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胡兰十五岁就入党了,我才比她小一岁,红卫兵都参加不上,怪谁呢?大哥哥,你有心事?”
“没有,怎么会呢?”董榆生急忙掩饰道,“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吧,还要给你爹送饭哩!”
“大哥哥,你还会来看我吗?”
“会,到时候我一定来。你欢迎吗?”
“你说呢?”吴天娇使劲地点点头,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董榆生,足足有十秒钟的时间。没等董榆生回话,忽然她用双手捂住脸,转过身飞也似地朝回村的方向跑去。
董榆生原地不动,猛然间像是失落了什么,心里头空荡荡的。抬眼望去,只见吴天娇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化作一颗绿豆般大小的圆点,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消失……
上卷 十八、欲哭无泪
凉水泉子连降了三天大雪。山上是白的,山下是白的,就连房头树梢皆是白茫茫一片。这阵,风不吹了,雪也停了。鸡不鸣,狗不吠,全村一片沉寂,往常喜爱堆雪人、打雪仗的娃娃也见不到一个。
董榆生老远就瞅见五奶奶正和尕顺扫雪积水,他几步奔过去,热情地抓住五奶奶的手,亲切地叫声“拜奶奶”。其实五奶早就认出他了,先是两眼直直地发愣,待到董榆生走到跟前,叫她一声“拜奶奶”的时候,老人终于止不住老泪纵横、大放悲声:
“我的娃你怎么才来呀?你们家遭大难了,你爹他……”
董榆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心急火燎地问道:“拜奶奶,我爹怎么啦?”
“你爹让那个驴日的朱三给害死了,还说你爹不是你爹,造的谣多了,我一会半会说不清楚,你快回家看看去吧!我的老天爷呀,怎么好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五奶话未说完,先已哭得涕泪交流。
董榆生眼里喷火,气往上涌,啥话不说,转身就往家跑。尕顺朱洪林怕出事,紧跟在后面,转身喊了一句:
“奶,您快回家,我送榆生哥回家!”
“不,我和你们一块儿去!”五奶收住哭声,踉踉跄跄地跟了上来。
还没进家门,正听见朱三站在院里训话:“……大家散散吧!反正是人已经死了,难受也没用,咱们还是应该化悲痛为力量。抓革命、促生产要紧。移风易俗,丧事简办,榆生一时半会回不来,就不等了……”
朱三看见了董榆生。
董榆生恕视朱三。朱三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讪讪地嗫嚅道:
“榆生侄儿,你、你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朱老三,我日你先人!我爹不是我爹是你爹?我把你这个吃人饭不屙人屎的狗东西,你给我说清楚,我爹是怎么死的?”
“榆、榆生,这不关我事。我可没动你爹一手指头……”说着话儿朱三瞅空子就想溜,他知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和这个混小子没啥好理论的。
榆生岂能轻易放过,当胸一把拽住,厉声骂道:“我爹是什么人,全村大人娃娃哪个不晓得,你怎么就把他害死了?”
其实,朱三并不惧怕董榆生,主要是没防备,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脱身要紧。软的不行改硬的,目露凶光威胁道:“榆生,不敢胡来,我可叫民兵了!”
“叫呀,叫呀!打死我不是就斩草除根了!”董榆生猛用劲往前一推,朱三心虚腿软,一步没站稳,仰面朝天跌入泥地。
朱三双手拄地,匍匐着爬起来,把泥手往身上使劲抹了抹,狠巴巴地说:“好你小子,反了天了?你等着。”
董榆生还要动手,被人拉住,朱三乘机溜出门外。朱三是个好面子的人,吃了这一亏,脸上挂不住。想整治董榆生又无从下手,只好把这口气强咽在肚里,躺在炕上睡了半个月。
母亲被人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一见儿子就涕泪滂沱,泣不成声地说:“儿啊,你爹他死得好惨啊!“
董榆生侧转身,众人让开一条路,他慢慢向父亲的灵床走去。距离虽然不到十步,但漫长得几乎无法用时间和里程来计算,他不敢面对父亲亲切而又严厉的脸庞,他仍不相信父亲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但愿父亲只是安详地睡着了,一会他就会醒来……。然而董榆生看到的父亲并没有睡着,他圆睁着双眼,凝视着前方,凝视着远方,凝视着天空?在等待、在期昐、在寻找?……
董榆生颤抖着双手,轻轻地抚摸着父亲的眼睑、口鼻、面颊,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父亲,而又是一位伟大高尚、聚世界所有父爱集一身的父亲。董榆生用强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要让泪水流出来,不要让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要把父亲的遗容再仔仔细细瞻仰一遍,使父亲的音容笑貌更深地溶入他的脑海,以便在他每当想念父亲的时候,父亲的形象立刻会清晰地显现在自己的面前。他在父亲身体的每个部位轻轻抚摸着,当他的手触及到父亲那只空袖筒子的时候,顿时百感交集,再也无法阻止夺眶而出的泪水,他噗嗵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哽咽着嗓子喊道:
“爹呀,爹,您不要我了,您怎么就这样走了?您每次写信您都说您想儿,如今儿回来了,您咋就不看儿一眼呢?爹,儿十六岁出门,当兵四年,哪天不想家,哪天不想爹?……
“爹,您早年在部队,儿一生下来就没见过爹的面,不知爹是啥模样?那时候我就天天想啊天天盼,盼望爹您早回家。有爹的娃娃胆子壮,没爹的娃娃太可怜。但是最后我终于把爹盼回来了,爹,您还会回来吗?……
“爹,您活人一世,就像凉水泉子的清泉,就像凤鸣山的松柏。那些心术不正的小人、猪狗不如的畜牲,别看他们得意一时,他们长久不了,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爹,您安心地走吧!儿从今往后,虽干不了报国报民、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也绝不会干出昧良心、亏祖宗、丢人现眼的事。爹,您老人家放心吧,乡亲们为我作个证见,告慰我爹的英灵、让爹瞑目安息……”
董榆生小小年纪参军离家,回来时却是这样一个场面,放谁谁能接受得了?如今这阵,朱三正在得势,哪个能把他怎样?至于榆生是不是董传贵的亲生,那是人家的私事,别人管那么多做甚?可是看眼前榆生对他爹的感情,有几个“亲生儿子”能做到?榆生哭得伤心,说得在理,大家陪着流眼泪,开头还在小声唏嘘,随后有几个妇女几乎哭出声来。最先憋不住的是“老革命”朱建明,他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冲了出来,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传贵哥,你死得怨、死得苦、死得不值哇!蒋介石的子弹没打死你,美国鬼子的炮弹没炸死你,你竟死在小人的暗算之下。痛死我了,哥!你死得不明不白,叫我们怎样向榆生侄儿交待呀,哥?……”
朱建明也是,从小没爹没娘,自由惯了,不受约束,自然纪律方面差些。干啥事没长心,又占着个爱吹牛的毛病,这回叫人家抓住把柄,跟着受了许多苦楚。照实说“老革命”这人,不偷不摸、不哄不骗,碰见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还总是热心相助,顶多也就混碗饭吃。说他是个“二流子”还能勉强凑数,说他是“二地主”简直就是“指鹿为马”了。董传贵是从小没娘,朱建明也是从小没娘,董传贵在前,朱建明在后,俩人都是吃过安寡妇的奶的,说来也算是“一奶同胞”了。董传贵属于传统型的人品,朱建明是好人里头不要、坏人又不是的那种。虽然性格迥异,但源于五奶奶这一层关系,董传贵也看顾朱建明,朱建明也视董传贵为依赖。董传贵也批评、甚至踢一脚骂两句的时候也有,朱建明也翻白眼、发牢骚说怪话的事也不是没有,磨擦归磨擦、矛盾归矛盾,俩人的关系终究还是兄弟。而今传贵没了,朱建明失魂落魄,暗地里不知哭过几回。他不是朱三的对手,别说当面,就是背后骂两句,也要环顾一下左右。刚才他听董榆生哭得伤心,不禁触到他的痛处,仿佛董榆生又成了他的主心骨,索性放开胆子,不顾泥水,以头触地,连哭带骂:
“哥呀,你走吧,你放心地走吧!害你的那些乌龟王八蛋们,没一个有好下场!……大将死在无名之下、哥你不值得呀!……”
乡亲们被朱建明这样一哭一闹,顿时之间群情激愤,院子里跪倒一片,悲声四起。五奶是长辈不能下跪,但哭喊是不分辈分的。她老人家一开口,那是多大的嗓门,一半是哭,一半是喊,内中不乏有借题发挥的成分。
山里人孤陋寡闻,见识不广,但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识人标准。他们往往把人简单地分为好人坏人两种,好人就是善人,坏人即为恶人。朱三等人虽然给董传贵安置了许多罪名,但他们并不为之所动,他们认为董传贵是好人,和他作对的才是坏人。因此几天来他们一直聚集在董家院内,一是等榆生回来,二是悼念他们心目中的好人。静立默哀也是一种手段,甚至比大张旗鼓地喊口号更有威力。朱三就怕了,他几次三番催促人们各安其事,他就是怕人多出事,有人一起哄,聚起几个愣头青,砸了“革命委员会”的牌子麻烦就大了,传出去那是多坏的影响。
董榆生见全村老小纷纷扑倒在泥水里,心中不忍受,站起身来,用衣袖擦擦眼睛,哀声劝道:
“父老乡亲们,大叔大婶们,大家起来吧!谢谢大家,董榆生给你们磕头了!”说完,董榆生面朝乡邻,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
四爷侯四海在人群后头喊道:“榆生说了,大家起来吧,都起来吧!榆生,你到这儿来一下。”
董万山老泪纵横,看见孙子进来,不由悲痛更甚,心想儿子一生光明,竟遭此横祸,孙子回来,必定也会受到牵连。
董榆生见了爷爷,双膝跪倒在地,还未张口已是泪水盈眶,他扑在爷爷的怀里,喊了一声:
“爷爷……”
董万山躺在炕上,颤颤抖抖地抚摸着孙儿,仰天长叹一声道:“老天爷,你咋不换了我去呢?”
天理自有公论。县上和公社都派人送来花圈。公社刘书记(主任)亲自主持了追悼会。凉水泉子的村民全体出动为董传贵送葬,就连那个朱三也装模作样地混在人伙伙里,猫哭老鼠般地低头致哀。
至于朱三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到这种场合,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肯定在笑,尽管他哭丧着脸,装得比所有人都痛苦万状的样子。董传贵死了,'奇‘书‘网‘整。理提。供'侯志国是饭桶,村里再也没有人会站出来和他作对了。董榆生!董榆生?等他把奶瓶子扔了,牙齿长全了再说吧,而且那还要看他朱某人是否还健在,只要他朱三留得三寸气在,在凉水泉子地面上,黄毛小子想翻天,誓比登天!
根据父亲的遗愿,墓地建在凤鸣山的山顶。从这儿极目远眺,整个凉水泉子尽收眼底,董榆生知道父亲的用意,死后和生前一样,他不愿远离他的乡邻和亲人。墓地左前方大约半里多路的地方,就是闻名遐尔的“三姓庙”。庙名是口头传诵,找遍里里外外所有的地方,均没有“三姓庙”的字眼。倒是一进庙门,正堂大殿前的横额上,书写着“碧落苍穹”四个大字,含意深奥,不知作何解释。全村最有学问的人该是四爷了,以后抽空一定问问他,“碧落苍穹”是什么意思?董榆生小时候曾经到“三姓庙”来过几回,那时候庙里香火旺盛,一年四季游人不断,善男信女顶礼膜拜,虔诚之心,溢于言表。里面住着一僧一道,道人跑外交,一切伙食采购烧火扫除等杂务都由他操办。老道的家就在附近不远,时候长了还回去小住一半天。和尚负责内政,主管诵经、接待香客以及钱粮等大事。庙里供奉的神像董榆生有好多还能说出名字,旁边侧殿里还有唐僧等四人的塑像,朱桐生想把自己的裤带系到猪八戒的腰上,无奈两相对照不成比例,他多大肚子,猪八戒多大肚子?朱桐生搞恶作剧把腰带挂到猪八戒脖子上,被老道发现,追出庙门足有半里开外。如今这些早就荡然无存,只有“碧落苍穹”尚在,亦是斑斑驳驳,缺撇少捺有横无竖的。董榆生想,或许是当初红卫兵根本没有把这几个字放在眼里,劈了烧柴也没有几块木头,否则为啥没有下狠手哩?
董榆生跪在父亲坆前,迟迟不愿离去。那个圆睁双眼、怒目而视的面容时时在他眼前环绕。父亲含恨而逝、死不瞑目啊!他怎么会不是父亲的亲生呢?尽管有人把那天“批判会”上的情形告诉了他,他仍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他始终认为那是朱三们杜撰出来用以骗人的慌言,天下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实存在。他是在父亲的培育呵护下长大的,他热爱父亲的事业而且自己也在从事着和父亲同样的事业。他虽然现在还不是共产党员,但是他确信总有一天,党会相信他、接受他的。为了尊重母亲,他决不向母亲问长问短,只当那是子虚乌有的事,本来嘛!
要想忘记也决非易事,一个声音盘旋在他脑海中,死死地缠住他,时不时冲他喊叫两声:“董榆生,董传贵不是你的亲爹,你的生父在台湾!这事不是朱三一人知道,不信你去问……”
该去问谁呀?他想起了丁阿姨,丁阿姨肯定了解事情的内幕。要不,她怎么总是问父亲母亲关系如何,为什么没有弟弟妹妹……。使他好生不快,心想丁阿姨管事太多,这些事也要问来问去。现在回想起来,很是蹊跷,莫非丁阿姨话中有话?丁阿姨四十岁了不结婚,难道她对父亲?……
董榆生斟满一杯酒,恭恭敬敬举过头顶,然后轻轻地泼之于地。他想起父亲的许多往事,父亲对他,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假设不是亲生,更显出父亲的为人,高风亮节、坦荡胸怀,世上人有几个能做到?他董榆生能有今天,全仗父亲的庇护。别的不说,就是那次连夜背他去县城看病,其情其景,至今仍历历在目。他最后一次见父亲,也是在去县城的路上,那个吊着一只空袖筒子的瘦高身影,将永远铭刻在他的心中。
父亲走了,父亲远远地离他而去了。心念至此,董榆生感到无限的怅惘与凄凉。他比谁都清楚,他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正如七叔朱建明所说,蒋介石的子弹没有打死他,美国人的炮弹没有炸死他,几个小人在背后放了一把火,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竟轰然一声倒地。可见,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黑枪不但伤人骨而且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