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轻轻从松叶间滑落，空气中有种甘冽抽尘的味道。
四野寒冻，将士们疲惫地倚在帐前厩旁。
“若是三座城池，委实有些说不过去吧，慕容首领。”容然举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容然在北罗已呆了三天，附近的风光也见识不少，军营中细节更是被她暗暗装在心中。既然已对敌人有了一定的了解，谈判起来也不会过于干涩。
“看来容翰林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在此时才正式提出反驳，看来容然是准备好了。慕容晟不知怎的血液流动竟有些加快，仿佛嗅到猎物的气味一般。
“我以为就算北罗再次开战，也不过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所谓虚者宜实，实者宜虚。如今唯有将谈判此事真正切入正题，才会使慕容晟对和谈一事再无疑虑。而这将虚变实的最佳方法，就是以实者去应对。
“哦？”慕容晟听了容然的话，颇有些不以为然，北罗大军压境明显的处于上风。
容然没有将慕容晟不在乎的口气放在心上，只是娓娓道来：“虽说北罗如今处于上风，但我玄泽难保没有反扑的机会。”
慕容晟想到顾璟言和落日丘一战，忍不住皱起眉头。
“其一，据我所知，北罗将大军几乎全压在了白蓬山一带，而建州附近则疏有防护。其二，战时愈长，士气愈低。而一旦我国后方补给跟上，境况便与现在大大不同了。”
“如此说来，容翰林倒是对战胜有了把握？那为何又来和谈？”慕容晟一下变了脸色，冷冽之气着实叫见者害怕。
“慕容首领且息怒。”见慕容晟已上钩，容然抚了抚佩玉，轻笑道，“容然确有全胜把握——”
见慕容晟脸色比之刚才更冷上三分，又接下去说：“慕容首领以为治国首先该当如何？”
“自是保证民安国定——这就是你们即便有赢的可能也要选择和谈的原因吗？”慕容晟不由嗤之以鼻，“道理人人都懂，可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寇，谁打下江山谁才是王者。”
容然不恼，只道：“古语云：‘一将一马半江山’。马上功夫不过只能迎来半座江山，可休战养生息却可以带来整座江山。而民安国定讲的便是这个理——如今两军作战，苦的不是皇宫贵族，不是富庶人家，而是战情沿线的贫苦百姓！”
慕容晟冷哼一声：“你不过是小人之言，大丈夫做事自当不拘小节。”
“容然不过一片肺腑之言。”容然放低了声音，“只是这江山北罗真有信心拿下吗？”
“你有你的信心，我有我的筹码。”
“哦？”容然听出慕容晟话里有话，却不好再追问下去，“容然言尽于此，还望慕容首领仔细考虑考虑和谈的条件。容然先下去了。”
“你前来何事？”慕容晟正在帐中思索今日与容然的一席对话，李冽突然进内来。
“你难道想答应和谈一事么？”
“唔。”慕容晟不肯定也不否定，反倒凝眸看向李冽，像是要看透这个弟弟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说好的？”
“既然容翰林千里迢迢来北罗，我们自当全力招待，不能失了礼数。至于你的提议——玄泽大军已然撤回，你的五弟不在军中，若真打起来，我们吃不到什么好处。”
这番话说的李冽哑口无言：慕容晟分明是在提醒他这里谁才是老大。
李冽不甘心地抿抿嘴：“是我僭越了，臣弟这便告退。”
“嗯。”慕容晟应了声，紧盯着李冽戾气背影，心中动摇。
阒黑夜空，月色萧萧。
几声羌音传入耳中，勾起容然心中淡淡忧愁。
披衣出帐，容然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羌声来处，有些失望地转身。
“嘿！”
一个娇俏的声音响在容然身后，惊得容然立刻回头：“是谁？”
“我。”借光一看，容然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几股长辫坠着闪闪宝石在身后，劲装红衣，手执羌笛。笑起来，脸上两个小小酒窝衬得人愈发甜美。
“你就是容然吗？”那少女见容然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也不害羞，反而有些骄傲地抬起头。
“在下正是。不知你是——”看这身打扮似是北罗人，可一个女子怎能擅闯军事重地？容然微微疑惑。
“你叫我小九好了。”那女子一笑，闪亮的双眸仿佛夜空中的星星一般动人。
“嗯，小九姑娘。”容然欠了欠身，不想继续深究，“既然无事，那在下便回帐中歇息了。”
“喂——别走啊！”名叫小九的少女急忙上前扯住了容然的衣袖，“我还没准你可以走呢！”
听着少女的口气，语气骄纵，必是身份显贵之人。容然刹那明白此人乃北罗的七公主慕容九薇了。听闻慕容晟很是宠爱这个妹妹，因此这七公主平日里骄纵不已。那么，这闯军营的事也就说得过去了。
容然微笑了笑：“那这位小九姑娘，请问在下可以离开了吗？”
“可——”慕容九薇眼珠转了几转，想到哥哥常对自己说女子不能太凶悍，这才挥了挥手：“好吧，就先放你离开！”
41
41、第四十章 。。。
慕容晟思索良久，容然的话不无道理。
虽然再打下去自己不一定会输，可是连日来征战的疲惫自己也决计占不了什么便宜。自己之前以三座城池作条件确实有试探之心，而容然却从容应对，分析地头头是道，倒让自己在相信玄泽谈判的诚意之外也对容然起了些惜才之意。
既然如此，开诚布公倒也不是什么坏事。慕容晟随即派长生请来了容然。
“容翰林，三座城池若真有些为难。那么，你的底线是什么？”
容然微微一笑，心中明白慕容晟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看法，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相信了自己的诚意：“慕容首领如此爽快，容然也不再藏着掖着——华池一城虽说富庶比不上朔方，然而其城池为险，却是玄泽的门槛。相信慕容首领亦懂得这其中的道理，不会为难容然了。”
“哈哈——”慕容晟大笑了几声，“容翰林的意思是，如果我硬要拿下这华池，玄泽便要与我刀剑相抗了？”
容然一时摸不透慕容晟这笑声，不过面上却没显露半分：“明人不说暗话。既然慕容首领已经知道了容某的意思，那么就应当好好考虑容然的提议——朔方与八里台两城已经是玄泽最大的让步。”
“让步与否还有待商榷，不过晟倒甚是佩服容翰林的胆量。来，我敬你一杯——”慕容晟说着，举起桌上酒杯朝容然一扬，便仰头饮了下去。
经过这么多天的谈判，容然虽告诫自己站在玄泽的立场，然而对于慕容晟的性格却还是忍不住的钦佩——像是被这样的豪迈感染，容然也毫不逊色的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然而到底是不会喝酒的人，只一杯酒就将容然呛得直咳嗽，而那后劲也开始隐隐上头。片刻间，容然便面色一片通红。
“七公主，你不能进去！”
你给本公主让开……让我进去……”
容然正扶着额，却听见帐外响起争执的声音。接着，便听见有人急匆匆冲进来。抬头一看，却是两人。一个是慕容晟的手下长生，而另一个则是昨日所见的那位小九姑娘。
小九一进帐，便笑意盈盈地蹿到了慕容晟身边。拉着他的手臂一阵摇晃，道：“晟哥哥，你们在说什么？小九也要听。”
“别胡闹了，小九。”慕容晟有些宠溺地摸了摸慕容九薇的头，“我们是在谈正事呢。”
“谈正事？”慕容九薇明显不相信，“谈正事为什么他喝得醉醺醺的？”说着，慕容九薇眼瞅向容然的方向去，“肯定是哥哥你，又逼着别人陪喝酒！”
慕容晟被慕容九薇缠得哭笑不得：“哥哥的确是在谈正事，不信你问容翰林。”
容然正恍惚着，猛然听见好像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使劲甩了甩头：“什么？我，我们——”然而还没说上完整的一句话，眼前又开始出现了星星。
慕容九薇看着容然还没回答完竟然就醉趴在身前矮几上，更坚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一定是哥哥酒瘾又犯了，才找来容然陪酒。瞧，他已经被哥哥灌成这样！亏她好不容易才从长生手下逃脱，闯了进来。原以为至少可以和他说上几句话的，现在倒好！
“都怪你！”慕容九薇埋怨地看着慕容晟，嘴角耷拉了下来。
“我又怎么了？”慕容晟平日里最宠这个妹妹，舍不得骂舍不得打的。现在莫名其妙的惹了她生气，慕容晟一时间也顾不上已经醉倒的容然了，只想着怎么哄这个让他头疼的妹妹。
“我不管，反正都怪你！”慕容九薇气呼呼地嘟起了嘴，决定以后再也不理哥哥了。
慕容晟无奈地看着妹妹，最后只好双手投降：“好，好，都怪我。可是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吧。”
“都是你害我没办法和他说话啦！”慕容九薇越想越生气，撂下话就冲出了帐篷。
一旁一直守着的长生见此，连忙追了出去，怕她气急之下又出什么事。
这一来搞得慕容晟哭笑不得。
再回头看看容然，确实生得唇红齿白，面容清俊，和北罗的男子不甚相同。小九原来是喜欢上容翰林了？倒是小九那样的脾性，许是只有容翰林这样的人物才能够容得下吧。
也许是时候考虑一下小九的婚事了？慕容晟在心中想着。
“你跟着我干嘛！”慕容九薇出了帐，没跑几步便发现身后长生跟着。
“属下怕公主出事。”长生老实地回答。
“哼。”慕容九薇斜睨了一眼，“你和哥哥还不是一伙儿的？我才不要你担心！”说着拉过身边一匹马就奔了出去。
长生见此，也只得急急拉了马紧追上去。
“你干嘛还跟着我！”慕容九薇骑术比不过长生，没多久就被追上了。心中不甘心却又无计可施，慕容九薇冲着长生身下马匹就是一脚。
这一脚虽说不重，但是慕容九薇毕竟使了全身的气力。那马被惊吓到，嘶叫了一声便是一个起身，将马上长生结结实实地甩了下来，扬蹄便朝慕容九薇踢去。
长生被摔得毫无防备，背部着地，擦伤了一大片。但眼下显然慕容九薇更加危险，长生想也没想便翻到马背上，紧紧抓住马鬃，将马头一扭，对还呆愣在那里的慕容九薇大喊道：“快躲开！”
平日里慕容九薇哪受得了别人对她大吼大叫，然而此刻她心中却充满了对长生的内疚。又急又怕地掉转马头往别处躲去。
那匹受惊的马被长生一拉更是急躁了起来，又是一阵长长的嘶叫，长生再次被它甩了下来。随后那马便飞奔着向草原深处去了。
见马走远了，慕容九薇连忙翻身下马，急匆匆地跑到了长生身边。
“你怎么样了？”慕容九薇扶起躺在地上的长生，哽咽道。
“我，我没事。”长生勉强地笑了笑，伸手抹掉了嘴角的血痕。
“你可不要骗我啊。”慕容九薇望着长生苍白的脸色，有生以来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蛮不讲理，“你真的没事吗？”
“嗯。”长生被摔了狠狠的两下，怎么会没事。然而为了不让公主担心，长生硬是挣扎着站了起来，“不过一点小伤，不碍事。”
慕容九薇将信将疑地看了长生一会儿，这才“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将刚才心中的担心和害怕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你，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把你害死了……要是你出事了，我，我……”
公主是在关心我吗？
长生看着身边哭得稀里哗啦的慕容九薇，不禁感觉到原来受伤也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42
42、第四十一章 。。。
第二日，容然初醒便觉得头疼欲裂，浑身上下不舒服，坐起扶着床沿好一会儿才得以起身。正要梳洗，却见夏珂已经提了水进来。
“醒了？”
“嗯。”容然揉了揉太阳穴，皱起了眉头。不过一杯酒而已，自己竟然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既然不会喝酒就不要硬撑。”夏珂突然将水桶重重放下，语气也随之扬高了起来，“和男人在一起喝酒，自己还醉倒在一边，这样的事情很好玩吗？如果想喝酒就叫我陪你喝啊，和他一起你难道不知道有多危险吗？若不是我及时赶去扶你回来，也许你的身份就这么被他发现了！”
第一次听夏珂讲这么多话，容然一时之间也不知作如何回应。手中拿着还未沾湿的帕子，整个人都钉在了那里。
夏珂像是也有些意识到什么，掀开帐帘就大步走了出去。
这好像还是木头第一次朝自己发火。容然摸摸头，昨晚的确是自己考虑欠周，莫怪他那么生气。
叹了一口气，容然边洗漱，边思索待会儿如何跟木头道歉。
而另一边，夏珂出帐之后，对着帐前那棵大树便是狠狠一拳。
自己不过是想让她小心一些，担心她受到伤害罢了。可为什么话一出口，却显得自己如此小心眼？
她一定在内心厌恶我多管闲事了。是啊，自己哪有什么资格说她呢。
夏珂痛苦地闭上了眼，耳边却传来了长生的声音。
“夏侍卫。”长生远远就看见夏珂一人待在树边，“主子派我来请容翰林到他军帐内一叙，麻烦你通传一声了。”
夏珂心中正还有些尴尬，此刻怎么好意思再进去面对容然，当下便冷着脸拒绝了：“他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说着，竟转身就离开了。
长生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大清早这夏侍卫是在闹什么别扭。不过还是主子的吩咐重要，长生只好自己进去禀报。
“……容翰林来了北罗这么多天，却没有好好转一转，实在是慕容晟失礼了。今日不如就带容翰林去建州城内看看？”
“慕容首领不用客气。”容然得了长生的通传，便立即整理好仪容来到了慕容晟帐内。原以为慕容晟是要与自己继续昨日未完的谈判，哪知他却开口邀请自己去建州城内参观。
“容翰林不要这么拘谨嘛。”慕容晟今日这一出，不过是为妹妹创造机会。和谈一成，容然自然要离开北罗。而要是拖延时间让容然再北罗多待上一段时日，若他与妹妹互生情愫，那么则是再好不过，自己手下说不定亦可因此多一名良臣；而再不济，他与小九也至少可以互相了解，到时候自己再去玄泽求亲，也算是了结了妹妹的一桩心事。
而容然哪里知道慕容晟内心的盘算，她只道这下又有了可以光明正大拖延和谈的借口，自是顺水推舟的应承了下来。
“晟哥哥，让我带他去吧！”慕容九薇走进来恰好听见这话，立刻兴高采烈地主动请缨，“小九对建州很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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