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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礼昌听到江德昭转叙她与穆承林谈话之事,瞠目结舌:“就这样?”
江德昭很淡定:“你还要怎样。”
“你应该晓之以情对他畅叙不务正业的危害,替他转达穆家人的担忧,还有我们这些友人的恨铁不成钢啊!你知不知道,如今也就你能够跟他好声好气说得上几句话了,换了我去,他开口就是拉我喝酒吃肉,连三皇子都去劝说过一次,连人都没见着,去赌馆围堵都跑了。”
江德茗哼笑:“我姐姐又不是穆大人的什么人,凭什么去劝他啊?”
“你不劝他改邪归正,那你去见他做什么?”
江德昭老神在在:“我就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颓废到萎靡不振了而已。”
“然后呢?”
江德昭琢磨了一下,轻笑:“他很好。”
“啊?!”陈礼昌依然不明所以。
江德茗一个爆栗敲在陈礼昌的肩膀上:“姐姐的意思是说,哪怕穆大人成了个赌鬼,那也比你这种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有本事。”
陈礼昌打掉她的拳头:“我没本事?”
“你有什么本事呀?逗鸟、听曲、赛马,哦,你还会跟狼狗打架。”
两人正争吵着,白瓷捧着几本书进来:“姑娘,三皇子又让人送东西来了。”
陈礼昌在江德茗的拳头下冒出脑袋:“三皇子?他送了什么东西?”
江德茗手肘直接拐到了他的鼻子上:“
又不是送给你的。”自己去接手翻看,“是公子隽的新书《北窗夜话》,啊,这本《南厉异闻录》是珍本,我听书院的先生说过。”
陈礼昌最看不得江德茗捧着书跟捧着金子似的模样,讥笑道:“又不是给你的,你拿着做什么。”
江德茗懒得理他,自顾自已经开始翻着书看了起来。
陈礼昌凑过去,一会儿扯她的金钗,一会儿弹她的耳环,一会儿拉扯她的发丝,江德茗一动不动,一双眼珠子已经落在了书上,再也看不到任何人,感觉不到除了书本之外的任何事务。
陈礼昌颇为嫉妒的问:“三皇子无缘无故送书来做什么?”跟他抢佳人呢?!
白瓷笑道:“这是送给大姑娘的。”
陈礼昌对江德昭抱怨:“送给你的东西,你给德茗做什么,快拿回去。”
江德昭叹气。如今三皇子也喜欢送礼了,总是一些小物件。珍本、画卷是常有的东西,偶尔有一方精雕细琢的古砚,有时候是最新酿制的花蜜,礼太小,最开始江德昭还想过要退还,可退了之后,反而会有更多的礼物送来。
江德昭不敢还礼,一来二去的很容易被人说私相授受。相比穆承林,三皇子这些东西虽然更加可心,可也更让她焦虑,偏生一时之间还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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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三十,一家人祭祀完,吃了一年一次的合家宴,江德昭给三姐弟院子里的仆人们发了红包后,就颇感无所事事了。
每年过年,已经是第六个年头没有母亲了,更是第六个年头没有与父亲一起守岁了,江德昭对于家族的责任心也再淡去了一分。
江德弘与江德茗换好衣裳,见江德昭还呆坐着,都问:“姐姐还不出门吗?”
江德昭有点呆呆:“出门,去哪里?”
“当然是去庙里,求今年的第一支签。”
“今年就先给姐姐求姻缘吧。”江德茗笑道,已经唤人去拿斗篷。
江德昭笑问:“也给求一支。”
江德茗笑了笑:“我不用了。”
“你终于决定要嫁给世子了?”江德弘问。
“嗯,我必须嫁给他。”江德茗捏着弟弟的手,严肃道,“只有嫁给了他,你的仕途才能更顺风顺水。”
江德昭低垂着眼:“你
不需如此。相比世子,我嫁给皇子才更有助力。”
“可姐姐你并不想嫁给三皇子对不对?他今日派人送了帖子来,约你今夜去观灯会,你都没同意。”
江德弘左边看看江德昭,右边看看江德茗,冷然:“你们都做什么?我说过我需要你们帮衬我吗?还是姐姐们怕我考不上举人?或者是怕我跟爹爹一样,只能做个碌碌无为的官员,无法凭借一己之力大展宏图,为圣上分忧解劳?”
江德茗:“我们可没有这么说。我们只是不想让将光耀门楣的重担压在你一个人身上而已。”
江德弘冷哼,猛地一甩袖子分开了江德茗:“我虽然是弟弟,姐姐们也应该要相信我才对!我不会为了自己的仕途,搭上姐姐们一辈子的姻缘。我的姐姐们配得上世上最好的儿郎,值得真正爱慕你们的人倾尽一生。我不需要你们为我一个人牺牲!”
江德茗还待再说,江德弘已经冷着一张脸迈步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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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衡年三十的灯会从亥时开始,一直延续到来年初一寅时。
横贯朱雀纵向白虎街,沿途有商铺集市,冰雕、杂耍、猜谜等等,最为少年少女们喜爱的是沁河上的花灯会。
未婚男女各矗河道两边,在花灯上写下愿望,标上标号,放入河道。再由船工们打捞同等标号的花灯,取得另一方的愿望,以此促成佳缘。
穆承林听到妹妹说起这习俗之时,也只有无奈:“若是有人写国泰民安呢?”
“那若真的有人取到了,愿望也会实现的。”
“我年少时怎么没听说过这事。”
穆承芳打趣他:“这说明你老了,嗯,很老了。”说着就亲自买了两个娟纱芙蓉花灯,放了一个在他的手上,“快写,要记住自己的标号啊。”
穆承林好笑的摇了摇头,看着犹如银河落九天的花灯河道,自然而然的浮现了几日前江德昭的疏离神情,又是一口深叹,随手而就‘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几字。
落款,单字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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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出自柳永《昼夜乐》
“一场寂寞”是春归人去后最易感到的,但寂寞和苦恼的真正原因是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也不宜向人诉说,只有深深地埋藏自己内心深处。于是整个下片转入抒写自身懊悔的情绪。作者“算前言,总轻负”,是由于她的言而无信,或是损伤了他的感情,这些都未明白交代,但显然责任是女方;于是感到自责和内疚,轻易地辜负了他的情意【来自百度怪蜀黍】
、给力二五回
姻缘天定。
“上上签呢。”江德茗随着江德昭从庙宇里钻了出来,一路上牙都要笑了出来,“这是不是说姐姐今年就可以出嫁了。”
江德弘不以为意道:“哪有那么快的,顶多是让你知晓姐夫姓甚名谁而已。”
江德茗哼哼:“说不定外祖母早就有了人选,只是没有与姐姐说而已。”
江德弘哈哈笑了两声:“外祖母选的人就一定好吗?别忘了,外祖母膝下还有几位姐姐也待字闺中,就算真的有姐夫人选,也肯定是等其他姐姐挑了之后,最后一个没人要的才会给姐姐。江德茗,你也别太愚笨了。”
江德茗啊呀一声,伸长了手臂就去抓江德弘,两姐弟一前一后瞬间就跑开了。
庙里到处都是来进香的人,江德昭从大雄宝殿出来,就看不见那两人的影子了。
一路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也有趁着年节出来相会的少年少女们,脸上洋溢着真心的喜悦,眉角眼梢都含着春情。
江德昭身前不远处,少年的指尖随着人流时不时碰触着身边之人,肌肤相触,那嘴角的笑意怎么都藏不住。江德昭看着他们的指尖一会儿相互勾着,一会儿又被人群挤开,一会儿借着长袖的掩饰相互紧握,也不由得微笑。
不知何时,夜空中飘起了雪花。
江德茗怕冷似的缩了缩脖子,指尖更是麻木得毫无感觉。她使劲的搓了搓,温热的气息呼在掌心里,也逐渐结成了冰。
她卷着指尖,莫名的发抖,隐隐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
“德昭!”
手臂被猛地抓住,江德昭踉跄,身子往前惯去,手却被拉得往另一处。肩膀也被人搂住了,温热的触感突如其来,头上的人僵硬的喊:“有没有被伤着?”
江德昭茫然的抬头:“穆……穆大人?”
穆承林将她拉离了人群:“没看到有人在纵马吗?别人都退让了,你还呆呆的站在一旁,大过年的伤了人怎么办。”
江德昭左右寻去,果然看到远去的一队人马:“我,我没注意。”
穆承林叹了一声。
周围的人惊魂已定,又开始渐渐汇拢,摩肩擦踵,把独立的两人又凑在了一处。
穆承林舍不得放开掌心里那纤细的手臂:“你也来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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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江德昭顺口气,“德茗他们想要来玩。”
“他们人呢?”
“走散了。”
穆承林忍不住笑道:“今夜你怎么呆呆笨笨的。”
江德昭惊讶,这才抬头看他。穆承林一头青发已经有点散乱,神色温柔,正目光灼灼的凝视着她。
江德昭心口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承芳来求签,硬是拉着我一起陪同。现在还在观音殿里磕头。”
江德昭莞尔:“求姻缘吗?”
穆承林的笑意更深:“你也求了姻缘?”
江德昭面色一红,在无数灯笼的映照下,整个人似乎也笼上了一层霞光。
穆承林瞬时也觉得自己的掌心开始热烫起来,他松开手,抬头看向头顶飞扬的红绸带:“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这里。”
“这是……夫妻树。”
“嗯。”
夫妻树是庙里最有名的一棵千年古槐树。据闻是一对夫妻成亲当日种下,许愿两人情意绵长一生一世。夫妻早就逝去,树留了下来,越来越高,越来越壮。也不知道哪一年起,就有传言,说若是男女将倾心之人的名字写在红绸上,抛上树枝,来年,他们就能够在树下相遇相知并结成夫妻。
从那以后,来庙里烧香的少年少女们都会来夫妻树下抛上一根红绸,上面写下心爱之人的名字,许愿姻缘。
两人都是在盘阳城里长大,自然知晓这棵树的典故。
穆承林笑问她:“你要不要试试?”
江德昭道:“我又没有倾心之人。”
“还好我有。”穆承林从一旁书桌上拿过笔,一边写一边打趣,“不如我替你一起写了,然后抛上去。”也不等江德昭拒绝,自己绕着树下走了一圈,寻了一处,掂了掂被缠上了情锁的红绸带,谨慎的往上抛去。
他那认真的模样倒是让一张锐气的脸显得格外的温柔起来,飞舞的红绸映衬下,衣摆上的吉祥花纹都格外的喜气。
江德昭看着他那紧张的神色,也不由得捏紧了拳头,眼神随着那红绸带升降,等到它也如那千千万万的愿望一起悬挂在树枝上时,忍不住轻笑起来。
穆承林推开看了一眼:“我手劲很大,抛得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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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这样的话,我的愿望也一定可以达成。”
江德昭道:“夫妻树的典故说不定本就是莫须有的事,当不得真。”许愿就跟求佛一样,给你心里一个慰籍而已。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且,不用等到来年,此时此刻,他中意之人已经站在了这颗树下,陪在了他的身边。不过,这话不能说,说了,江德昭就要恼了。
两人出了庙,穆承林问她:“饿了吗?”
“我要等德茗他们。”江德昭道,“等会就要回去了。”
穆承林指着庙墙下的摊子:“这里是风口,站着冷,我们去那边,顺道吃一碗汤圆,去去寒气。”
理由很充分,江德昭无法拒绝。
汤圆摊子有点简陋,不过倒也干净,周围坐着的大都是出来玩乐的少年人,一个个脑袋凑着,在热气腾腾中说笑着,吃着滚烫的汤圆,看起来十分的温馨。
老板娘亲自将座椅又擦拭了一遍,穆承林去了灶台,亲自拿了两个碗和汤勺乘了热水再烫过,一边忙活一边与煮汤圆的老人家说道着什么。老人家抽空往江德昭的落脚处看了看,笑得慈祥,还对穆承林点了点头。
老板娘重新放好茶水,问她:“夫人,你外子应该是做官的吧?”
江德昭愣了愣,脸颊上浮出一点红晕:“我们不是……”
“哎呀,肯定是做官的。以前我在老家也遇见过,有的官人没有做官的排场,多脏多累的地方都可以走动。隔三差五的在各个铺子里钻来钻去,问米价多少银子一袋,鸡蛋一斤有多少个,有的官人连别人家娶媳妇也去看,还仔细问夫家娶一个新妇要多少聘礼,得多少礼金, 摆宴席是多少银子一桌,哈哈哈,可乐和了。”
江德昭抿着唇,笑了笑:“那真是一个好官。”
“对。”老板娘点头,“那时候遭了灾,那官人还亲自上街巡逻,说怕有贼趁火打劫,自己还亲手抓了两个,差点把人的腿都给打断了。隔天,把那贼人送去看守牢房,听说看那些衙役怎么审问犯人的时候,胆子都吓破了。”
江德昭眉头动了动:“大娘可还记得那位官人姓什么?”
“不记得了,我那年是回老家办事,没住多久,灾过了就走了。”
“大娘你老家是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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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岩县。”
正好说完,那边汤圆也熟了,穆承林亲自端了过来:“一样一个,都尝尝。”
桂花、红豆沙、芋头、果脯、芝麻等等各色汤圆,都落在一个碗里,圆圆滚滚让人食指大动。
江德昭胃口小,吃了四个就吃不下了。桂花的很香,红豆沙的很糯,芋头的微甜,芝麻的……太甜了,江德昭腻着味,最后一个实在吃不下了。
穆承林看着她拿着勺子在汤里面绕了两圈:“吃不完给我吧,别浪费了。”
江德昭尴尬:“这怎么行。”又不是贫穷之家,富贵之家是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吃别人的剩食就跟嗟来之食一样,很会让人不耻。
穆承林的勺子在她碗中一捞:“我还在任上的时候,一粒米饭都不能浪费。土地太贫瘠,大部分的粮食又要上缴,农民们自己吃的东西都很少,只能多种一些红薯。我初去的那一年,连米饭都只吃过几餐。”
“那么苦?”
“嗯。每个地方能够种植的东西都不同,所谓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没有山没有水的地方就只能想别的法子。我让人铺了路,每一条路都可以通往县城里,出了县城,四通八达的道路又可以通往别的地方。路修得好,商人逐渐过来,有了人过往,就可以开铺子,买茶水、打尖住店、买马买驴子的人也多了,农民们不一定要靠着天吃饭,可以养得活家人,可以去外地买米过来……”
这些都是穆承林任上的事,平日里他也不愿意对外人说自己的辛苦。只是在这繁华的盘阳城住久了就忍不住居安思危,时不时想起过去那难熬的岁月,想起那些朴实的平民。
这样的穆承林是江德昭很是陌生的,他不再是谨言慎行的新晋官员,也不是狂妄自私的世家纨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