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华也取下风帽,勒马相候。
“在下回回堡堡主哈尔丹津。”对方行礼叫。
“林华。”他只答了两个字。
“在下请示尊意。”
“条件甚苛,你能接爱?”
“尊驾上次杀我两百健儿,难道……”
“你回去吧。”他冷冷地说。
“这……”
“你怎不说这许多年来带领蒙寇劫杀掳掠的账,我不是要听你申诉来的,你走吧。”
“好吧,不知阁下有何条件?”
“其一,我要贵堡副堡主黑煞星喀喇和卓的人头。其二,立即将高姑娘送出。其三,我要你们释放所有掳来的男妇奴仆。其四,三天之内,带了你们的人离堡北行,永远不许回来。”
哈尔丹津倒抽了一口凉气,惶然叫,“阁下,这……这不是太……太苛了吗?风雪漫天,冰冻大地……”
“住口!这已是最低的条件了,黑煞星将高姑娘掳来,你不该替他撑腰,我网开一面,还没算你的老账呢!留下你带他们北走,已是天大的便宜了。”
“可否……”
“没有可否。你听清了,贵堡目下人并不多,几天来,我已将贵堡的奴仆全部查明了,只要有一个人胆敢私留一名奴仆,格杀勿论。你听清了,一个时辰之后,前三个条件便要做到,我在此接人。三天后你们动身,由嵩山堡的人前来接受你们的堡,并逐一盘查逐一启程。一个时辰后你不曾办妥,前议作罢,今后在下决不与阁下见面相谈。”
声落,乌锥马已腾跃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他驰回原处。三匹马出了南堡门,接着是一连串七十余名男女奴仆,有些妇女怀抱着裹在皮襁褓里的婴儿。
“为何不用坐骑送人?”他大吼。
行列徐止,不久,堡中驰出七十余匹健马,每名骑士带了一名奴仆上马驰来。
仍是前三骑领先而至,三名骑士中,他认得其中一人是堡主哈尔丹津,左首那人提了一个黑脸膛的首级,中间那人身材矮,虽穿的皮袄戴了风帽男女不分,但一眼便可看出是女人。
他感到血液在加速奔流,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牙关咬紧,浑身的肌肉在收缩,虚弱的感觉无情地袭来,手脚在神经质地痉挛。
近了,三匹马在两丈外勒缰。
他抖索着摘下风帽,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十一年,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终于出现在眼前,他觉得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对方伸出颤抖着的手,艰难地取下手套,艰难地除下风帽。
他屏息住了,只感到无限心酸,手死死地抓紧了判官头和铁胎弓,方不至于坐不住雕鞍。对面这位形容枯槁的女人,除了一双眼睛尚可找到些少回忆之外,他完全感到陌生,陌生得令他觉得心在迅速地沉落,急剧地冷却。
依稀,他眼前升起十一年前的幻影:一个天真无邪、有一张可爱面庞的小姑娘,正向他伸出双手,娇羞满脸地向他亲切地扑来,红艳艳的小嘴中吐出悦耳的,令他梦寐难忘的低唤:“宗如哥……”
他如受雷击,猛地一震,摇摇欲坠。幻影消失了,呼唤声在耳,但不是他熟悉的,难以或忘的声音,而是干涩的、凄苦的、极为陌生的虚弱语音:“宗如,我……我想死,我想追随先夫于地下,但……我不能,我放不下女儿,这是我在世间唯一挂念的人。你……你不该见我的,我……无脸见……”
脸被干枯的手掩住了,抖切的语着也摇曳而止,接着来的是凄苦的啜泣声。
他闭上虎目,一阵心疼,一阵酸楚,一阵可怕的痉挛,一阵……
一阵令他肝肠寸断的啜泣声入耳,令他感到喉问发甜。
“饶恕我爹爹。”她说。
“他生未卜此生休,愿君珍重。”她又说,几乎语不成声。
“别来十载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相见,易相别……”她凄然地慢吟。
他只感到天旋地转,陌生的声音突然变得熟悉了。那是他有一次上京,小别近年方返回故乡她接到他时,在他怀中低吟的小词。今天,她将一字改为十字,可是,情调完全不同了,听来虽熟悉,但却那么酸楚,那么凄切,又那么遥远……
他咽回一口冲上喉间的鲜血,发出一声可怕的低吁,然后热泪盈眶,颤声叫:“回去吧,你的女儿在等你。”声落,带转了坐骑,乌锥马人立而起奋鬃长嘶。
清水堡,在肃州东南一百五十里。这是一座位于东西官道上的小堡,住有百十户居民,驻有三百名官兵。往北八千里左右,便是下古城堡。
春来了,这儿的所谓春,事实已是春末夏初。
凤翔客栈中,大统铺上躺着一个病息奄奄的落魄浪人。
这一带的客栈,设备极为简陋,一间房设有一个炕铺,通常八至十人住一间房,炕下生火,满房温暖。不论冬夏,每人一张薄被,有些人不但不想盖那床薄被,而且赤身入睡也不会感到寒冷。
这位落魄客人已经住了月余,大冷天,却浑身如火,每天都在发高烧,居然能撑了这许久,客栈掌柜心中焦急,万一店中出了人命,可不是玩的,所以比客人还要紧张,请来了当地的土郎中,起初认为是伤寒,但药石毫无效用,一拖再拖,便知把错了脉,那有拖了这许久的伤寒?郎中只好知难而退,请店主另请高明。
住店得付店钱,这位仁兄本来带了不少金银,糟的是落店时大概已经有了三分病,迷迷糊糊忘了将贵重行囊交柜,住的是大统铺,客人来来往往龙蛇混杂,就在他发高烧神志不清时,包裹行囊被那些缺德鬼顺手牵羊偷个精光大吉。原来盖在身上的一件上好羊皮外袄,也不翼而飞啦!
目下,他是一文不名,久病缠身,欠下了不算少的房钱,所带的一把大剑已由店家卖掉作为医药费,真够狼狈的。
客家当然不敢将病客往外赶,只好认命。这天,店中来了不少客人,谁也不愿住被病客占了的房间,怕触霉头。掌柜的心中老大不愿意,带了两名店伙进入客房。
掌柜的是个彪形大汉,不然岂敢开店?客店本来就是三山五岳英雄们的栖身处,有名的是非场,主事的人吃不开,唯一的好办法是关门大吉。
可是,这位掌柜对这位病人却有点心中害怕,因为客人落店时,天生就一身猛狮般的雄伟壮实身材,久经风霜的古铜色脸膛涌现着剽悍精明的气质,剑眉虎目英气照人,紧闭着的嘴唇与晶亮的目光不怒而威,无一不使人心中顾忌。更令人害怕的是,他那敞开的皮袄内,露出他那特置的皮护腰,露在外面的一排密密麻麻飞刀柄。开店的招子特别尖亮,看了这些飞刀柄匣知是个不好惹不能惹的主儿。
掌柜的带了两名店伙壮胆,硬着头皮进入了客房。
天气晴朗,但依然脱不下皮袄,炕铺并未生火,这间房只有一个缺少盘缠房钱挂欠的客人,店家怎肯生火?进得房来,一股阴凉膻臭味向人猛扑。小店的房间本来就光线缺乏卫生条件太差而往来往宿的客人,谁身上不是膻臭难闻?再加上便桶放在房角,任何人也可想像出那种可怕的光景来。
病人大概热度尚未退尽,不时发出阵阵呻吟,脸上颊肉消瘦,双目下陷,嘴唇干裂,血迹触目,整个人只剩下一具庞大的骨架,生命之火似乎渐将熄灭。
枕旁,放着一个革囊,一个革制水袋,和卷着的特制皮护腰,皮护腰上的匕首柄依然光亮,发出令人心悸的光芒。
刚入房的三个人,突听到病人用虚弱的中州嗓音含糊地叫:“海誓山……盟……别来十载……音信……绝,一寸离肠千……万结。相见难,易……相……别……”
“客官,好些了吗?”掌柜的高声问。
他用无神的目光搜寻声源,眼前是一片朦胧,久久,方看清了掌柜的脸容。
“哦!是掌柜的,多承关注,好些了。”他强打精神说。
“这就好,也可教小的放心了。客官,小可……小可特来与客官商量商量。”
“掌柜的有何指教?”
“这……今天客人甚多,可否请……请客官迁……迁到另一个地方去住?”
“你……你是说,要叫我走?”他提高声音问。
“客官别误会……”
他猛地挺起上身,一把抓住了掌柜的手。
两名店伙左右齐上,架住他的膀子向下掀。
谁也没料到一个病骨支离的人,会有那么大的劲。他两手一抄,便分别钩住了两名店伙的脖子,猛地一收。
“哎……呀……”两店伙杀猪般狂叫,只叫了半声,叫不下去了,只能嘎着嗓子沙哑地低号,用尽吃奶的力气挣扎。
掌柜的吓得连退三步,摇手叫:“客官,客官放手,有话好说,有话好……”
他突然放了两店伙,吁出一口气说:“你是个生意人,我不怪你。欠了你的店钱也是实情,丢掉金银行囊也只怪我自己不小心。这样吧,把我那匹坐骑卖掉,如果找到行家,也许可以卖一二十两银子,十天半月我便可上路,我会找银子还店钱的。”
“你那匹瘦马,半个月前便埋了啦!”掌柜的苦笑着答。
“你把我那匹瘦金驹弄死了?”他惊叫。
“什么瘦金驹?见鬼,送给屠夫佬人家还嫌懒得下刀呢。”
他叹口气,黯然的说:“那匹马不中青,可真中用,生就铜筋铁骨比任何大宛马并不逊色只因为体内长了马宝,因此其貌不扬。我这匹马不会自己死的,定然是你们不愿亏草料而把它给饿死了,我认啦!我那些鞍具总值个十两八两银子吧?”
“不瞒你说,我们这一带很少有用鞍的人,卖不起好价钱。我已替你卖了五两银子,已用来抵房钱啦!”
“全副鞍具我花了三十两银子,你却以五两银子卖掉了,真要命。好吧,我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没话说,你要我搬到何处去?”
“在……在后面有一间柴房……”
“搬就搬。”他咬牙说。
说是柴房,其实却是一座以往用来堆废物的破败小木屋,里面堆满了废家俱烂杂货,板墙残破,顶上见天,被漏下的风霜雨雪一年年侵袭,废物多已腐败不堪,一股霉臭气息中人欲呕。店伙早已清出一块三尺宽五尺长的空地,八尺以上身材的他,只能蜷曲在内。
没有人再关心他的死活了,谁知道他是两月前大破土鲁番两万大军,一夜攻占五城,令土鲁番廿万大军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虎将奇塔(汉人)林华?
目前,他的姓名是林宗如。宗如,是他的辈名,他林家这一辈的排名是宗。
病,缠绵下去,高烧、呓语、昏迷,一阵阵可怕的黑色浪潮淹没了他,一阵阵痛苦无情地袭击着他,无数幻梦折磨着他。
往昔,他为了找寻爱侣,爱心与信念支持着他,万水千山与艰难险阻,皆无法撼动他。但这次将爱侣救回,一切希望尽成泡影,他心碎了,他崩溃了,终于心力交瘁,终于像山崩一般倒下来了。
他送爱侣回到嵩山堡,一言不发将乌锥马与铁胎弓还给杨堡主,要回自己的瘦马,凄凄惶惶离开了嵩山堡。在压迫回回堡那些日子中,七天七夜他不眠不休,接着心灰意懒凄然南行,走到清水堡终于病倒。心力交瘁,意气消沉,风寒交侵,心有郁积,不病倒那才是奇迹哩!
英雄末路,油尽灯枯。
经过这半天的搬动,元气大伤,倦缩在这与世隔绝的庭昏中,昏迷不醒。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他发现自已被抬在一具粗裂的担架上,抬他的不是人,是马。两匹马并行,中间拦着草草制成的担架,他就睡在担架中。天宇中艳阳高照,晒在身上暖洋洋地。前面有马蹄声,后面也有蹄声,他一听便知道前面有三人三骑,后面有两骑,至少有五个人带着他走。
他想挺身站起,却浑身脱力,略一挣扎便感到头脑晕眩,虚弱万分。
“这是什么地方?”他高叫。
前面的三位骑士由最后一人牵担架的那两匹马,中间那人听到叫声,策马让在路旁,等担架走近方策马傍着担架走。
那是一个生意人打扮的大汉,年约四句上下,粗眉大眼,大鼻朝天,留着大八字胡,满脸堆下文,说:“这里是沙堡附近,我们距凉州不远了。”
“哦!我是……”
“我们从清水堡将你带来了。”
“咦!好象是夏天了呢。”他抬头看望着天宇说。
“已经是四月廿五了。”
“我的天,我昏迷了一个多月?”
“据凤翔客栈的掌柜说,你已经不省人事两个多月了。起初月余,你时昏时醒,后来一直神志不清。”
“哦!是兄台救我的?在下林宗如,兄台贵姓?”
“咱们五兄弟至肃州探亲,回程落脚凤翔客栈,无意中发现你老兄在屋后那间破茅房中等死心中不忍,给你服了一些退烧药,发觉你革囊中藏着的路引,姓名是林华,籍贯是河南府。咱们兄弟料到你定是潦倒客途的人,反正咱们也要返回河南。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因此顺道将你带回河南。由于你一直神志不清,无法询问你的底细,而咱们又不能久等,只好擅作主张,将你带着上路。如果林兄不是返回河南,在下可以将你留在凉州。兄弟姓邢,名永平。那四位是在下的好朋友,也是合伙人,做的是西贩茶东带珠宝的买卖,顺便访访朋友。”
“救命之恩,不敢或忘,容图从报。似……这样走会不会耽误邢兄的旅程呢?如果不便的……”
“林华,不必耽心咱们的旅程,咱们并不急于赶路。看你老兄的光景,烧虽退但体内贼去楼空,虚耗过甚,一两月内恐怕难望复原,沿途你可以好好调养,兄弟负责将你平安送回河南。”邢永平豪放地说,义形于色。
林华感上心头,无限感激地说:“邢兄古道热肠,仗义援手,云天高谊,在下铭感五衷。萍水相逢,邢兄……”
“老弟,不要说这些客气话。咱们五兄弟并不是什么好人,而是官府有案的走私贩子,无法无天藐视王法的江湖浪人,说不上什么古道热肠,只是念在乡亲之谊,顺便相助而已。”邢永平轻松地说。
“在下身无分文……”
“哈哈!你放心,咱们本就知道你了然一身,身无长物,一切有我啦!”
“哦!在下的百宝囊与皮护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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