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姆飞快扫完弗洛瓦丰的法律文书,抬起了头。
年轻的弗洛瓦丰侯爵迫于财务压力把自己位于安茹省的祖传家业卖给了当地的一个老财主,这件事在几年前的巴黎社交界也曾引发过谈资。大家谈起这件事的时候,除了嘲笑侯爵,更多的,还是惊叹那个老财的富有程度,据说,他是一次性拿出三百万现款付清交易款的——即便是这些体面人里的佼佼者,也没几个具有一次性拿出如此惊人数目巨款的财力的人,更别说更多的那些徒有光鲜外表、实则内里早就焦头烂额的没落贵族了。
一直致力于搜集巴黎上流社会各种消息好打入这个阶层的罗启尔德家族自然也知道这事。他只是有点意外。没想到,购买了弗洛瓦丰产业的老财主的女儿竟然还这么年轻,而且,现在居然就坐到自己对面,用这种犹如商业老手般的熟稔态度和自己谈论贷款的事项。
“葛朗台小姐,请容我问一句,听说您父亲非常富有。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贷款?”
他刚问完,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愚蠢之处,恨不得能收回来,心里后悔不已,责备自己居然会在客户面前犯这样一个只有新手才会犯的错。可惜晚了。
果然,对面的年轻小姐挑了挑眉,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
“史密斯先生,难道贵行的客户都是穷得濒临破产了,才会想着到您这里来贷款解难的吗?只有慈善机构才会接待这样的人。我想,您或者您的老板詹姆斯·罗启尔德先生应该不是搞慈善的。现在,我以相当价值的所有物抵押,您贷款给我,到期我连本带利归还。我们各取所需,最后实现共赢,我以为这样就足够了。”
杰姆微微耳热。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小姐,请您填好这张表格。我会尽快提请詹姆斯·罗启尔德先生审批。您放心,只要文书齐备,款项会尽快发放到您手上。”
欧也妮填好表格,最后签上自己的名。
“短期贷款,”她微笑着,把表格推了过去,“我希望尽快,最好明天就有回复。”
————
杰姆·史密斯亲自送欧也妮出来。欧也妮穿过银行大堂往外去的时候,迎面走进来一个年约二十六七的年轻男人。他衣装笔挺,一双灰色眼睛目光炯炯,脚步踏实而沉稳,每迈出一步,都给人一种完全值得信赖的信靠感。
“迈耶先生!”
边上的银行职员看到他,纷纷恭敬地用他另个带有家族特征的姓氏来称呼他。
他就是詹姆斯·罗启尔德,这个后来曾掌控世界经济长达一个半世纪之久的神秘家族在巴黎银行的业务负责人。接下来那场即将上演的年末欧洲金融市场大狂欢,就是由这位看似让人信靠,实则狡智无比的年轻人隐藏在阴暗角落里一手策划并操控完成的。
他经过欧也妮身边时,视线微微下垂,目光落在他脚步前几米开外的平滑黑白大理石地面上,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所以,自然没留意到这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年轻小姐,更没看到她唇角边露出的那丝仿佛带了点神秘的微微笑意。
第14章 差点被牛奶呛死的某人
三天后,欧也妮拿到了一张盖有罗启尔德银行印章的汇票,面额300万法郎。
这是一笔为期两个月的的短期抵押贷款,到期之时,贷款人须以5%的利息偿还全部票面金额,以换回在银行抵押的所有物。
非常巧,也就在同一天,从上午开始,欧洲的各大金融市场先后开始出现异动,不断有人抛售法国债券,到下午收盘为止,法国国债的价格已经从昨天的82法郎下滑到了75法郎。
次日早,欧也妮坐在旅馆房间里的桌边悠闲地吃着早餐,桌面的一角摊着的几张还散发油墨味的报纸。头条无不和这个消息有关。
第二天,第三天,法国债券价格持续下跌,一周之后,报纸上已经出现了有人于交易所门口扬言自杀的小道消息。
也就在这一天,欧也妮委托一个她从前打过交道的可靠经纪人买进了第一笔的债券,当然,金额不大,不过五万法郎而已。
两周后,当天发行量最大的刊载了两条用特黑字体重点标出的消息。
第一条:法国债券滑向无底深渊,从半月前的82狂跌至25,并且仍有持续下跌的趋势。破产者绝望自杀的消息不断传出。
第二条:法王路易十八不堪各界重压,哀叹头顶王冠就要离自己而去。
同一天,巴黎的债券交易所也发生了一笔数目惊人的交易。有人以当天25的收盘价,买进了总数将近250万法郎的巨额法国债券。
倘若放在两周之前,这样数额的交易虽然也不多,但绝对不会过于引人注目。正因为此刻人人都恨不得抛出手上说不定就会变得一文不值的债券,这样的买进交易就显得过于不同寻常了。所以当晚,当詹姆斯·罗启尔德结束被国王路易十八召见的那场会面,回到自己位于16区富人区的住宅里时,他的机要秘书立刻向他汇报这一笔不同寻常的交易。
詹姆斯仍沉浸在刚才与国王会面时带给他的那种喜悦情绪里。这种喜悦绝对不是来自受到国王召见这件事的本身。而是看到一个由自己一手策划和操控的完美计划一步步朝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现在终于进入收网阶段的那种满足所带给他的胜利喜悦感。
自然了,这个在国王面前推介他出来拯救法国的,就是他自己安排的人。
想到那个肥胖得几乎有三个下巴的衰老国王一改从前对罗启尔德家族的傲慢态度,在自己面前变得恭敬无比,甚至用聆听天国之音般的态度听自己说话时的场景,他的心情就越发愉快。
等按照原计划完成救市之后,毫无疑问,罗启尔德巴黎银行必定声名鹊起,足以与法兰西银行一争高下。等控制法国金融后,继而与家族分布在欧洲别地的银行一道控制世界金融,这绝对不是一个白日梦。
“有这样的事?”
秘书的汇报令詹姆斯迅速从先前的愉快情绪里冷静下来。他要求秘书再详细述说一遍。
“也就是说,有人从一周前开始不断买入法国债券,并且在今天,成交了一笔数额达到250万法郎的交易?”
他最后总结了一遍秘书的话,两道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是的。”
秘书谨慎地回答。
“查到是什么人买入的吗?”
片刻后,他问道。
“只知道这个账户委托给经纪所的居里雅先生,买进全部由他操作。但他的委托人到底是谁,目前还不清楚。”
“立刻去查!明早我早餐时,必须要听到你报给我关于委托人的底细!”
詹姆斯果断地下了命令。
他的语气平静,但话里隐含着的意思,秘书自然明白。
“好的,先生。”秘书立刻转身离去。
秘书离开后,詹姆斯盯着放在桌边的那个显眼的地球仪,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什么人,竟敢在这样的市场条件下大笔买入跌得已经认不出它家祖宗的法国债券?
是抱着触底必定反弹信念的冒死投机者,还是觉察到自己阴谋的能人?
如果是前者,那就可以放在一边。他并不介意让那个参与勇敢者游戏的投机者坐着自己抬的轿子大发一笔。
但是,倘若是后者……那就严重了。他必须要查清楚对方的消息来源,以及,他的真实意图。
他的神情凝重,陷入了沉思。
————
第二天的早上,八点整。当欧也妮在旅馆房间里照常享用她的早餐时,詹姆斯·罗启尔德一边往面包上涂抹果酱,一边听秘书向自己汇报最新的调查进展。
罗启尔德家族拥有世界上堪称最完善的情报收集系统,效率甚至远远高过各国政府。这一点,也是短短不过十几年的时间,家族却得以发展到如今局面的重要倚靠之一。
“来自安茹省的葛朗台家族的一个年轻小姐?”他涂抹果酱的手停了停,抬头,“是前些天宣布破产的纪尧姆商社的那个葛朗台家族?”
“是的,”秘书说道,“就是自杀的葛朗台的兄弟的女儿。不过,您可能还不知道,安茹的葛朗台已经委托一位当地的银行家来巴黎召集债主,改破产为清算。此举得到商界的一致肯定……”
詹姆斯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把涂了果酱的面包送进嘴里,咽下去后,他端起一杯牛奶,“继续。”
“好的,先生。就是那位葛朗台小姐委托居里雅经纪行于一周前分五笔买入下跌的法国债券,全部债券成本接近三百万法郎。不会有错。并且,我还查到了一件事,她是大约半个月前抵达巴黎的。到了巴黎,就用属于葛朗台家族的一宗产业向银行贷了一笔为期两个月的短期贷款,金额恰好也是三百万……”
詹姆斯端着牛奶的手停在了嘴边。
“很巧,经手贷款这件事的……”秘书看了眼自己的老板,最后小心翼翼地说道,“就是杰姆·史密斯。”
詹姆斯被嘴里的一口牛奶给呛住了。
液体从他因为震惊而暂时失控的喉肌间猝不及防地呛进了气管。他不顾形象地剧烈咳嗽起来。等终于停下来时,他彻底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和温文,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模样是难得一见的狼狈。
“你想告诉我,这个女人用地产在我们银行抵押贷了三百万,然后用这三百万购买了法国国债?”
他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腔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这句话。
“可以这么认为。”
秘书答道。
詹姆斯陷入缄默。
片刻后,他丢下了手上的餐巾。
“发一封邀请函给这位葛朗台小姐。请她赏脸接受邀请,今晚八点到魏丽酒店与我一道共进晚餐!”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自己的秘书下了一道指示。
第15章 魏丽饭店的会面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杰姆·史密斯是詹姆斯非常信任的一名得力干将。只要是他经手签字过的贷款项目,无论是抵押物的合法性还是估值的准确性,一定都是稳妥可靠的,加上最近,他把全部精力都用了在操控债券市场这件足以决定家族巴黎银行未来走向的大事上,所以对银行贷款部近期提交上来的贷款申请,他并没怎么仔细看,草草浏览过后,就签上了自己的名,然后让秘书下发而已。
现在他终于记起来了。大约半个月前,自己仿佛确实批复过一份金额达到300万法郎的短期贷款……
在他签字同意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这笔从自己手里发放出去的巨额贷款竟然会被用在这个地方!
————
詹姆斯的桌面上摊着那份被送交过来的贷款文件。他盯着文件末尾的客户签名,右手中指下意识轻轻叩击着胡桃木的桌面,发出富于韵律的清脆“得得”声。
欧也妮·古蒂尼埃·葛朗台。
字体漂亮而轻盈,非常流畅,尤其最后一个字母收尾时被带出的那一画,显示出她签这个名时的熟练手法——而作为一个还没有拥有可支配财产的年轻小姐,这在目下,似乎是件不大寻常的事,除非她没事就经常练习自己的签名。
詹姆斯的眉头再次微蹙。
这位来自安茹省……索缪,对的,索缪,这个他从来没听过的地方的欧也妮·葛朗台小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
下午一点的时候,旅馆侍应生兰特敲开了欧也妮的房门。
“葛朗台小姐,您的信。一位先生让我务必亲手交到您的手里。”
他恭恭敬敬地说道。
“谢谢。”
欧也妮接过信,给了他送信的小费,关上门。
她打开信,浏览了一遍。
来自罗启尔德巴黎银行总执行人的邀请。请她今晚赏脸于晚上8点到王宫附近的魏丽饭店吃饭。
詹姆斯·罗启尔德。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半个月前在银行大堂偶遇他时的情景,微微挑了挑眉。
自己这种有悖于市场的异常大笔买入,必定会引起对方注意。而对方若有心查自己的底细,哪怕交易所有保护客户*的条款声明,但对他而言,也绝不是什么难题。这一点,她早就预料到。
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这么快就亲自找上门来了。
不过,再想一下,其实也正常。设身处地,倘若自己是他,躲在暗处策划操纵了这样一场不足为外人道的几乎影响了整个法国乃至欧洲金融市场的大动荡。一切顺利时,突然冒出个异样因子。无论出于哪种原因,自己也一定会不惜代价要搞清楚对方的意图所在。毕竟,倘若走漏风声,让人把这个家族和这场金融动荡联系在一起的话,哪怕靠着之前的完美操作让外人抓不到半点真凭实据来进行法庭上的指控,但对于家族银行的名誉来说,也绝对是一个致命打击。
倘若真发生这事,到时候,就只能用“臭名昭著”来形容,巴黎商界绝对容不下这个家族。所以对方也决不允许这样的风险存在,哪怕几率再小。这也就是他立刻约自己见面的原因。
打探虚实,然后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欧也妮笑了笑,随手放下信,信步踱到窗边,双手抱胸地看向窗外。
这里距星形广场不远。天气好的时候,探出头远眺,就能看到香榭丽舍大街西头那座只建了一半的宏伟建筑。雄狮凯旋门。只是,它的主人拿破仑皇帝还没来得及等到它完工,自己就已经被羁在了遥远的南大西洋孤岛上等待死神的最后到来,剩它这样孤零零地杵着,留一个看起来十分怪异的残缺轮廓,徒令人感慨世事无常而已。
收回目光,再看看近处。街道上,车夫驱使着卡布利欧雷出租马车飞驰往来。打扮入时的贵妇人则被漂亮的敞篷马车拉着往杜勒丽公园去,她们刚从昨夜狂欢后的睡眠中起来没多久,在精心打扮完毕后,杜勒丽公园的散步就是她们开始新一天社交生活的开端。除了这些往来不绝的马车,视线所见更多的,还是各色各样行色匆匆的路人们:为了一笔即将达成的数额达到一百法郎的交易而奔走的商人、手里拿着书,心里却为每天只有区区一个法郎生活费而犯着愁的来自外省的穷学生,送水的水工、送煤的煤工、乡下来的替人洗衣的女工,还有租住在东区某个长年晒不到太阳的小阁楼里埋头创作,梦想有一天能靠自己的才华得以跻身上流社会的作家、画家……
这个世界,人人都为金钱奔走。因为可支配的资源差异,有人终其一生辛劳,所得都不够富人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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