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高原县城和四年前已无法相比,墙上、树上、电线杆子上到处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大字报、小字报。啥内容都有,有造谣的、有避谣的,有骂人的、有找人的(通缉),琳琅满目,杂乱不堪。满街人群,衣着单一,或蓝或灰,要么深蓝要么浅灰,仅此而已。男装女服,式样统一,不是军便服就是中山装。偶尔几顶黄军帽,腰里扎着牛皮带,军不军,民不民,俨然就像电影里的“武工队”(没准怀里还揣着把枪)。来往行人,个个铁青着脸,佝偻着头,来去匆匆,谁撞谁一下,谁踩了谁的脚,既不搭理也不道歉,甚至看也懒得看一眼。碰巧熟人见面,少了往日的热情,不叫大哥大姐,皆是以“师傅”相称。曾经十分流行的“同志”,不摸底细绝对不敢贸然呼叫,生怕混淆了阶级阵线,惹出口舌,造成是非。聪明的中国人啊,每个不同的时期都有不同的称谓,把先人留下来的词稍作修改,不论男人女人,官大官小,年高年低,好人坏人(关进牛棚的除外),一律以“师傅”相称,不能不说是一大发明。而“师傅”一词叫起来顺口,听起来亲切,既不失体面,又显示了对人的尊重,而且还少了同流合污的嫌疑。
董榆生心里有事,紧赶慢赶才到城效,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唱歌不像唱歌、口号不像号的嘈杂声:“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董榆生本能地往旁边一闪,一台拖拉机开足马力从他身旁呼啸而过。车上十数个青年男女,挥拳抡臂,又喊又叫,气氛十分热烈。走出不远,拖拉机停下,一个“武工队”打扮的人尖声叫道:
“同志们,革命的战友们,不能便宜了这个臭婆娘。让她和我们一道享受现代化的运输工具,好像是她立了多大的功劳凯旋而归似的,大家说怎么办?”
“推下去,把她扔下去!”紧接着三五个壮汉,不由分说,连拉带拽,从马槽里拎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女。一声号子一二三,眨眼间那妇女便“噗嗵”一声被撂在路边壕沟里。随着一阵狂呼乱叫,拖拉机绝尘而去。
董榆生紧走几步到了跟前,眼睛一瞅,那女人两手抱头,缩成一团,止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只见她头发零乱,衣服破烂,身上还沾满斑斑血迹。董榆生不忍,心想时下天寒地冻,别说是条人命,就是鸡鸭猫狗,也不能这样处置。该杀头该枪毙,那是法律上的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里不是说不能虐待俘虏吗?他一步跳下路基,大声叫道:
“大婶,您醒醒。大婶,您怎么样?……”
女人挨了一跌,又惊又怕,好在路边是浮土细沙,伤得不算太重。她刚才缓过神来,听到有人叫她,睁眼一瞧,见是个黄穿军装的年轻小伙,以为又是“造反派”找她的不是,赶忙把眼闭上说:
“别管我,你走吧!”
董榆生看那妇女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脸色焦黄,行动不便,看样子伤势不轻。急忙俯下身,把她扶起来坐好,拍拍她身上的土,解释说:“大婶您别怕,我和刚才那些人不是一伙儿的。我是路过这儿,看您摔成这样。大婶,告诉我您家住哪儿,我送您回去。”
“师傅,你……”
“大婶,您别叫我师傅。我是刚复员的战士,今天早晨还在部队上站过岗呢。”
“你是解放军?……”
“对,大婶。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解放军了。大婶,您一定渴了吧,我这儿带的有水,您先喝两口?”说着董榆生从挎包里掏出一包饼干,又从肩上取下军用水壶,壶里是刚从民政局老高那儿灌的开水,打开壶盖,里面还冒着热气。
妇女还要推辞,看小伙子满脸诚恳,不忍拂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再说天刚放亮就出门,被折腾了整整一天,又累又饿又有伤,嗓子眼里正冒火哩!她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又吃了两块饼干,稍微缓了缓,她挣扎着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土,充满感激地说:
“师傅,谢谢你救了我。我好多了,你走吧!”
“大婶,我不是说了不要叫我师傅吗。我叫董榆生,凉水泉子人,您叫我榆生也成,小董也成。”
“董榆生?你知道董传贵吗?”
“那是我爹。大婶,您认识我爹?”
“不不,只是听说,人没见过。”妇女摇摇头说。
不管咋说,既然是“熟人”了,更不能撒手就走。董榆生执意要送大婶回家,妇女拗不过,只得让董榆生搀扶着走了一段路。到了三岔路口,中年妇女停下来,说:
“榆生,咱俩到此分手。我走东边去茨萍,你走西面上凉水泉子。几年没回家了,快回吧!大婶的身上不干净,遇到个熟人说不清楚,可别因为我影响了你的前程,快回吧,啊?”
“大婶,您怎么这样说话?您是我的长辈,身上又有伤,帮您一把是我的本份。没偷没抢没反革命,熟人见了怕哈呀?”说着,董榆生不由分说,一猫腰背起中年妇女,迈开大步朝东边的路上走去。
“榆生,你是个好人。”大婶俯在董榆生的背上,不由得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泪水落在董榆生的脖子上,火烫火烫的。妇女腾出一只手来,擦擦眼睛,接着又说,“咱俩萍水相逢,你这样待承我,大婶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
“…………”
走走停停。山路崎岖,又赶上月黑天,半夜时分,他们才赶到大婶家。
一个女孩倚在大门口,听到声音冲过来,一头扑到妇女的怀里,声音哽咽着说:“妈,您怎么了?我听他们说把您扔到半路上了,有心去找您又不放心家里,妈,您把我难心死了……”
“快回屋说,快回屋说,”进屋点上灯,大婶指着董榆生说,“狼女呀,不是你这位大哥哥,今天也许就没妈了!”
借着灯光,叫“狼女”的女孩这才看清楚眼前这位既像解放军又不戴红领章的年轻人:他满脸汗水,面带微笑,还有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起来好面熟啊!哦,他不就是那《月夜哨兵》上的解放军叔叔吗?那副画就贴在他们教室的墙壁上,她天天和“他”见面,没想到今天看到“真人”了。女孩又惊又喜,搓着双手,忽闪着明亮的眼睛,盯盯地注视着她的解放军大哥哥,傻傻地笑着,半天不知该说啥、叫啥?
“你这个死女子,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啦?见了恩人不磕头,还愣在那儿干什么?”妈妈生气了,坐在炕角上责备女儿。
“哎。”女孩慌乱中敬了个少年先锋队礼,刚把手举过头顶立刻意识到未戴红领巾,急忙换个姿式恭恭敬敬鞠了个躬。心里在暗暗怪妈妈:都啥时代了还兴磕头?说出来的话却是,“谢谢你,大哥哥!”
董榆生立时羞红了脸。四年的部队生涯,除了和尚就是光头,接触的全是清一色的须眉好汉,哪有和女孩儿说话的机会?眼前这位小妹妹,穿着虽然破旧,但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年龄不大,顶多也就十四五岁,可是她气质不凡,又不怯生,面白如雪,双目似电,梳一对黑油油的小辫子,扎两根红艳艳的头绳儿。看人不亢不卑,说话不慌不忙。如果不是眼见,谁信深山陋舍里还有这么出色的小丫头?
女孩张罗着做饭。大婶碍于客人之面,不便上炕就寝,半歪着身子在炕沿上小憩。董榆生几次要走,都被大婶苦苦劝住,非要他吃口饭才许动身。趁这时间,董榆生借着晨曦和昏暗的灯光开始打量起主人家的住室。房子不大,坐北朝南,应该是堂屋。一盘大大的土炕占去一半的地方。炕头上三个小孩一男二女在被窝里一字儿排开,伸出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新来的客人。炕上仅有一张颜色黑灰的破席,上面看得着的也就一床被子。屋里没什么陈设,一张又当桌子又是面柜的木质高箱,算是这间屋里最豪华的装饰品了。桌子上方端端正正贴一张领袖像,左右两旁一副条副。上联是:听毛主席话下联是:跟共产党走领袖像左下角,挂着一个黄书包,书包上绣着红字:革命到底。一条碎成条条缕缕的红领巾,和书包挂在同一枚钉子上。屋地扫得很干净,屋地下几双大小不等的布鞋,不是帮子露口就是底儿破洞……
女孩端一锅热气腾腾的洋芋进屋,炕上的小家伙们顿时来了精神,个个圆睁双目,猛地往前蹿了一截。最小的弟弟最先沉不住气,带着哭腔喊道:
“大姐,我要吃!”
“没规矩!”大女孩一边申斥着小弟弟,一边挑了两个黄澄澄的大洋芋双手递给董榆生,很抱歉地笑道,“大哥哥别笑话,山里头就这条件。”
小弟弟已经在小声抗议了:“大姐昨晚没做饭……”
董榆生把手里的洋芋分一个出来拿给小家伙,说:“小兄弟,这个你先吃。”
小家伙瞅瞅大姐看看妈,没敢伸手接。
大女孩说:“锅里有,别给大哥哥争了,真没出息,下来吃吧!”
这话真灵,好比是埋伏的士兵听见了冲锋号,小家伙们争先恐后冲下炕。两个丫头多少还穿点衣服,小男孩干脆就光着屁股下了地,也不管冷热,好几只手伸进锅里抓洋芋。大女孩不好意思地瞅了董榆生一眼,转过脸来喊道:
“行了行了,给爹留两个。”
董榆生这才意识到,家里还缺了一个人。
大婶说:“狼女呀,给你哥擀碗面吃吧。洋芋怎么打发客人呀?”
“妈……”女孩噘着嘴嘟囔着,“都多大了,还叫人家小名?又不是我不会,又不是我舍不得……”
董榆生一个洋芋吃下去,搓搓手,站起来说:“不了,大婶,我该走了。”
大婶挣扎着站起来,拦挡说:“急啥呢?吃了饭再走。”
董榆生从内衣口袋子里掏出一叠子钱,数了数,说:“大婶,这是我的二百块复员费,你们留着花吧!”
“不行,不行!”大婶双手推开董榆生,口气坚定的说,“你救了大婶一命,还不知啥时候能报答你呢,又怎么好意思再收你的钱。榆生听话,快把钱装上,以后还要成家、娶媳妇……”
董榆生噗哧一笑说:“大婶,我才二十岁,不忙娶媳妇。这钱您一定得收下,算我借您行不行?”
“傻娃尽说傻话。吃饭穿衣量家当,”大婶边说着话儿边翻身出溜下地。穿上鞋想站起来,一下子没站住,几乎跌倒,董榆生和女孩儿一边一个赶紧扶住。大婶左右瞅瞅,接着又说,“榆生,你看大婶家穷成这个样子,拿啥还你,莫非叫女儿跟了你不成?”
“跟就跟!只要大哥哥肯要我,我就、我就……”虽说是快人快语,但毕竟是婚姻大事。女孩儿尽管年龄小,这些事多少还是懂一些的,话一出口,才感到唐突,不禁脸热心跳。想想董榆生的好处,心好人好,哪里能碰上这样好的大哥哥?索性把话说完整,“我就跟了大哥哥去!”
大婶本无此意,只是话赶上了,随口就这么说了一句,没料到女儿倒当了真。细一想,榆生和女儿,一个内强,一个外刚,模样也般配,真真是天生的一对。但往深里一想,榆生是复员军人,父亲又在村里当干部。女儿虽好,只是这个家不成,黑窝子里头出来的鸟,能飞多高?遂打消了念头,说:
“丫头,别难为你哥了。这么大的事,哪是随便说的?时候不早了,快收拾收拾,送你大哥哥走。”
董榆生是挨过饿的人,他深知挨饿的滋味。大婶家的情况,他猜也能猜个七八,这个家快要揭不开锅盖了!至于其它问题,他想不了那么远也管不了那么多。他见大婶死活不接钱,就从挎包里掏出一包点心,放在当面柜的桌子上,又把手里的二百块钱压在点心下面。憨憨一笑说:
“大婶,我走了。”
大婶正待要阻止,无奈拖着个病身子,心到腿不到,只好眼巴巴瞅着榆生和女儿出门走了。大婶慢慢挨到桌子边,颤抖着手抽出那二百块钱,攥在手心里,忍不住潸然泪下,默默念道:
“榆生我的娃呀,大婶知道娃是好心,可是你让我拿啥还你的这份情啊?”
村里人看狼女子和一个复员兵并排走在一齐,觉得纳闷,都拿好奇的眼光看他们,有的人还交头接耳,嘀嘀咕咕。那个“武工队”打扮的汉子也在现场,突然像是悟出了什么,故意放大嗓门吼道:
“还是解放军哩!立场哪里去了?打听打听什么单位,告他去球!”
女孩理也不理,只顾和她的大哥哥说话儿。董榆生问:
“你为啥叫狼女?”
“我妈把我生在狼窝里,所以就起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子。你以后可不敢叫我狼女,否则我就不叫你大哥哥了。”女孩嫣然一笑说。
“那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大灰狼哥哥。”
董榆生不由得咧嘴大笑,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女孩不等董榆生开口,接着又解释说:“我叫吴天娇,记住了:口天吴,天空的天,女乔娇。下次忘了我找你算账。”
“噢,记往了,记住了。吴天娇,天之娇女,好名字,有气魄。天娇,你们家就你一人上学吗?”
“家里穷,读不起书,爹妈供我一人都困难。我现在在外县上初中,妈不让我考高原县中,宁肯让我多走几十里路,我就不信高原县里有老虎?”
“你爹呢?”
“我爹在公社的牛棚里。生我那一年,村里搞阶级斗争,少一个坏分子,有人提议抓阄,我爹自告奋勇,自己要了这顶帽子戴上了。人家笑我爹傻,我爹还说是个帽子总得有人戴,省得天冷了花钱卖。你没见过我爹,我爹可好了。谁要说我爹是坏人,真正是眼睛长屁股上了。”
“你妈怎么了?”
“我妈原先也是工作人,不知怎么就下来了。外爷家成份高,舅舅继承了’地主’帽子,妈妈充其量也就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又没干啥违法的事。都是那个黄军帽,狗日的公报私仇,想让我给他当媳妇,瞎了他的狗眼……”
“哦?…………”董榆生不由得深叹一口气。也不禁暗暗佩服起眼前这位小姑娘,她年岁不大,头脑清楚,说起话来有条有理,纹丝不乱,真应了那句老话,穷人的娃娃早当家。
吴天娇一怔,诧异道:“大哥哥,你怕了?”
董榆生坦然一笑说:“不,我怕啥?”
“你是共产党吗?”
“不,我不是……”董榆生最怕别人问他这件事,谁一问起他马上想到朱桐生、想到那二百元钱。
“刘胡兰十五岁就入党了,我才比她小一岁,红卫兵都参加不上,怪谁呢?大哥哥,你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