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鼻子上的肉瘤动了动。
叫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片刻之前,老葛朗台还糊里糊涂地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现在他竟仿佛突然苏醒了过来。不止这样;精神也再次以某一种人类所无法想象的方式被注入了他的身体。根本不用人扶,他自己竟就颤巍巍地支起了头颈和上半身;眼看就要坐起来了。
“父亲,您躺下吧——”
从惊呆中回过神的欧也妮飞快擦了擦脸颊后;急忙上前阻拦,伸出去的手却被葛朗台给挡开,跟着,他就自己坐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抖开手里的那卷文书,摊在被子上。
他的手指头反复摩挲着略微粗糙的纸面,眼睛死死盯着。
“是我的?都是我的了?”
终于抬起头,他看向带来了这份文书的人,不停求证。
“是的,”对方用一种肯定的语气答复,“全是您的,葛朗台老爹。这就是关于芒泰贝洛地产无偿转让的公证文件,您看,您的名字被填在了所有人的一栏上。”
“唉,唉,是我的了……真的是我的了……”
老爹的眼睛放出一种奇异的光芒,在嘴里喃喃地念叨了几遍之后,红光满面地抬起头,对着欧也妮说道:“小心肝,快过来看看,这都是我的呀!我的呀!老爹早就算过了,这样一块大的地产,我们种上葡萄,种上草场,种上甜菜,种上燕麦,自己好好地看着,一年至少有五百万法郎的进账呀!”
欧也妮坐到了老父亲的身旁,顺着他的话,勉强笑道:“是的,是的。我听您的,种上这些。”
老葛朗台一把掀开被子,抖抖索索地要下去,“我要亲自过去看看,丈量一下地界。女儿,赶紧给我准备马车,”他的嘴里嘟囔着,“路挺远的吧,至少要好几天才能到,不过我知道怎么走,我早就心里有数……”
欧也妮抓住了他的手。
“父亲,等您身体好了,我再送您过去。”
老葛朗台甩开女儿试图阻拦自己的手,表情显得有点生气。
“现在就要去!我要自己去看看,看了才好放心……”
这时候,菲利普走了上来,他扶住老葛朗台,柔声说道:“老爹,您看看外面,天都要黑了。明天,等明天,我就亲自送您过去,您看可以吗?地产已经属于您的了,它没有脚,自己不会跑掉的。”
从他进来后,直到这一刻,老头子仿佛才注意到了这个人,他抬头,看了菲利普片刻,这才颤巍巍地问道:“你是谁啊?”
菲利普一顿,还没开口呢,老葛朗台的神色已经变成了戒备,把手上的那份文书死死抱在怀里,回头对着欧也妮嚷道:“女儿!快把这个人赶走!他是想来和我抢那二十五个弗洛瓦丰的!”
欧也妮忍住就要再次夺眶而出的泪,正想再把老父亲劝回床上,菲利普已经说道:“老爹,我就是被派来给您送所有权文书的那个人!我的主人说了,我一定要听从您的吩咐。他还命令我把这块产业的所有情况都详细报告给您这个新主人。您现在想不想听?”
“好咧!”
老葛朗台可算露出放心的表情,被菲利普扶着,顺从地躺了回去。
菲利普跟着坐到了他的身边。
“那么,您先听我向报告这块产业里的田地和佃户数目吧……”
暮色四合,窗户里透进来的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了,房间里的一切都只剩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欧也妮站在门外,默默倾听房间里传出的声音。她的老父亲躺在床上,仔仔细细地听着坐在边上的那个人耐心地讲述关于那块地产的一切,不时打断他的讲述,发问几声。
听得出来,对方其实对这块产业的情况应该也不是很熟悉。所以每当被老葛朗台问及具体的数字之时,他就显得有点犹豫,谈话也会中止,但很快,他总是能给出一个让老葛朗台满意的答案。
这场谈话断断续续地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的清早。每当欧也妮以为父亲终于心满意足地睡去之后,没多久,他必定又会醒来,好确定那份文书此刻确实就在自己的手上,没有被别人给偷走。
巴黎来的那个男人,表现出了他空前的耐心和温柔。整整一夜,他就一直陪在老葛朗台的床前,恭候他时不时的盘问。直到天快亮了,老葛朗台才终于从亢奋中解脱出来——真正的疲惫朝他袭了过来。
他问完最后一个关于湖泊出产的问题后,用不满的目光盯着边上这个陪着自己说了一夜的话,结果却被他抓出不少前后矛盾和常识性错误的人,嘀咕着埋怨道:“您太不称职了,居然连湖泊里出产几种鱼类都不清楚。等我去了那里,我将不得不考虑更换管事……”
“是,是我的失职——我接受您的安排……”
菲利普顺从地说道,扶他躺了下去。
“睡觉了,这下可以舒舒心心地睡一觉了……”
枕头下牢牢压着文书,老葛朗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桌上烛台插着的蜡烛终于燃尽,火光最后跳了一跳,熄灭了。
借着窗口透进的黯淡晨曦,菲利普在床边站了许久,终于要离开时,原本仿佛入睡的老葛朗台似乎被他的脚步声惊动,打了个哆嗦,再次睁开了眼睛。
一阵茫然后,他的视线仿佛终于清明了过来,最后定在菲利普的脸上。
“唉,唉,是你啊……巴黎来的小白脸啊……”
他终于认出了菲利普。
“是的,是我,老爹。”
菲利普说道,声音略微沙哑。
老葛朗台定定地盯着他,瞧了片刻后,仿佛想起什么,急忙伸手再去摸枕头下,摸到自己藏起来的东西,他再次露出满足的笑容,长长吁了口气。
“要是你还想要我的欧也妮,那就给你吧——”
他含含糊糊地说出了他这一辈子的最后一句话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
菲利普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看到欧也妮手执烛台,站在走廊的尽头处,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
她的整个人被手中烛台发出的一团昏黄灯火包围着。
外面虽已微露晨曦,房子里却依旧昏暗无比。除了她手中的那一团灯火之外,就是沉沉的黑暗。
五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变,一切仿佛都还和从前一样。但是她对于他,却仿佛比从前更加遥远了。
就像现在,边上没了任何旁的什么人,当她这样再一次真正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不是他凭了不时传来的关于她的各种消息而拼凑出的那个想象中的影像时,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和她靠近了。
他一夜没睡,现在已经十分疲惫。但是在看到她的这一刻,心底却仿佛萌生出了一种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感觉。这让他的所有疲劳都不翼而飞。他犹豫了下,朝着那团光影走了过去,步伐迈得很大,看起来十分坚定。
当他走到一半距离的时候,他看到包围着她的那团火光动了动。
她也朝他走了过来。
他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脚步开始迟缓,终于,停了下来。看着她继续走来,最后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过去的五年里,哪怕她的名字时常与财富一道,被巴黎社交圈的男人或者女人们频频提及,她也几乎没再踏足巴黎。
他曾经想象过很多次,到底是要怎样的情况之下,他才可能会有机会再次见到她的面。
没有想到,现在真的再次见到她了,竟然是用这种他之前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方式。
他泛着血丝的一双眼睛凝视着面前的这个女人,用一种带了深深压抑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漂亮的不止是内心扔了一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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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么哒~~
第55章
欧也妮看着对面的男人。
他和从前她印象中的那个人仿佛不一样了。此刻他眼眶略深;额前短发略微凌乱地散了下来;遮挡住他一半的眉;他的眼睛布了层血丝,身上军装领口处的第一个扣子解开,露出了里层的白色衬衣。
毫无疑问,疲惫显在了他的脸上。但他看起来沉默而自持;和先前整夜面对自己老父亲时表现出来的那种温柔和耐心截然不同;仿佛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垂下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他的那只手。
左手的小指上,现在多出一截泛着乌沉沉铁色的指套。
她重新抬起目光,对上了他的。
“拉纳先生,非常感谢您。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辞来感谢您;谢谢您为我父亲做的一切。”她清晰地说道。
“这没什么;”他回答,声音低沉,“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都有责任来这一趟。”
短暂的沉默后,欧也妮对他微微一笑。
“无论您自己怎么看,我依然会记您的情的。”
菲利普定定地望着灯火里的葛朗台小姐。
他知道她先前曾流泪过,但是现在,这张带着微笑的脸,看起来却素雅而干净,找不到先前流泪过的半点痕迹。她只是消瘦了。和他印象中的那个人相比,现在的她,眼睛更大,下巴更尖,肩膀仿佛也变得更加瘦削,仿佛只要一个手指,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勾到自己的怀里似的。
“您……”他迟疑了下,终于还是改口道,“请您不要过于难过,保重身体。”
“谢谢,”欧也妮吸了口气,把因为他的这句话而骤然涌出的泪意逼回去后,说道,“我不会难过的。毕竟,父亲年事已高,谁都会有这样一天的。何况,他现在很高兴,所以我必须对您说感谢——我知道您不会在意的,但我必须向您表达我对您的感激之情。”
事实上,菲利普·拉纳并没有分析过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在听到娜农讲述了情况之后,几乎没考虑什么,他立刻就放下了手头上的一切急务,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他只知道自己应该过来,仿佛这就是他分内的责任。
现在,她用这样谦恭而诚恳的态度向他表达她对他的感谢,这是他从前从未享受到过的待遇。但是很奇怪,他却没有为此感到有丝毫的高兴。反而,他体察到了发自自己内心的一种深深的失望,甚至,在她这样充满感激的目光注视之下,他整个人都开始变得局促起来,尤其是,当他想起他陪伴了整整一夜的她的老父亲在看似清醒又看似糊涂的状态里对自己说出的那一句话时——仿佛她已窥破自己这趟过来,其实是怀了什么不可告人目的似的。
“请您千万不要误会——”他急急地解释,“我只是听娜农说,您的父亲心愿未了,不想让他带着遗憾这样离去,所以才过来的。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的,”欧也妮顿了顿,再次微笑,“所以我才要向您表达感谢。您的仁慈和善良令我非常感动。关于芒泰贝洛的产业,等我父亲走后,我会尽快归还给您。”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了。只能默默地望着她。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够掩饰自己内心的方式。
她也没再说话了,视线微微下垂,最后落在他胸前军服的第三颗金色纽扣之上,仿佛在研究这粒纽扣的样式和上头的纹路。
天色将明未明,这座昏暗的的老宅里,破败而狭窄的楼道上,就剩两个人在这样一团昏黄烛光里相对而立,静悄悄,仿佛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一阵风,忽然从不知道哪里的墙壁缝隙里钻了进来,火苗摇动,投在旧墙上的两个黑色人影也随之摇晃,就要从墙上走下来似的,欧也妮仿佛吃了一惊,急忙抬起另手,护住不停摇晃的火苗。
“拉纳先生,您大概已经累了,您去休息一下吧,”她的眼睛看着火苗,嘴里飞快地说道,“我听娜农说,您事务缠身,今早就要赶回去。正好,七点钟的时候,索缪会有一班出发的火车。楼下已经替您收拾出一个房间了,虽然也没多久了,但您还是可以稍微休息下,等到点了,我会叫人叫醒您,不会耽误火车的。烛台给您。”
她把手上的烛台朝他递了过去。等了片刻,却没等到他接。她抬眼看向他,发现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的目光微微闪动,分不清是本色还是投在他眼睛里的烛火之光,凸出的喉结在解开了第一个扣的军服领口处上下滚动。
“您是还想说什么吗?”
略一迟疑,她望着他,轻声问道。
“欧也妮……”
他低低地叫了声她的名字,朝她走近了一步,脸上现出一种压抑着的难言之色。
“事实上,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但却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容我开口……”
顿了顿,他深深呼吸,胸膛起伏,等情绪终于显得平静了些,他凝视着她,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我必须要走了。等以后,倘若我有幸还有这个机会,我会再次来找你。我一直记着你的话,在法国政府清偿完您的债务前,我丝毫也不敢懈怠。”
说完最后一句仿似带了点玩笑意味的话,他抬抬眉,朝她笑了笑,露出整齐而雪白的牙齿。
在这一刻,欧也妮仿佛又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从前那种叫人恼火不已的轻佻风流劲儿。但是很奇怪,时隔五年,在索缪这座旧宅的这个破败楼道里,当他在她面前再次流露出和周围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的这种笑容后,她竟然并不觉得刺目。
“那么我就不留您了,”她压住心头忽然涌上的一阵莫名伤感,微微笑道,“祝您一切顺利。”
“您也一样——”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迈步从她身边走过,皮靴踏上咯吱作响的一级一级楼梯,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声音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
这个五月的清早,太阳刚刚出来,路边草叶上沾着的露水还在滚动,当菲利普登上索缪发出的第一班火车去往奥尔良的时候,在索缪的那座旧宅里,在神甫和女儿的陪伴下,老葛朗台枕着昨夜刚刚到手的一笔庞大地产,离开了这个世界——从此以后,欧也妮再次成为一个孤儿。
半个月后,在老葛朗台的葬礼上,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吊丧者——夏尔·葛朗台,那位在六年之前带着对伯父和堂姐的满腔愤懑和怨恨而踏上去往印度船只的堂弟。但是现在,他显然已经忘光了自己当初曾在这里遭受到过的侮辱和伤害,以及他当时发下的誓言。他身上穿着庄重的丧衣,面上带了悲痛的表情,为当初曾被他暗暗痛骂为老狗的伯父的去世而落下伤心的泪水。在丧礼过后,他向自己的堂姐献上了最真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