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伙强人见了我道:‘这里还有个小娘儿。’说着就上来将女儿拿住了,强扳着脖子瞧了瞧道:‘倒也是个周正模样儿,既然恁的,将这婆娘顺手卖了,换钱打酒吃。’因不由分说将女儿用一条麻袋装了,也不知是抬到哪里,我又惊又怕的,就吓得昏迷过去,再醒了时,已经到了人牙子手里。
那人牙子将我与别的女孩子养在一处,每日都有不相干的人前来相看,这一日恰逢如今的妈妈来看,说女儿好个相貌,卖入良家做妾,只怕不能得许多银子,不如让与她带回去教习歌舞弹唱,做个院中的姐儿。那人牙子只认钱财,哪里还管得着女儿死活,也不顾我苦苦哀求,就收了钱将我卖入欢场之中。
女儿自从到了这里,也是狠命闹过几次,一心求死,决不能让爹妈给的清白身子遭了侮辱,谁知只因我闹得厉害,倒惊动这位李妈妈的一个干姐妹儿,听说我是阳谷县人氏,倒领着两个姐儿前来瞧我,三娘再猜不着来人是谁的。”
孟玉楼正用心倾听西门大姐儿所说故事儿,忽然听她一问,倒一时想不起来,问道:“想必自然是你的贵人,拯救风尘的福星,奴家如何却能猜着呢,莫非此人竟是咱们家的熟人不成?”
大姐儿点头道:“可不是么,就是咱们家二房奶奶,女儿的二娘,三娘的二姐姐。也多亏了她和桂姐,认出女儿来,好说歹说在李妈妈面前保下我,不然如今便是不给人打死,只怕也要转手再卖了……”
孟玉楼听了惊呼道:“竟然是她?怎么二姐姐也投身到东京城里来了呢……”
西门大姐儿道:“听见二娘说了,当日因为大娘不肯容人,又有桂姐和勾栏李家劝她,如今情势晦暗不明,白在家住着吃闲饭,只怕大娘怪罪,万一哪一日心里不好,再迁怒于她,打发官媒领出去卖了,岂不是没有出头之日了?倒不如先回勾栏李家躲一躲,听闻每日睡在桂姐房里,倒不曾挂牌子接客的……
如今只因阳谷县中好多官人儿都受了此案的挂落,革职的革职、拿问的拿问,是以欢场萧条,不复往日热闹景象,二娘和桂姐,并勾栏李家,在阳谷县中安身不牢,是以她家妈妈带了家中的姐儿们,往东京城她姐姐处投亲,也就是这个勾栏李家了。”
孟玉楼听见自从自己走后,西门府上诸芳流散,一家子竟是死走逃亡,不由得心如刀绞一般,搂了大姐儿在怀里道:“当日我狠心走了,只想着留下的姐妹还能齐心协力守着府里,谁知这好端端的一家子就这么散了,叫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怎么对得起你爹……”说着,倒与那西门大姐儿抱头痛哭起来。
外头两个丫头正守门,忽然听见内间大哭,连忙进来观瞧。上前劝住了,那西门大姐儿哭花了浓妆,反而显出本来面目,小鸾见了道:“这是咱们家大小姐不是?”
西门大姐儿如今见了小鸾,也好似见着亲人一般,点点头哽咽着道:“怎么不是?好姐姐,你们走的轻巧,可是害苦了奴家了……”说着又哭起来,小鸾听见,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一面又问她如何流落此地,大姐儿因又将方才故事说了一回。
几个妇道倒是伤感了一回,那红药原不认得大姐儿,听见几个唧唧喳喳说了半日,大体也明白了,因对着大姐儿福了一福道:“奴婢是三娘新收的使女,名唤红药的便是。”
那西门大姐儿见了,作势要起身还半礼,早给玉楼按住了道:“大姐儿千万别客气。”西门大姐儿道:“虽说如此,三娘房里的姐姐们,女儿怎敢怠慢呢,论理要赏些东西,只是如今一身一体都属人家,也实在是别无长物……”说着又伤感起来。
那红药姑娘见状笑道:“姐儿也不用伤心,如今一家子团聚,正可以齐心协力救出老爷,只在这里啼哭也不中用。”
那西门大姐儿听了摇头道:“就算如今奴家与二娘、三娘会齐了,也不过是没脚蟹一般,三个妇道人家带着几个丫头,难道叫我们拦圣驾,告御状不成?”
红药听这话笑道:“这跟告御状也差不多了,如今大姐儿来了这勾栏李家几日,想必也深知小御街的典故了?只要咱们能与这位贵人说上话,不怕老爷的案子没有缓儿。”
那西门大姐儿低头想了一回道:“若说是这位师师姑娘,咱们叫二娘求一求她姨娘李妈妈,只怕倒还有缘一见,只是人家赵官家哪里知道底下的事儿,如今爹不过是个掌刑千户,一个从四品的小官儿,就算师师姑娘对圣上说了,只怕他人多事忙,一转眼就忘了呢……”
红药听了摇头笑道:“若是单说老爷自然是不成的,旁的不说,就是亲家老爷难道不管了不成?更不用提起阳谷县中的亲戚朋友同僚同窗来了,依着奴婢的糊涂想法,只怕这件事从根儿上办起倒是最容易的。”
西门大姐儿听了不解道:“怎么又叫做从根儿上办了呢?”红药点点头道:“这一案说到底,都是那杨相爷坏了事,如今咱们何不给他求求情,只要他没事,这底下的门生故吏自然没事,岂不是省事,师师姑娘也好说,赵官家也好听,也省得咱们多费许多口舌。来日杨相爷出来,知道是西门府上出力,自然也不会亏待了老爷。”
西门大姐儿听了,点点头,对孟玉楼说道:“三娘哪里寻来这么一个好姐姐,倒难为她想得这般周全了。”
一时间商议已毕,大家倒不曾说破了,只叫外头伺候的丫头道:“去唤了你们李妈妈进来,我们少爷有话说。”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不一时李妈妈气急败坏的赶了来,还没进房就叨叨念念道:“莫不是这蹄子又小奴家做祸了?冲撞了举人老爷可怎么好啊……”说着,打帘子进来,见大姐儿和玉楼肩并肩坐着,倒是一副亲密模样,方才松了一口气,笑道:
“哟,这小两口儿瞧着倒是般配,方才小丫头不晓事,急急忙忙去寻了小奴家来,还道是妮子又冲撞了少爷,没想到你们才见了一回,就黄鹰抓住鹞子脚,都扣了环儿了!”
说的两个脸上一红,一旁的红药就笑道:“您老倒真是会说,万一哪一日不做这个行当,天桥儿底下说书唱戏去,也是个红角儿!”
说的那婆娘满面得色笑道:“大官儿取笑小奴家了,只是不知道如今唤我进来伺候又有何事呢?”
红药道:“我们少爷看你们家姑娘好,愿意与她交朋友。”那婆娘听了,喜得屁滚尿流道:“既然恁的,少爷是打算包占,还是……”
红药故作为难摇了摇头道:“只是我们小少爷此番是进京赶考来的,家中又不在此处,就算是来往,也不过十天半月,过了大比之期,朝廷上放了榜,若中了时,自然要往赵官家指派的地方赴任去,若是不中,也要回乡温书,等着三年之后再来,左右是不能与你家女孩儿长相厮守了……”
那鸨儿听了这话,心中就有些猜着了,因递话儿过去笑道:“既然大官儿这么说,方才又说这举人老爷喜欢我们妮子,莫非是要赎她从良不成?”
红药听了笑道:“果然妈妈是个明白人,凡事都不要人点破的,不瞒你说,如今我们少爷年满一十八岁了,只因是个举人功名,不上不下的,还不曾说下人家儿,老爷太太的意思,也是怕他一年小二年大了,颇知事体,在外头与学友们厮混学坏了,难免有那些眠花宿柳的勾当。
要在家里的丫头中寻一个好的,开了脸放在房里,谁知又没个出众的,家中一亩三分地找官媒打听,也没合适的,就让少爷自己带了银子,此番进京赶考,顺手也买个丫头,回去进门就开脸,封做姨娘,先娶妾后娶妻,也是无妨。
如今也是合该他们两个有缘,一见面对看对了眼儿了,也是难舍难分的,所以小的就撺掇少爷,索性娶了回去,先安顿在店房里,岂不比天天跑这花街柳巷的,省些寿命筋力,旁人瞧见了,舆情也不好……”
那婆娘听到一半儿,早已喜得抓心挠肝,心中暗道这也是自己有福,买了这么一个丧门星,成日里就知道号丧,又是抵死不从不肯接客的,谁想到今儿倒跟着小子对上了眼儿,这才叫做三十年恩爱遭逢、五百年冤家相遇,也算是丢了一块烫手的山芋。
想到此处满面堆笑着说道:“好说好说,这样成人之美的事情,小奴家我久在风月,也是见得多了,怎好不成全这小两口儿,只有一节……”说到此处,脸上先飞红了。
咳嗽了一声又说道:“只有一节,这京城里的挑费,可与外省不同,不知道在少爷家里,买个丫头要多少银子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暗道,当日买下小鸾也不过十几两银子罢了,此处倒不知什么价钱,自己也不敢乱说,只得又瞧着红药,她倒是东京人氏,只怕知道些买卖行市。
果然听红药笑道:“哟,妈妈倒会说,当真‘话是拦路虎,衣是渗人毛’,只是我们既然敢来你这销金窟,倒也不怕你狮子大开口,许你漫天要价,就许我就地还钱罢了。”
那婆娘听了笑道:“哟,这大官儿好麻利的嘴,方才还说小奴家我上得天桥儿谋生,如今看来,你这小厮儿倒也使得。”
那红药姑娘听了,倒是玩儿心一起,上前来在那鸨儿脸上拧了一把笑道:“既然恁的,小人与姐姐做对假夫妻,上去唱一出儿莺莺传如何?”羞得那婆娘嘤咛一声,拿帕子在她脸上一招呼,啐了一声道:
“小猴儿崽子,越说越下道,枉你还是举人老爷的书童儿,怎么不知道礼数。”
红药听了忍住笑意道:“若是我们少爷真是个安分守理的,也不到你这一亩三分地儿来了,旁的不要说,咱们还是说正经的吧,到底你家这姐姐多少银子肯卖,说好了价钱,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倒省得夜长梦多。”
那婆娘听见切入了正题,连忙也是收敛了嬉笑神色,倒换上一幅哀伤神情来,摇头叹道:
“举人老爷不知道,这妮子虽然才到我手里没几日,难道我不是当做亲生女孩儿一样的待?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如今虽然满屋子里都是小奴家亲生女儿一般,也只有这个妮子,难得的是品貌周正,又是大户人家儿的女孩儿,没有那轻狂样儿,这样的丫头如今最是难得的。
东京城里多少朝廷大员,难保就有哪一个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过来,万一相准了娶过门儿去做了姨太太,小奴家我岂不是终身有靠么,所以如今竟是舍不得这妮子嫁到外省去呢……”说着,倒真个挤出几滴眼泪来。
那红药姑娘听了鸨儿乔模乔样说了一回,冷笑一声道:“哟,姐姐这话没的叫人恶心,我们少爷不说要娶时,你倒也不会坐地涨价儿的,怎么才说要娶,就急着抬身价儿了,既然你舍不得闺女,我们也不是那一等强人所难不知事理的人家儿,便留下她给你养老送终,自去别家相看罢了,这东京城里最是繁华热闹的,勾栏瓦肆鳞次节比的,我就不信选不出一个好的来!”
那婆娘见这家的小厮儿很是豪横,倒也不敢十分拿大,因咬了咬牙道:“这也罢了,如今咱们两家儿竟不必扯皮,爽爽快快的一口价儿,就是五百两罢。”
孟玉楼听了这话唬了一跳,心道怎么这东京城里的身价这也昂贵,只怕自己身上倒不曾带得这么多银子……正在思虑之际,但听得红药笑道:
“哟,妈妈好手段,坐地就涨了四百多两银子啊,这姐姐又不是你家生养的,才吃你两天干饭,值这么多钱了?”
那鸨儿听了,知道红药是个明白行市,骗不得,因有些丧气道:“好个精明的大官儿,只是如今人既然在小奴家手上,说句不中听的话,还不是由着我们开价儿,既然你们也是知道买卖行市的,不如咱们两家儿各退一步,也好叫这小两口儿早日成就了美满姻缘不是?”
红药听了点点头笑道:“妈妈果然是个爽快人,你们虽然做皮肉生意,也算是买卖人了,买一卖二将本求利,也不能让你们太亏,依我说,就是二百两罢,咱们也算是交个朋友不好么?”
那鸨儿原来给她猜出了身价银子,只当要压价儿,如今听见愿意给二百两,已经是喜出望外了,因笑道:“这大官儿会办事,也是心疼小奴家了。”
说着,命小丫头子好生拿钥匙开箱笼,寻来了大姐儿的卖身契,恭恭敬敬的递在孟玉楼手上,红药也给了银票,双方两清了,孟玉楼连忙将那卖身契好生收藏起来。
红药见此番事情妥当,因起身告辞道:“今儿事情多亏了妈妈,如今圆满,我们也该回在店房之处了,只是姐儿如今是我们二房奶奶了,曾经在此处勾当的事,还要请妈妈守口如瓶才好。”
那婆娘得了银子,又去了一块心病,早已喜得屁滚尿流,满口答应着,巴巴的送到了二门处,才命小丫头子领着出去,前头早就已经给顾好了车的。
那西门大姐儿此番逃出生天,得了活命,上得车来,方才扑进孟玉楼怀里道:“娘,女儿的亲娘死得早,自小儿是娘将我养大的,大娘虽然贤德,对我却是淡淡的,虽然生在绮罗丛中,并不曾娇养女儿,都是娘一心一意待我好,如今又将女儿救出火坑之中,现下也不知你女婿到底是死是活,女儿往后就与娘相依为命,只认你是我的亲生母亲。”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又怜又爱,搂了大姐儿笑道:“姐儿若是哄我高些也罢了,若是真的时,奴家可是欢喜死了呢,只是来日救出你爹爹来,一家团聚时,你可不许耍赖。”
大姐儿听了方才破涕为笑道:“女儿如今真心认三娘做娘的,岂有反悔之理?只是如今咱们还要想个什么法子,去会会那师师姑娘呢……”
红药在旁听了笑道:“这个容易,如今咱们先家去三天,大姐儿也好生歇一歇,缓缓精神,三日之后,借口回门,还要劳动大姐儿玉体,再往勾栏李家去一趟,探一探二奶奶的口风,若是她心里还有老爷时,事情就更好办了,只让她从中递话儿,在外头找个什么所在,叫咱们能见上师师姑娘一面,倒比勾栏院里说的明白些。”
大姐儿听了点头道:“这个不难,三日之后奴家自然去说,如今我冷眼旁观着,二娘此番出来,只怕也是后悔了,倒不如在西门府里守着,爹活着,好歹是个念想儿,如今她们勾栏李家在阳谷县又没生意做,此番投亲靠友求帮告借的来了,虽然两家鸨儿是亲姐妹,也常有磕磕绊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