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想到此处暗暗寒心,一面却又不好表露出来的,只得强作欢颜道:“如今咱们陪着大姐姐吃两杯,你们两个说开了彼此心结,日后同为姐妹合比骨肉,岂不是好么?”因说着,一手携了瓶姐,一手挽住金莲。姐妹几个翩跹着往那园中小暖阁而去。
一时之间来在暖阁之处,但见内中大丫头服侍的有玉箫、小鸾、春梅三个,李瓶儿房中的绣春见了,也含笑上前与他们厮见,四人各持乐器,单等众位娘子入席之后歌舞相伴。
那孙雪娥虽然拾掇出了一桌子酒菜,怎奈又自卑是丫头身份,不肯前来入席,众人知道她是这样的脾气,只怕劝了也未必肯来的,因也都不去理会。
等了片刻,果见那吴月娘众星捧月的来了,一旁李娇儿搀扶着,因是下雪天,提前预备着穿了木屐子,行动之处真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一半,旁人见了尚且称颂,只有那潘金莲见了冷笑一声也不言语。
一时间重姐妹见礼落座,吴月娘娇娇怯怯说了个“请”字,那潘金莲也不管众人,第一个就动了筷子。
孟玉楼见吴月娘面上不好看,因推了那潘五姐两把道:“看你没个规矩,大姐姐还没用两口菜儿,你忙什么?唉……夫子我也曾困于陈蔡,不曾见了你这等饿殍。”因说着,又伸手在自家玉面之下,做了个捻须的姿态,惹得在座的姐妹都笑了。
那潘金莲闻言不依,啐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来假扮夫子,人家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如今你是女子,瓶姐肚子里又有个小人儿,我当家理纪养活你们容易么?还这样作践人。”
孟玉楼闻言,深看了月娘两眼,见她对着自己暗暗摇了摇头,只得忍住不说,一面殷勤布菜给众位姐妹。那潘五姐原本性情豪爽,如今多吃了两杯茉莉就,桃腮之上闺意尽染,更添了几份娇俏,因笑道:“如今汉子不在家,咱们何必装神弄鬼斯斯文文的吃酒,依我说,倒不如行个令来玩玩。”
玉楼闻言道:“劝你安分些吧,还道谁都与你一般是个假小子,好好的女孩儿家,做什么吃举行令的,比不得外头爷们儿,我们也不会说。”
金莲闻言不乐意道:“巴巴的吃酒有什么意思呢,那不如咱们联句,谁说不上来的就吃两杯。”玉楼见她有兴致,也只得点头依了。
但听得那潘金莲起首句道:“女儿及笄日,”李瓶姐闻言喝了一声彩道:“五姐这一句起的倒新鲜,”因接言道:“窗下学针黹。”那李娇儿听了笑道:“瓶姐倒是恁般贤惠的,连作诗也忘不了活计。”因接言道:“日暮解罗裙,”那潘金莲闻言噗嗤一笑道:“你们瞧瞧,那李娇儿倒等不及,就要轻解罗衫呢,”娇儿闻言啐了一声道:“谁家女儿裁衣服不是要先量身的,既然量身了,不如就沐浴更衣一回好穿新衣裳。”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玉楼,因连忙联道:“清水薄我私。”金莲闻言连连喝彩道:“不愧是三丫头,到底是正经念过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的,就是比咱们强些个。”继而似笑非笑看了那吴月娘一眼。
原来那月娘虽是大家小姐出身,只是父兄都是武官,平日里常谈些枪棒拳脚,江湖上的勾当,如何知道这些文绉绉的劳什子,是以月娘虽然安分随时,文字上却是平平,只是度过几本女四书、贤媛集,略略识得几个字,知道几个前朝的烈女罢了。
如今那孟玉楼文采风流,潘金莲又上过女学颇知戏文弹唱,李瓶儿初嫁乃是大名府梁中书妾,弹唱歌舞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那李娇儿更不必说了,原本就是勾栏院中出身,年未及笄之时早已学了几千戏文在腹内,是以联句韵脚典故,四人竟是珠联璧合,直教月娘一人出丑。
那吴月娘因蹙眉寻思了半日,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急得妙目含露秀眉未嗔,孟玉楼见状知道不好,心中埋怨自己不曾洞察先机,倒叫大娘子难堪了,只得含笑岔开话头道:“这首诗不好,再往下联句时就要下道的,你们瞧大姐姐羞得满面红晕,咱们可别难为了她。”
旁人听闻此言都知道是孟玉楼为吴月娘解围,也都纷纷附和着,只有潘金莲一人不服,霍地站起身子道:“方才既然说清楚了规矩,如今大姐姐既然对不上来也不值什么,总要在我手上吃两杯才肯干休。”因说着,也不管孟玉楼阻拦,一手提着玉壶,一手持了盅子,轻提裙摆款动金莲来在吴月娘面前笑道:“大姐姐,你且吃两杯。”
那吴月娘正在恼怒当众出丑之际,又给潘金莲逼酒,心中很不耐烦,因将玉手一挥道:“我身子不痛快,今儿这酒就免了罢。”
那潘金莲闻言如何肯依,因故作嬉闹着近前去,伸手就要在吴月娘腋下搔痒,月娘素来怕别人沾身,如今见她来了,因心中慌乱,又是有了身子的人,就不曾坐稳了绣墩,如今两个撕闹起来,谁知腰身不稳,竟是一个趔趄就摔在地上。
唬得众人连忙去搀,那吴月娘只觉得腹内一阵绞痛,人不知哎哟了两声,旁人不知怎的缘故,孟玉楼却是见状大惊,因连忙上前替她遮掩了身子,一面点点头道:“奴在家时也曾瞧过些杂学旁收的医书,如今拍两个大丫头往门首上找小厮,快去太医院请了大夫来,我先扶大姐姐回房,姐妹们散了吧。”
因说着,叫玉箫与自己两个一左一右,搀扶着月娘的玉体,飞也似地往前面上房屋中去了,留下这几个姐妹面面相觑,也不知到底怎样。
放下众人如何惊愕不提,单表玉楼扶着玉娘,还未曾走到上房屋中,但听得月娘娇呼一声,那雪地之上早已氤氲出一片殷红的血迹……
☆、第十六回
月娘一看自己见红了,心下就凉了半截,又因腹中疼痛,忍不住哭了出来。孟玉楼见状心中着实怜惜,也跟着眼圈儿一红,却又不敢自乱阵脚的,少不得忍住心中悲痛之意,一面与玉箫合力将吴月娘扶入上房屋中,进了她的绣房,将月娘的玉体头脚落平。
孟玉楼因一面打发了玉箫去茶房催水,自己小心翼翼掀了那吴月娘的罗裙一瞧,已经见红,心中便知不好,因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大姐姐,别怕,如今房里没别人,你觉得怎么样?对我说。”
那吴月娘此番心中似是少了什么似的,便知滑胎是迟早的事,因隐忍不住,满面泪痕道:“别情太医,我素日不愿意见外人的,还是请街面儿上的刘婆子来吧,教她看看还有救么。”
玉楼闻言,知道月娘自持大房身份,不肯轻易见人,只得又去外面命人请了刘婆子,一时间飞也似的来了,见了月娘倒是唬了一跳,因命扯了铺盖换上丝绵草纸,一面解了月娘的罗裙一瞧,摇了摇头道:“不中用了,大娘,不好时留不住,留着倒伤了玉体。”
月娘闻言放声大哭,直哭得孟玉楼芳心欲碎,因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你只管保重身子,往后我看顾你些,此番都是我没有计较,你骂我两声,打我几下,可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那吴月娘哭了一场,因止住眼泪道:“此事不与你相干,是谁害我我心里明白,劳烦刘嬷嬷想个法子,打下来吧,留不住了。”那刘婆子闻言因从药囊之中去了打胎的丸药,命孟玉楼喂着月娘吃了,那消片刻,小产而出一个成形的孩儿。
玉楼不忍细看,那月娘却命人将马桶移过近前,睁大了一双妙目仔细观瞧,赫然是个男胎,因叫了一声皇天菩萨,双眼一翻晕了过去。唬得孟玉楼等人连忙灌汤喂药,半日方救醒了,但听得吴月娘恨恨道:“如今她害我骨肉惨死,我吴月娘岂能容她!”
孟玉楼经此一役,心中早已深信那潘氏金莲就是金、瓶、梅之中占得了一个金字的祸水。如今见月娘此番丧子,痛彻心扉,心下虽然残存情谊,却也寒了心肝,就暗自与那潘金莲生份了起来,一面柔声劝道:“大姐姐宽心,你与老爷都还是少年夫妻,来日诞育一个哥儿,是迟早的事,如今这件事情切莫声张,奴自有道理。”
那吴月娘本是个聪明人,如今见玉楼与她出谋划策,便知她已经不信那姓潘的银妇,她素来看重玉楼,自与房中别的姬妾不同,此番若能得了此女襄助,自己往后日子倒也好过些。
想到此处因强打精神道:“方才奴家痛彻心扉,一时之间口不择言,三姐别跟我计较,如今我身上不方便,三姐替我打发刘嬷嬷出去吧,好生与她些银子。”玉楼闻言点了点头,因转出外间送了刘婆子出去,赏了五钱银子,又嘱咐她此事切莫外传。
因回在房中,见月娘兀自盯着那男胎出神,连忙上前去将马桶夺在手上道:“大姐姐,这不是你的孩儿,是来与你了解前世冤仇的冤家,如今他搅闹了你这几个月,受尽了苦楚,恩怨相报,哥儿已经往生极乐了,你又何必枉自悲伤呢。”
月娘听闻此言,方才不与她争竞,因叫玉箫进来“将哥儿就葬在拜月亭旁的花根儿底下吧,好歹留个念想。”
孟玉楼待玉箫出去之后,因搀扶了月娘的玉体,叫她斜靠在茉莉花香枕上,一面柔声劝道:“大姐姐心里觉得怎么样,可有什么打算没有,此事要对老爷说起么?”
月娘闻言茫然道:“五个月了,只因前段时候因为娶不娶李瓶姐的事情,我与那冤家起了龃龉,因许久不和我沾身了,是以这件事情他竟不曾察觉,我也是赌气没有和他说,又见瓶姐有孕,被那潘氏百般刁难,心中就情怯了更不敢说,如今不知者不罪,我就是闹出来,难道那狠心短命的汉子能向着我不成?”
孟玉楼闻言点头道:“大姐姐说的很是,正与奴家想到一起去了,论理夫妻之间不好瞒着子嗣大事,姐姐你先隐瞒孕情在先,如今不小心掉了,虽然老爷未必肯说你,心中自然是心疼嫡子的,只怕倒要怪你回护不周,这是其一。
更有一节,虽然老爷是个情种,倒也算是雨露均沾,只是那潘五姐好风月,你我姐妹之间都是心照不宣,她闺阁之中很会些小意儿贴恋,却是旁人做不来的,是以能拴住汉子的心,如今这件事情闹出来,也难说她是有意无意,又正与老爷打得火热,只怕那多情的种子未必肯为了你撇下她,万一此事不能妥当,往后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可就难见面了。”
吴月娘听闻此言,浑身打了个寒颤道:“我的姐姐,若不是你金玉良言,我险险遭了那银妇暗算,莫不是有意如此,先叫我失了孩儿,再叫我失宠于夫婿?”
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下也拿不准主意,她自潘金莲进门以来,倒是与她十分要好的,只因她性子端庄,并不好风月之事,与西门庆举案齐眉,更像是一对正头夫妻,那潘金莲却贯会笼络男子,自家又擅风月手段,一时半刻也离不开西门庆。玉楼既然与她交好,也就顺水推舟,有时更劝夫君常去五房里走动,是以那潘金莲顾念此番提携之意,对她自与别个姐妹不同。
又因为两个生得相貌相似,身量也差不多,都是十分人才,常在一处走动,连那西门庆也常说这一对姐妹花端的“一对好粉头”。是以两人之间颇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之意,竟渐渐惺惺相惜起来。
如今玉楼见月娘给人弄掉了孩子,心中却说不好那潘金莲是否故意,只是她未曾生养,只怕未必瞧得出月娘身上的端倪,此事却不好在自己口中坐实,想到此处因踟蹰着道:“如今大姐姐执着于此事上面也是于事无补,既然哥儿已经掉了,倒不如再做打算,只要你与老爷之间消弭了龃龉,他又是个多情的,难免还有鱼水之欢,何愁往后没有孩子?”
月娘闻言虚弱地摇了摇头道:“哪里就那么容易怀上,我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况且他现在跟我不好,难道叫我拉下脸来求他不成?”孟玉楼闻言,低眉寻思一阵道:“这倒也未必,老爷虽说如今不大往上房屋中来了,一天里总也要进这院子一趟的……”说到此处,因附在吴月娘耳边低低的声音说了几句悄悄话儿,继而笑道:“大姐姐先将息一个月,此事总得出了小月方可图谋。”
说话儿之间,姐妹两个商议定了,孟玉楼方告辞出来,回转闺房之中,谁知好似下了帖子请的一般,余下的三个姐妹都在她房里等消息。
玉楼见状唬了一跳道:“这是怎么说,只怕过会儿起了更,老爷就回来了,你们如今不在房里守着,只管来此处做什么?”
那李娇儿素与月娘还有几分交情的,因上前问道:“大姐姐到底怎么样?我们待要进去问安,谁知那玉箫姑娘说大奶奶身上不好,里头正瞧病,唬得我们也不敢进去的。”一旁孙雪娥与李瓶儿也都问“到底大姐姐可要紧么”等语,却唯独不见那潘氏金莲前来。
玉楼见众人关切,只得耍个花枪道:“能有什么事呢,左不过就是姐妹们和睦,一处玩笑着不小心将柳腰扭了一下,你们不见连太医也没请,只叫街面儿上专管妇女儿科的一个婆子进来瞧了,若真有什么要紧的,难道不正经往太医院里寻个明白人来?”
众人听她说的在理,也都放了心,因一时散了,只有那李瓶姐心中依旧过意不去,因走到门口,复又折回来,拉了孟玉楼的手柔声说道:“三姐姐,大姐姐不见我们,可是还恼我不恼?”
孟玉楼见瓶姐倒是温柔体贴知冷知热的,因摇头笑道:“你也太肯多心了,当日原也不是因为你品格儿上有什么,只是怕街坊邻居说咱们家谋夺嫠女家业,原先我过门儿的时候也曾经过这一节,不要紧的,大姐姐早就不恼你了,今儿因扭了柳腰,她怕疼哭了,又怕你们姐妹们见笑,所以不会客,明儿管保就好了,六姐快别多心。”
因说着,打发了李瓶儿出去,心中暗道今日席间,那吴月娘疼得面色如纸,又原本是潘金莲失手伤了她,如今竟问也不问一声,到底深情底理如何,自己倒要问个明白。
想到此处,因带了房里的丫头小鸾,就往五房过去,却见平日里不曾关了的角门今儿倒死死的锁住了,因命小鸾前去打门,敲了半日,方听得内间是春梅的声音道:“我们奶奶说了,今儿天晚,凭是谁也不见,要说话儿明儿早起来吧。”说着兀自去了。
☆、第十七回
玉楼听闻此言,直气得怔怔的,在门首立了半晌,到底滚下泪来,一旁小鸾见状恨恨道:“五房眼里也太没人了,明明是咱们先进门,她凭什么……”
话音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