖弄起来,如今还不进来对大娘子说了,都是你这妮子闹出来的事,倒叫我担着不是。”
但听得外间有人嘻嘻一笑,却是红药姑娘的声音,蹦蹦跳跳的进来,打起帘子笑道:“奴婢知道大娘子准是不肯给爷打帘子的,原本赶着过来服侍,到了近前一想,奴婢长这么大了,可没见过爷自己打帘子,此番不偷瞧瞧,怪可惜的,就隐在暗处,还道是天衣无缝呢,怎么又给爷瞧了去……”说着嘟起了唇瓣,一副挫败委屈的模样。
杨戬见这红药姑娘撒娇,也是没奈何,对玉楼笑道:“长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脾气,常听手下人说,你离了我就是最老到会办事的,怎么到了我身边还跟开心果似的,长此以往,我可不敢把你留在身边了,不然来日大了说人家儿,只怕人家念书人家的斯文孩子也不敢要你。”
玉楼听见这话倒是一惊,她原以为这杨相爷既然叫红药做通房丫头,来日自然是个姨娘名份,怎的如今在自己跟前儿倒这样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