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帐中,脂灯发射着暗红色的光芒,前帐的地毯发出温暖的气息。上首盘膝坐着豹头环眼八字大胡的头目镇南奔,左右是八名健壮如牛佩了刀的手下,一个个抱膝而坐,相貌狰狞。
客位坐着两个人,右首的人深目高额,有一个大鹰勾鼻褐黄色的虬髯乱七八糟,佩了一把回刀,腰带上加带一把弧形短匕首。他就是鲁温赤,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另一人有点像汉人,皮帽戴得低低地,浓眉下有一双厉光四射眼神凌厉的怪眼,带了一把沉重的砍刀。
鲁温赤面前,放了一个革囊,囊口已打开,露出里面一些首饰,金光闪闪,手工精细,一看便知自汉人名匠之手。他将革囊向前一推,用蒙语说:“这就是交换的条件,我等你答覆。”
镇南奔贪婪的目光,死盯革囊,口中却泰然地说:“这点是不够的。你要再加一些。”
“没有了,就是这么多,这一袋金饰,可以买卅余匹上马和两百条羊。你不接受,我去找别人。”鲁温赤斩钉截铁地说。
“我镇南奔不接受,谁敢接受?”
“我去找东沟枝丹。”鲁温赤冷冷地说,一把取回革囊。
“慢着。”镇南奔大叫。
“怎样。”鲁温赤问,接着哼了一声说,“找枝丹,一半也够了。”
“你为何来找我?”
“你镇南奔信用可靠。”
“我要问问那汉人的底细。”
“没有这样的规矩。”
“那……该知道你为何要他的命。”
鲁温赤将革囊揣入怀中,冷笑道:“你这人反常,不懂规矩,咱们没有可谈的了,这笔交易取消。”
“慢着!”
鲁温赤冷冷一笑,大声说:“我送礼,你杀人,你不问我,我不问你,这是规矩,你怎么变成生手了?”
“你不供给消息,显然不肯合作,不合道理。”
“姓名相貌部告诉你了,你还要什么消息?你不知道自己去查?”
“这……”
“你不干…”
“我接受了。”
鲁温赤将革囊取出欣然地说:“一言为定,两天以内,我要见尸。”
“一言为定,两天之内你可以见尸。”
鲁温赤挺身站起,说:“下手愈快愈好,派出的人,必须小心,那家伙十分利害,如果一次失败,再也不会有下次了,希望这袋首饰属于你的。”
“一句话,保证你不会失望的,首饰当然属于我的。”
鲁温赤将革囊递过,大声说:“但愿如此,偌!这是你的珍宝。”
镇南奔在靴统内取出一枝雕羚,抛过说:“偌!这是你的受托信物。”
“我静候佳音。在下有事待办,告辞。”
林华在西街扑了个空,那六位神秘客人已经先一个时辰离开了,去向不明。大漠之狼兄弟整整花了一个时辰追查,最后得到的消息是神秘客人已经离城了。
次日一早,七人分头追踪。
林华从南面开始查,他必须把握住这根线索,查个水落石出,揭发这六个神秘人物的阴谋,在他的心目中,他们如不是如意散人三位老道弄的玄虚,便是安西盟的人在搞鬼,二者必属其一,不将这些人赶走,在苦峪办事必将受到无边的干扰与牵制。
离城廿里余,接近了山区,远远地看到有面小山的南面背风处,建了十余座帐幕,看形式便知是回帐。一般说来,回人最为清洁华丽,番帐最为简陋,蒙帐最坚实。内部的陈设,回帐仍然荣居第一,番帐仍居末座,大多数番帐内部连毡毡都不设,坐卧皆就地方便。另一特点是回帐要小些,多设帐少住人,如果这位一家之主有四位妻室,建四座帐平常得很,另建的奴帐,外表不神气,但仍比番帐小得多。从生活环境分别各族的进化程度,一目了然。
接近至半里内,便有两名回人迎出,是缠回,头上的白布缠头巾十分别致。
他至相距五丈外勒住坐骑,下马迎上。双方欠身鞠躬为礼,他操着回语笑道:“打扰贵帐了,在下是汉客林华,请见贵帐的主人。”
“汉客有何贵干?”一位年轻回人打量着他间,眼神似无惊讶表情。
“讨些水喝,再就是向贵主人打听一些消息。”
“哦!请进帐谈谈。”青年人说,含笑上前接过缰绳,在拴马柱上拴好坐骑,掀开帐门又说道:“请在客帐稍候,我去请家主人出见。”
两名奴仆献上奶酪,不久,后帐门一掀,进来了三个人,两是奴仆,领先的主人,衣着华丽相貌堂堂,有一双略带淡碧的眼睛,一看便知是所谓纯种回纥人,身材高大健壮,笑容可掬,行礼毕就坐,操着生硬的汉语说:“我叫拉克威,汉名叫罗维,世居哈梅里,家先祖阿老丁,曾在天朝京师客居三载。”
林华一怔,说:“阿老丁?是不是曾任天朝使者的阿老丁?”
“咦!你知道家先祖的事?”
“只知道大概,家父曾任职同文馆,所以略有所知。当年都督篓英练兵西凉,出师关辟哈梅里商路,哈梅里故主,元朝宗室兀纳失里王在大兵抵境时,遣使纳歉归附,派令先祖阿老丁入朝贡马,后来奉命至畏吾儿各回部宣谕天朝威德,甚有建树。但你们怎么也到了苦峪?”
“兀纳失里为人横暴,与别部仇杀,却驱我们回人为前锋,而且一再对朝廷无礼,要求朝廷在延安、绥德、平凉、宁夏开四地互市,派甘肃都督宋盛出兵严禁,兀纳失里失望之余,各方阻遏西域回纥诸部的贡使,更派兵截杀从间入朝的使者。朝廷一怒之下,派宋盛与都督佥事刘真出兵讨伐,八月间兵抵城下,乘夜攻城,四面围攻。守将投降,兀纳失里黎明突围,以三百匹带了辎重的马开道,军兵因夺马而疏忽,被他带领家属遁入西域,其余王室及国公,王子等重要部属,全部被杀或被俘。那次围城,家先回四部远在廿里外。远迁至哈密东面安身,其后兀纳失里遣使向朝廷请罪,朝廷宽大为怀不究既往,得以重返故地,但家先祖所率的回部,却不愿再受蒙主统治,不再迁回,土鲁番入侵哈密,家父便率部众南迁,至今已有二十年了。家先祖受朝廷封爵,荣任天朝使臣,因此以汉人的眼光看来,我也算是官宦世家呢。
“哦!原来如此,在下失敬了。”
拉克威豪放地大笑,鼓掌之下,立即有两名奴仆奉上一个漆托盘,盛着两只白玉杯,一只水晶八宝长颈瓶,里面盛着琉璃色的美酒。仆人分别斟上酒,屈一膝跪奉主人,由主人先取一杯一饮而尽,再跪呈客人。
“贵客远来,深感荣幸,你将是我的上宾,可在我这儿作客三五日。”
“这个……”
“林华,处事无奇但率真,我回族部落人与人之间,不分上下一律呼名道姓,不像你们汉人礼数多,入境随俗,你叫我罗维也好,叫拉克威也好。我知道你会来,所以在此地等你,你果然来了。”
“你在此地等我?”林华讶然问。
“是的,你到达本城之前,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我的来意?”
“你不是甘肃巡抚王朝远派来的密使吗?”
林华心中一动,不承认,说:“你的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当然,本城确也派有人在关内探动静,但除非朝廷的大军出关,其他的小事不会回来呈报。本城盛传王巡抚反对右都督兴兵,干扰哈密人打回故乡,这是谣言,王巡抚管不到关外事,同时不会干涉哈密人收复失土。”
“那…”
“是那些不想打回哈密的人,所故意放出的谣言,他们希望就在此地安居终老,希望罕慎停止军备放弃收复故土的念头,希望苟且偷安过太平日子。”
“你的想法如何?”
“我?我与哈密不可分,在哈密我有丰饶的牧地。这儿,哈密与赤斤蒙古是世仇,目下是明和暗不和,罕东卫东左卫的番人,也像强盗般随时想趁火打劫,土鲁番的人,无日不想一举将我们歼灭,强敌环伺,风雨飘摇,随时有亡国灭种之祸,我为何不想打回故土?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都督罕慎与几位心腹,是主张打回故土的人。而绝大多数的部民,也矢志随都督反攻。只有那些不屑城主与一小撮苟且偷安的头目,和他们的心腹走狗们,丧心病狂不想打回故土,他们在此地生活舒适作威作福,何必冒生命之险打回哈密?你既然奉派前来密查暗访,自然会四出查访民情。所以我猜想你会来。请问,如果我们兴兵,王巡抚是否可以帮助我们?”
“你们需要什么帮助?”
“当然希望朝廷派兵相助,其次是供应大量军需器械。”
“可惜我不是王巡抚派来的人。”
“那你……”
“我是来找人的。”
拉克威失望地叹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反攻的希望,遥遥无期了。”
林华不以为然,正色道:“众志成城,只要你们万众一心,何事不成?”
“但本城的人却离心离德。”
“事在人为,一切靠你们自己。据我所知,朝廷不可能帮助你们,只有排除万难,力图振作。”
“你能不能帮助我们。”
“我?天助人助,你们……这次来找人,如果顺利的话、留下来帮助你们一臂之力并无不可……”
“你要找什么人?”
“去年秋天……”他将讨来河三堡的事说出,最后说:“那批游骑据说是贵族的人,我希望你能供给我一些线索。”
拉克威沉思良久,问:“那位被掳走的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是敞友的妻子,他的亲属与女儿正倚门而望。”
“哦!你如果信任我,我将倾全力替你查。”
“我人地生疏,自然完全信任你。”
“好,一言为定。我将尽力,但你可能会失望。”
“为什么?”
“据我所知,哈密先后失陷,动乱不安数十年,东西的强邻全是蒙人,蒙人往东逃迁顺理成章,回人几乎全部向西或向南走。你说掳劫贵友的是回人,这就有点不合情理,至少我可以保证那些不是哈密卫的回人。”
“边关有案可稽,那些人确是哈密的人。”
“我替你查,不久各地的信差返回呈报流落各地同胞的现况,相信定可查个水落石出,如果是我们的人,我会替你将人寻回。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急也没有用。在这段时日里,你必须住在我这儿,我带你进山安顿。”
“那……不行,我得继续查访。”
“你如果再在城中逗留,一切都完了。”
“什么?你是指那六个造谣生事的人?我正要找他们。”
“那六个人鬼鬼祟祟,对本地区极为熟悉,飘忽如鬼魅,连我也无法着手控制他们的行踪。此外,更凶险的是那些不想打回故土的人,他们以为你是王巡抚派来协助他们反攻的专使,所以要将你除掉而后快。而另一威胁则来自那些志切复仇誓返故土的人,被谣言所惑,认为你是阻止他们反攻的人,他们会不择手段暗算你。想想看,你的处境何等凶险?”
林华淡淡一笑,说:“我不走,谣言自消,我走了,反而会引起误会,除非我一去不回径返中原,不然误会更深。谢谢你的好意,我还得回城打听消息。”
他不能死守住一条线索,坚持谢绝。拉克威留他不住,只好罢休。他表示要到山区打听,告辞上道。拉克威一再叮嘱,要他千万不可走东南角山区,那儿有鬼怪,而且住几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怪人,没有人敢进入那一带山区,谁敢去保证有去无回。
那一带既然没有人敢进入,当然没有人居住,他用不着前往打听消息,谢过拉克威,他启程南行。
入暮时分,他带着一身风尘和疲劳,一无所获地归来。
天山四奇早就回来了,没探出任何消息,那六名神秘人物不在城中,也没查出流窜讨来河三堡的人,如果要查,必须在此地等候,等多久?谁也不知道。
大漠之狼兄弟查出昨晚那六位神秘客人,曾经在城外西南角五里地的牧场中出现,随即向南走,下落不明,也等于是一无所获。至于游骑的消息,据说下月曾经与卫北小列秃族东迁的一部回人Qī。shū。ωǎng。,将有信差到来,届时或可探出下落。
总之,必须等。天山四奇急于返回阿尔金山,而且必须在冰雪到来前返家,他们必须经过白龙堆,白龙堆的风沙,谁都知道那是可怕的黄泉路,尤其是秋尽冬至期间,想通过难上加难,此时不走,须等来年了,因此他们必须早日登程,预备动身西返,不能再迁延了。
晚膳毕,他走向东门,去找安西盟的人。
黄昏,风沙大,气候寒冷,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风帽放下掩耳,脸目难辨。
他在城根旁的一座平屋前止步,先左右察看片刻,然后上前敲门。沉重的木门拉开,灯光外泄,一个壮年回人当门而立,用困惑的目光打量着他,讶然用回语问:“你……你找谁?请问你有何贵干?”
他不动声色,友好地说:“我找顿巴,找他谈一笔交易。”
“你是……”
“我叫威拉,要到赤斤蒙古。”
“哦!请进。”
厅分内外,但中间只隔了一层帐幕。壮年人请他厅中落坐,他可以听到内厅的人说话,里面似乎有不少人,似在商量要事。壮年人请他稍候,掀帷入内通报。
他立即跟入,掀帐一看,看到六名中年人席地而坐,似在争论。壮年人急趋上首的中年人身后,低声禀报。
“叫他等一等。”中年人不耐的说。
壮年人应喏一声,躬身后退,猛抬头便看到站在帷前的林华,不由一惊,叫道:“咦!你怎么敢闯?”这一叫,六个中年人皆转头观看。
林华抱肘当胸,举步缓缓地接近,阴沉沉地说:“我自己进来的,那一位是顿巴?”
为首的中年人粗壮如熊,倏然站起,怪眼彪圆地喝问:“你,干什么?我就是顿巴。”
“好,我正要找你,你过来。”他冷然地叫,神情极不友好。
六个人站起左右一分,都知道他来意不善,看神色便知将有事情发生。顿巴按了按腰部带的弧形匕首,抢上厉声问:“你想干什么?”
“目前尚未决定,先问问你。”
“你好大的胆子……”
“胆子确是不小,你是安西盟苦峪的负责人?”
“你……”
“你们的巢穴在西面八千里的布隆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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