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母亲在身边,让颜秉初心里安稳,她很快就睡着了,小手却还紧紧环着徐氏的胳膊。
徐氏不禁侧过头,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她。
雪肤花貌,她这个女儿是极美的。
徐氏不由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又帮她仔细掖了掖被角,才阖上眼睛睡了。
三月的头一天,城门解除了封锁。申时颜秉君回了府,请过老夫人,徐氏的安后,就蹿进西偏院。
颜秉初正同刚刚回院的缀幽说着话,看见他板着一张小脸掀帘进来,不由有些提心吊胆的滋味,她站起身,满是内疚地瞧着他。
将他一个人扔在学里不管不顾,实在有些自私。
“我……”
颜秉初刚要开口,却被他打断了。
“阿姐”他神秘兮兮地凑近了,神色飞扬,两只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诩表哥带你回来的?”说着还不满地看了站在一边的缀幽一眼,“缀幽回个话都不清楚,支支吾吾的。”
颜秉初有些发愣,怎么头一句问得就是这个?
缀幽是她的丫头,这种事她没交待,自然不好与人说得太清楚。她看了一边面色有些尴尬的缀幽,冲她微微点头,示意她先退下。
然后她整了整面容,也不理颜秉君的问题,拉过他的手郑重地道:“颜惟谦,我要向你道歉。”
惟谦是颜秉君的字,是在福州念州学前,颜廷文给取的,平时家里人都“君儿”“三爷”的唤,头一回从颜秉初嘴里听到这三个字,颜秉君只觉得陌生又别扭。
“干……干嘛?”他瞥了一眼被颜秉初拽住的手,有些忸怩地问道。
“这次在钱塘,我将你一个人丢在学里……”
颜秉君倒是很豁达:“哎呀阿姐你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我一个人又丢不掉”说着,冲颜秉初挤了挤眼,“阿姐只要告诉我,诩表哥是怎么把你带出来的?是不是飞檐走壁,燕子钻云这样很厉害的功夫?”
手里还做了一个“钻”的姿势。
飞檐走壁,燕子钻云?太夸张了
“你怎么不去外院亲自问他?”颜秉初哭笑不得,给了他一个好大的白眼,枉费她一腔感情,敢情他只关心他诩表哥的功夫
颜秉君沮丧道:“我也想啊可是今早城门一开,诩表哥就走了”
谢诩已经走了?颜秉初诧异,她竟然不知道
是了,这两天,她一直呆在西偏院,虽然没有那篇《闺训》让她抄十遍,可徐氏不让她出院子,相当于禁足了。
“阿姐,家里发生了什么事?”颜秉君有些迟疑地问道,“诚哥儿一回来就被老祖宗拉到内室去了,母亲也没和我多说几句话,就让我退下了。”
颜秉初叹了一口气,刚要答话,屋外传来缀幽的招呼声。
“檀云姐姐来了”
“三爷可在你们屋里?”
缀幽掀了帘,檀云进来,一见颜秉君就道:“三爷,夫人交待了,快将衣服换上吧。”
颜秉君一看,她手上捧着的是一件素色直裰和一条熟麻腰带。
“这是……”颜秉君转了转脑袋,发现屋里的人打扮无不素净,腰间系着一圈白麻,他震惊地望向颜秉初。
颜秉初冲他微微点头,转而笑道:“就在这去里间换吧劳烦檀云姐姐跑这一趟。”
颜秉君换了衣服出来,犹自有些愣神。
“是大伯母去了……”颜秉初轻轻地告诉他。
颜秉君耸然动容。
三月初三,原本应是草长莺飞,柳绿花繁,临安府却是纸钱漫天,哭声片片。
临安的疫情比钱塘严重些,城门一开,城中总共有五六户人家办丧事,往城外出殡。
颜府大老爷终于在出殡的前一天赶回府里,听说在老祖宗正堂前跪了整整一夜。
颜秉初站在窗前,看着园子里桃花都吐了小小的花苞,树木枝叶都露了绿芽,原本该是一派*光喜意,如今,衬着院子里的白幔反倒变得凄凉了。
心中整理着这几日打探到的消息,颜秉初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
跪得再久,失去的生命,无法挽回;破损的心,也无法弥补。
这个世界的男人总是高看自己一眼,内宅之事,大丈夫不屑与之,自以为贤妻良妾一人尽得,柔情蜜意尽真。
孔氏的死因,尽管一口咬定是染了瘟疫,可府里的有心人便能瞧出端倪来,柳姨娘怀着子嗣却被锁在了正院后头,身边一干丫鬟婆子统统喂了哑药被遣送到庄子上。
就在颜秉初长吁短叹之时,听得正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吓了她一大跳。她急忙出了屋,想看看怎么回事,却见两个婆子守在西偏院门口。
颜秉初满腹狐疑,正欲上前询问,见缀幽慌慌张张进了院子,使着眼色让她回屋。
“外面到底是怎么了?”
缀幽面色有些不大好看,进了屋,脸上还带着惶惶之色,她压低了声音道:“大老爷要将柳姨娘发卖了婆子拖出去时身下全是血……听说是灌了药……”
颜秉初瞪大眼睛看着她:“是……谁灌得药?也是大老爷命的?”
缀幽点点头。
颜秉初就冷哼一声。
颜老夫人站在院子上首,神色淡淡地看着柳姨娘一路血迹挣扎着被两个婆子架出去,一边的徐氏面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
才灌了药生生将腹中的胎儿打掉,不及在床上休养两天就拖出去,怕是这条命已经交待出去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竟然做得出来这种事,就得承担这个果”颜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回屋吧。”
徐氏低头应了是,扶着老夫人进了屋。
大老爷神色木然地跟着进来,一下子跪在颜老夫人面前,徐氏忙避到一边,屋里的丫头纷纷退了出去。
颜老夫人倚在榻上闭了闭眼睛,面上露出一丝疲惫,并不看地上跪着的大老爷,过了良久才缓缓道:“以后就让香姨娘掌家吧,颜家长房香火有了诚哥儿也够了,有了后娘就有后老子,‘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自古孝子就是这么没了的家宅都治不好,你的官儿也不用做大,自己好自为之吧”
大老爷双眼红肿,应了声是,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退了出去。
香姨娘是颜秉芳的生母,穿着一身麻衣来给颜老夫人磕头,颜老夫人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见她眼里含悲,面有泪痕,不似作伪,方点了点头,淡淡地同她交待了几句,就让她下去了。
徐氏见颜老夫人靠在引枕上,面色苍白,疲倦不堪,知道这件事给她的打击太大,急忙劝她去休息。
颜老夫人面有悲怆:“颜家百年从没出过这样的事情一个姨娘堂而皇之地在主母的药里混下雷公藤,让主母生生腹痛而死可怜死后只能做瘟疫上报官府,将尸体火化,就因为颜府丢不起这个脸面”说着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偏偏是我的儿子,让我死后如何去见老太爷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孔氏先祖”
徐氏搂着老夫人,只觉得心酸,慢慢地哄道:“老祖宗莫要想左钻了角尖儿,那药是大厨房统一熬了,分派各院的,谁人能想到那柳氏如此猖狂,就在孔氏的药里混了东西,老祖宗也料不到是不是?”
颜老夫人擦着泪,语气里满是悲痛:“若不是那孽子一心哄着那毒妇,她未必生出这个心思来”
徐氏微微叹气,倒了一杯水,递给老夫人,婉言劝道:“老祖宗还要打点精神来,还有诚哥儿芳姐儿指望着您呐”
芳姐儿得赶在热孝里出嫁。
金华的张家来了信,定下四月初一的日子,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得将嫁妆什么统统备齐,拟好嫁妆单子,时间赶得紧,喜服还没定,陪嫁庄子还没选,家具还没着人打——肯定是来不及了的,就得托人去苏州、扬州和松江一带卖现成的好家具回来。
颜老夫人见提起芳姐儿的亲事,才稍微有了精神,徐氏见状偷偷松了一口气。
等到三月半的时候,徐氏接到颜廷文的信,他已经随成王一道上京了。
这个消息让颜府半个月来有些透不过气的气氛稍稍松快了些。
西偏院里,颜秉初正绣着一幅鞋面,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颜秉芳就要出嫁了,成天成夜的绣嫁妆也赶不及,有好些东西只能去外边买现成的,难免有些不中意。颜秉初就打算帮她绣上几件。
缀幽一面帮她分线一面笑道:“老爷这回立了功,也不知道会封个什么官做做。”
第五十四章 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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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出嫁
颜秉初含糊地“嗯”了一声,埋头自顾自地绣着,冷不防针尖往指头上一扎,都渗出一颗血珠来。
缀幽顿时跳起来,拉过颜秉初的手,忍不住埋怨道:“姑娘在想什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不妨不妨,”颜秉初将手缩回来,放在嘴里轻轻地含着。“幸好鞋面上没沾上血,要不然就得重新绣了。”
说着又重新拾起鞋面,上面绣得是簇簇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颜秉初不由叹了一口气。
缀幽面露不解:“姑娘绣得顶好,还叹什么气。”
颜秉初仔细凝视了花样一会,才慢慢说道:“我心里总觉的不是滋味,替大姐姐有些难过,那张家少爷不过十七八,就有了两个通房。”
缀幽见她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想了想,只得劝道:“大户人家的少爷哪个没有两个通房?就是我们家大爷没成亲前也有一个呢可是现在还不是和大*奶过的好好的?”
颜秉初一怔:“大哥也有?”
缀幽语气里带着怀念,“当年和檀云姐姐一道进来的裁云姐姐是丫头里最好看的,性子又温柔,只是……后来被分到大少爷的屋里去了。”
裁云?颜秉初仔细回想,倒不记得大哥身边有这么一个人。
缀幽见她疑惑,面上流露一丝感伤,“姑娘那时年纪小定是不记得她了,大爷成亲前就将她配了人,打发走了,如今也不知道她日子过得好不好。”
没想到一向干净简单的自己家里也有过这种事情。
“总比做人家姨娘好些。”颜秉初苦笑道。
缀幽顿时心有戚戚焉,一时想到柳姨娘。
两人都有些沉默。
过了半晌,颜秉初低低问:“那你说他有没有?”
“谁?”缀幽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不禁笑道,“岳二爷?他还小呢不过……”声音渐渐低下去“过了十五,也说不准了……”
颜秉初又不作声了。
那他应该是有了吧,他今年都十五了,又是世子,就算现在没有也快了……这种事不想还好,仔细想想真让人有些受不了。
她一时有些茫然起来,手里拿着鞋面突然不知道如何下针。
缀幽仔细瞅了瞅她面上的神色,就关切地道:“姑娘还是歇歇吧,也绣了好一会功夫了。”
颜秉初点点头:“也好。”站起身,微微想了想,道:“我们去看看大姐姐去。”
颜秉芳的锦绣苑在正院的西边,颜秉初掀了帘子进去,屋里静悄悄地,只有颜秉芳一人坐在绣架前绣着盖头。
见有人进来,她抬了头:“是妹妹”说着连忙要起身。
颜秉初笑道:“明明知道大姐姐这么忙,我还来打扰你”
颜秉芳抚了抚正绣着的“百年好荷”的图案,笑了笑:“有什么打扰的,我在屋里也闷得慌,不如妹妹来陪我聊聊。”
嘴上虽在笑,眼睛里却丝毫没有笑意,勉强得很。
颜秉初心里暗暗叹气,面上不露分毫,笑道:“半个月大姐姐就绣了这么多这绣得可真是又快又好”
“很久之前就绣了,母亲说早点绣,不慌不忙得才好。”颜秉芳提起孔氏,面上闪过一丝暖色,眼里却隐隐有了泪光。
颜秉初心下感慨,看来孔氏和颜秉芳之间的感情倒是真切。
再看颜秉芳,有了喜事,浑身上下打扮还是素净,连荷包都没挂一个,屋里头除了正在绣的盖头,竟也找不出旁的鲜亮的颜色。
“前几天,老祖宗托人从苏州买回来的家具到了,大姐姐你去看了没?上面还雕着小桥流水的图案,特别逼真……”颜秉初笑着拿话岔开。
“嗯,看了,”颜秉芳愣了一愣,方笑道,“里面一个鸡翅木的屏风我瞧着很喜欢。”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颜秉初就告辞出了锦绣苑。
这半个月颜府上下一团忙,真正乱如战场。
四月初一一大早,天还没亮透,颜秉初睡在西偏院的床上就能听见正院吵吵嚷嚷的声音,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正巧缀幽推门进来,伺候她匆匆洗漱了便往锦绣苑走去。
锦绣苑里面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丫鬟婆子进进出出,忙得脚不点地。颜秉初伸进脑袋看了一眼,就缩了回去。
徐氏扶着老夫人一眼就瞅见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颜秉初,笑道:“怎么不进去?你大姐姐正在梳妆呢”
颜秉初上前搀了颜老夫人的另一边,笑道:“初儿怕进去了,反给大姐姐添乱。”
三人说笑着进了屋子,里间的梳妆台前,一个嬷嬷正在给颜秉芳开脸,将细细的红线,对折拧成一小股麻花,牙齿咬着一头,右手里拿着一头,左手手绷住那股麻花的前端,两只手一动一动,像只小剪刀似的,将颜秉芳脸上细细的绒毛绞了。
开完脸,另外一个嬷嬷便上前给一边颜秉芳通头一边嘴里唱着喜词。
颜秉初正看得兴趣盎然,蝉蜕笑着进了屋子,曲膝向颜老夫人禀道:“新姑爷的船都到了,一伙人抬着催妆礼在门前喊着呢二爷和三爷都迎到前门了。”
颜老夫人大笑道:“来的这么快走我们娘几个也去凑凑热闹”
颜秉初欢快不已地跟着颜老夫人后头往前院走去,远远就听见一片叫声夹杂着笑声,她侧耳仔细听,原来喊得是:“新妇子,催出来”
她拉拉徐氏的袖子,好奇地问道:“他们一大早就喊,得喊到什么时候?”
徐氏笑道:“等你大姐姐登了车,才停呢”
郑氏和香姨娘两人急急忙忙地催着发送嫁妆,下人把嫁妆箱子一台一台地送出府,排在颜府大门前,金银布帛,家具摆设,脸盆洗具……满满当当地,占了颜府前面整个一条街。
张家的人就在路口吹着鼓乐前来迎嫁妆,一路敲打着往码头的喜船上送去。
嫁妆送走之后,渐渐地颜府门前的车马渐渐多了起来,都是些亲戚世交,来送添箱礼。颜老夫人和徐氏就应酬起女眷来,颜秉初跟着郑氏返回锦绣苑。
锦绣苑里,颜秉芳的头发已经高高盘起一个发髻,脸上擦着白粉,眉毛描的黑长,嘴巴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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