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哀家自由筹谋。”
28有女同车 颜如舜华(一)
夜色正浓,月亮还没有上来。此时的天泽城早已收起吊桥,关上厚厚的城门。天泽城的牛马市场,奴隶市场,集市已经基本歇业,可金街依旧熙来攘往,繁华依旧。
金街是通往宫城的大道,是贵族府第区。街道两边,店面铺陈,酒肆林立,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游闲公子呼朋引伴,醉意朦胧地在秦楼楚馆里调情谈笑。落魄的士人,腰佩长剑,白天游走在公卿府第,试图凭三寸之舌,一身武艺,施展自己的报复,来谋求扬名立万,荣华富贵。
晚上,他们大都晃荡在酒肆茶馆,三五成群地喝酒,辩难,纵论天下事,以抒发平生不展之志。郁郁不得志时,坐在一起发发牢骚。酒酣耳热之际,一帮人相互争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动刀动剑,对酒楼的掌柜来说,都是见怪不怪,只要不出人命,也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
此时,大街上正有一个武士喝醉酒后,发酒疯,指天骂地,飞沫四溅,许多人围在一起指指点点,兴致盎然地像看杂耍一般。
竟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着乐器的嘈嘈切切,这一切让金街变得如此热闹,喧腾。
如姬和青烟坐在马车里往回走,外面的吵吵嚷嚷,让青烟抵不住好奇,掀开了一丝帘缝,向外张望。如姬凝眸深思,像一株遗世独立的腊梅。
许久,青烟终于耐不住沉寂,问道:“长公主,我们今天跟虞公子说的话是不是太直接了,这样不会骇住他吧?”
青烟和如燕都是如姬的陪嫁侍女,她们俩自小跟在如姬身边,一直以长公主相称。
“我也知道这样有些冒失,可是不这样也没办法,我们出来一趟不容易,哪有功夫跟他兜圈子。再说,以子南的睿智,他应该明白我话里话外的意思,如果他不果敢行动的话,我怕宛若迟早抵不住压力会被迫成为天子侍嫔,到时再做什么努力都无济于事了。”
“事后,国君追究起来这个罪责可不轻,长公主,你可想好了?”
“我相信以国君对子南的宠爱,他是不会轻易废了他的。”
“那公主你呢?”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过是圈养在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整日桎梏在高墙宫楼里,与一帮嫔妃尔虞我诈,在后宫争宠的夹缝里,苦熬着漫长的岁月,对于我来说,那句话最贴切不过了:生何欢,死何惧!”从如姬丹唇里吐出的话,就像从枯枝上抖落的积雪一样,冰冷而凄惶。
如姬的情绪感染了青烟,青烟叹道:“想起我们小时候在淇水边嬉戏,在天虞山追逐,那日子,过得多惬意!”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可是谁也无法让时光倒流。”
“你瞧,这大街多有人气。还是平凡人的日子过得舒心。”
如姬和青烟感喟不已。
起风了,大道两旁的树摇动着几近光秃的枝条,树上的残叶零零落落,飘下。风将残菊的衰香和着沙尘的土腥味,漫溢在晚秋的天泽城内。
车轮骨碌碌地向前走,车碾着地上的枯叶,细枝条,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没有月光,天有些阴霾,星光黯淡,虞国的王城,被墨汁一样的黑夜浸泡着,庭燎之光星星点点,投下一片片迷蒙的光晕,光圈外,亭台楼阁,只剩下一个轮廓,郁郁葱葱的,阴森森的,暗藏着无边的黑暗。
如姬和青烟在离王宫百米的地方,就下了马车。把驾车的人打发走了,她俩行色匆匆地向西北的角门走去。西北的角门是平素宫女和内侍进出采买货物时,走的便门。那时的宫禁还没那么严,宫女和内侍有急事,经过内廷总管准许,可以出入。
当然,国君的妃嫔随意出入,是绝对禁止的,除非有国君的特许。比如年节祭拜,回家探亲,嫔妃可以经允许出入。娶自别国的嫔妃,她的父母若是健在,可以允许一年有一次归宁。父母去世,可以回去吊丧。若父母不在,一般是不允许再回宗国。
历史上,齐襄公的妹妹文姜,嫁到鲁国,那年她的丈夫鲁君,要去齐国为齐襄公迎娶天子之女——王姬,主婚。文姜请求一同前往,遭到国中大臣的谏阻。理由是,那时文姜的双亲都已驾崩,文姜回国不合礼制。结果鲁君耐不住文姜的纠缠,带她回到齐国,惹出一堆事端,鲁君因此丧命,国人在扼腕的同时,还是不忘怪罪鲁君自己的轻率。
还有许穆夫人,那一年她的宗国遭到北狄入侵,国破家亡,她的亲哥哥即位不到一个月就逝世,她试图驰驱回国吊唁,在半道遭到许国大夫阻拦,她因此愤怒地写下那阙千古名篇——《载驰》,表达了自己的郁闷。
当然,经过国君允许的出行,必须有符合礼仪和嫔妃身份的阵仗,浩浩荡荡的,出行的意义更多的是做戏给国人看热闹。
这次,如姬和青烟溜出来,是仰仗了内廷总管石樊的帮忙。他这么做是冒了很大的风险,至于石总管愿意帮助如姬,皆因如姬有恩与他。
石樊在如姬刚到虞国时,还是萱香院的一名领班内侍。原来的内廷总管景范是瑶姬的亲信,因为贪污被国君查处了。基于国君对如姬的宠爱,就提拔了如姬宫中的石樊。石樊这些年能在总管这个位置上做得顺风顺水,也是因为如姬给他罩着。
从目前来看,石樊还算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如姬院中的吃穿用度,总是比其它宫里周全一些,为此瑶姬和戚姬,一直气不过,每每在国君跟前总有牢骚,国君却偏袒道:“你们在宫中呆了这么些年,该有的都有了。如姬刚来,宫里还空荡着,多给她发配些,寡人觉得没什么不妥。”既然国君都这么说,瑶姬和戚姬只好缄口,可嘴上不说,心里却不能不记恨。她们也偶尔会到如姬的萱香院坐坐,见到满室华辉,总是对这个啧啧称奇,对那个赞叹不绝,言语间不免冒着酸气,带着刺。如姬有这时候就大度地笑笑,有时也不着痕迹地回击一下。如姬不愿意做得太过分而在后宫树敌太多,招惹怨恨太深,但她也不会让人觉得软弱好欺。当然,能在后宫站住脚,不但要收人心,还要慑人心。去年萱香院出了一个吃里扒外的宫女,帮着瑶姬监视如姬的一举一动,伺机设计陷害如姬,被如姬觉察到,活活地杖毙。自此之后萱香院的下人,心里都有了敬畏之心,做什么事都得掂量掂量。
如姬和青烟来到西北角门,轻叩了三下,门吱呀一下,很快就打开了,一个硕大的脑袋先从门缝里探出来,见是如姬她们,壮硕的身子随即闪出,那人便是内廷总管石樊,他已经在门边等了很久,又是着急又是惊惧,他急切地说道:
“娘娘,您可回来了。奴才这是把脑袋揣在兜里,在这候着您呢。”
“抱歉,让石总管担惊受怕了,这个给你喝杯酒压压惊。”如姬说着,从袖兜里掏出一个玲珑剔
透的饕餮纹白玉壁,赏给了他。
“娘娘,您太见外!奴才一直仰仗娘娘荫庇,岂敢要娘娘这么厚重的谢礼。”
“石总管这是哪里的话,在宫里,我们可一直都依赖你的照应。本宫希望今晚的事,不会再有不相干的人知道。”
“娘娘放心,奴才知道厉害。”
“这个您拿上,别拂却本宫的一点心意。”
“谢娘娘!”石樊接过玉壁,揣进袖兜里。
“本宫自己回去,你也下去休息吧!”
“恭送娘娘。”
萱香院坐落在王城的西北,离西便门不远,她们在曲径上,绕几个弯子,就到了。进了萱香院的高槛大门,迎面是一个巨大的影壁,影壁上一副红梅傲雪,气势逼人。影壁下摆着一盆宫里暖房培育的月季花。
如姬和青烟能躲开国君出去找子南,全仰仗这盆月季花的遮蔽。因为根据王宫的习俗,妃嫔月信来时,是不能被国君临幸。国君也会因为不干净而主动避让。因此宫中嫔妃逢月信,就会在宫门口摆一盆月季花,国君即使来了,看到月季花,也不会进去打扰。
绕过影壁就是萱香院的正堂,此时的正堂,明角灯的灯光影影绰绰,只听见几个小丫头在里面叽叽喳喳。
风将阴霾吹散了,一弯玄月上了柳梢头,羞羞答答地。秋虫在晚秋的夜风中懒懒地低鸣,寒鸦在大树上敛喙酣睡,偶尔有夜行的鸟雀,在树枝间窜动,触碰稀稀落落的枯叶发出窸窸窣窣声音。
萱香院虽然金碧辉煌,却充塞着寂冷。
当然,萱香院在平素国君驾临的时候,会热闹些,但也不外是弹琴奏乐,歌舞升平。人多表面上固然热闹些,但对如姬来说,只会是更深的落寞。
虞展成在朝堂上冠冕堂皇,可却从不避讳好女色。他时常一边对如姬软言细语,一边对舞姬的抛媚来者不拒。兴致来时,招呼舞姬来到跟前,当着如姬的面,调情,动手动脚,是常有的事。
那年,如姬刚嫁到虞国不久,一次宴饮,一位丰腴多姿的舞姬,在跳炫舞时,胸前波涛汹涌,妖冶的眼神不离国君左右,国君心血来潮,不等舞罢,携着她,就在萱香院,如姬的秀榻上巫山云雨。还刚从羞涩少女迈进君王嫔妃的宛如,羞赧得无地自容。她为此顶撞了国君,一气之下,搬出了正殿,在萱香院的一个小阁楼里,呆着,任凭虞展成好言哄骗,甚至威吓,她都不予理睬。
虞展成还没见过气性这么大的女人,好说歹说都不行,僵持了足足一个月,国君只好服软,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在萱香院里胡闹。如姬才委曲求全地搬回正殿。
29有女同车 颜如舜华(二)
从此之后,虞展成倒是没有再在萱香院里临幸过别的女人,但是风流成性的他,对颇有姿色的女子,依然垂涎不已,不能自控。有时,就在萱香院宴饮中,携上新欢,抬脚就快活去了,把如姬干巴巴地撂在那儿。
开始时,如姬也会吃醋,计较,置气,虞展成事后会哄她,逗她,赏赐她,但是那风流的毛病却不改,久而久之,如姬就习惯了,也就淡然了。她终究明白,她心中憧憬的爱情,这辈子,对她来说,就像天上的云,可望而不可即。
之后的如姬变得从容了,有时要在萱香院设宴,她都婉言说,紫檀宫和婵媛宫更宽敞些,君上在那里会玩得更舒畅。或者在得知国君要寻欢作乐时,如姬就干脆让内廷总管石樊在别的宫室,布置。
瑶姬和戚姬,以及别的嫔妃都巴不得国君多到她的庭院逗留,她们会使尽浑身解数,巴结讨好国君,对他的恣意妄为,不但不加指责,还一味的纵容。
可是,人就很奇怪,就像吃荤腥,不吃会馋,老吃就会腻。国君对那帮女人的顺从,反倒觉得没意思,就像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终究没有脊椎动物来得立体,可爱。
如姬对国君的若即若离,不谗不媚,反倒让国君对如姬不离不弃,日久沉心。
也许如姬能够如此淡然地对待国君的恩宠,而不像后宫其它女人那样患得患失,那样为固宠拉帮结派,互相倾轧,是因为她的心里有一份爱情的守望,而那个永远在彼岸矗立的人,就是子南。
宛如比子南小两岁,过及笄之年,待字闺中,宛君把子南当做了如意人选。宛君以会猎为由,把虞君和子南,一起邀请到宛国。席间,宛君把宛如、宛若,宛晴等一帮子女都叫上,这是宛如和子南,自璞玉阁一见之后的一次正式会面,宛君夫妇的意图是私下看看他们是否互相属意。
那天晚上,他们是在淇水上设宴,几十条画舫泊在江面上。
夜幕低垂,月亮升起来了,河两岸,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淇水碧阴阴的,荡漾着柔波,正是盛夏时节,河面上,凉风习习,丝丝缕缕的荷香,荏苒在人的面上,手上,夜显得委婉,恬静。
那晚,宛夫人亲自为宛如梳妆打扮,为她绾了一个大发髻,上边带珠串小冠,别上翠羽花钿,然后余下缕缕余发,微带卷曲,如波浪般垂于脑后,披在肩上,长垂至腰际,新颖,娇媚。
虽然宛夫人没有直说那夜晚宴的意图,但是,她的刻意庄重,让宛如感受到了相亲的意思。她心里惴惴地,像揣着一只兔子,上上下下,既紧张,又期待。虽然心里有了足够的准备,但是见到子南的那一刻,她还是觉得是那样猝不及防。
那年,子南十八岁,跟《诗经》里赞颂的美男子一样:“猗嗟昌兮,欣儿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猗嗟名兮,美目清兮。猗嗟娈兮,清扬婉兮。”最重要的是子南那深邃的眼眸里流转着,年轻男子所没有的刚毅和成熟。
宛如觉得自己的感情就像一座城,还没有建好工事,就沦陷了。见到子南时宛如竟然出现从未有过的紧张,血液仿佛在试图冲破血管向外喷张,手脚莫名地变得局促,战战兢兢,满脸羞红,幸好,在蔷薇色的灯光笼罩下,不至于显得太窘迫。
但是,子南的目光却从她身上掠过,停留在了才十岁的宛若身上。也许人陷在感情中的时候,就很容易执迷,容易用幻想,自我暗示,来构筑美好。宛如也这样,她不敢直视子南的目光,却心里总觉得他是在意她的。
后来,每年子南都会来宛国一趟,与宛如照面,会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会谦和地和她聊几句,但是大部分时间,他都跟宛若在一起,那时宛若还小,喜欢把他当大哥哥地粘着。
两年后,宛如二八芳龄,如一朵刚绽放的鲜花,带着露珠,鲜嫩的可以掐出水来。那年,阳春三月,柳绿了,桃花开了,一年一度的仲春盛会,在淇水河畔,华丽登场。青年男女纷纷沐浴熏香,着节日盛装,在云髻里别着鲜艳的花朵,三五成群地出行。
这样的盛会即便公卿贵族的千金,也是允许参加的,与平常人家不同的是,她们最终的婚姻选择,受到更多来自父母的约束,其中有门当户对的约定俗成,也有政治婚姻的需要。
来参加仲春之会的青年男女,手上拿着馨香的泽兰,用它叩响爱情之门。按当时的习俗,年轻的姑娘见到自己的意中人,就可以大方地上前将手中的泽兰,送给他。若对方有意,就会接下佩玉回赠给姑娘,你情我意,也许一段美满的情缘,就成就了。当然,更加浪漫的就是对着钟情的人,唱情歌,眉目传情,一来二去,坠入了爱河。
那时的淇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