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小了。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转眼就到这岁数了,好人命苦哇!”
“妈您没见,榆生比年轻时还有风度呢!长得一点都不显妈是觉老,模样又好看。拾掇拾掇,穿载整齐些,不知道的人,一看还以为是县长哩!”
“县长不好,咱不要县长!”吴大婶突然间变了脸色,女儿的话让她想起了什么,一阵痉挛,头昏脑涨的差一点要晕厥过去。
吴天娇慌了手脚,又是捋胸,又是捶背,焦急地说:“妈您怎么了?我说榆生好,您也不高兴?”
“妈高兴,妈高兴。妈是说咱只要榆生,不要县长!”
“谁希罕县长?省长的儿子来,我都没给脸色呢!”吴天娇不知道妈妈的心思,她无意中说到妈妈的痛处。
吴大婶定定神,缓过这口气。推开女儿说:“丫头,妈没事。你爹和你兄弟快回来了,你收拾收拾,做饭去。妈喝口水就好了。”
吴天娇说:“妈,我擀长饭(面条),您不是最喜欢吃我擀的长饭吗?”
吴大婶说:“不,今晚不吃长饭,包饺子。迎客饺子送客面,等你兄弟回来叫他割肉去。明天一早就让你兄弟开三马子(手扶拖拉机)送送你。见了你婆母,听说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爷爷,要懂礼貌,别说话没高没低的,让亲家笑话,说咱们少家教……”
吴天娇扎上围裙,边洗手边说:“妈,我知道。你女儿又不是小孩子。”
吴大婶不理,仍旧自顾自地说:“称呼什么好呢?他们那地方叫‘娘’,你也就跟着叫娘吧!别叫阿姨、大婶啥的,显得外气。叫亲热些,自然些,叫你婆母娘听着也高兴……”
吴天娇嫌妈妈唠叨,不耐烦了,嗔怪道:“妈,看您颇烦不颇烦,我是去相亲,又不是出嫁……”
“妈怕你想不到,落下个不好的影响,以后婆媳关系就不好处了。”
“榆生的娘就是我的娘,咋能不好处呢?”
“丫头这话对,交人就是要交心,听说你婆母娘也是个苦命人,你去了多住两天,侍候侍候老人,也尽尽人子之道。”
吴天娇刚把面和好,弟弟天顺就回来了。吴天娇姊妹四个,大妹叫天英,二妹叫天琴,都出嫁了,家中只剩个小弟,也二十二、三,尚未成家。吴天顺把三马子〃奇〃书〃网…Q'i's'u'u'。'C'o'm〃一放好.就兴冲冲往家跑,人还没进屋,嗓门先到了:
“妈,我割肉回来了,咱们今天吃饺子吧!”
吴大婶咧嘴笑了,大声说:“正好,妈刚说等你回来割肉去呢!尕娃你看谁来了?”
吴天顺扭头一瞅,忙喊道:“大姐,我就知道大姐今天回来,要不我怎么就割肉呢!
“你怎么猜那么准?”吴大婶问道。
“你没听见早晨起来喜鹊叫吗?”吴天顺做个鬼脸,笑嘻嘻的回说。
“喜鹊窝垒到门口树上,那天不叫个十回八回的。你是嘴馋了吧?”吴大婶笑道。
“也真是。”吴天顺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小时候,一年到头吃不上一回肉,也试不来啥。现在倒好,三天两后晌吃肉,还老是觉着不过瘾。”
“那是你赶的世道好。”吴大婶说,“那时候你想吃肉?人都没饭吃,哪里有粮喂猪?”
“妈您别给我忆苦思甜了行不!我姐人家是当官的,政策不比你懂得多?”
吴天娇说:“别卖嘴了。快去洗洗手,你擀片儿,我包。叫妈吃个现成的。”
吴天顺说:“大姐你高抬我了,我有那本事吗?”
吴大婶从炕上下来.说:“丫头我来吧。你兄弟是咱们家的顶梁柱,咱得照顾着点。”
吴天顺不高兴了,说:“妈您说啥呀?谁让你们照顾了?里里外外我啥活不干?叫我大姐听了还以为我是二流子呢!”
“谁说我儿子是二流子?”吴尚义扛一把铁锨,在院子里就接上话碴。他放下手里的铁锨,拍拍土、跺跺脚,正要进屋,吴天娇从屋里迎出来,喊一声:
“爹,您回来了?水打好了,先洗洗脸。饭就好,咱们吃饺子。”
吴尚义一看女儿,高兴地说:“天娇,公家的事忙吗?这回可有些日子没回家了。你妈可想你着哩!天顺,快打酒去,你大姐来了,咱们高兴高兴。”
吴天娇拦住说:“天顺别去。爹,我这儿给您带了两瓶酒。”
吴大婶说:“这酒别动。明天你不是走亲戚去吧?”
吴天娇说:“又不是什么好酒,皇台,三十块钱一瓶。明天不会再买吗?”
吴尚义说:“三十块一瓶呀!不喝不喝。有五块的川酒隔三岔五地喝着,就过年了。好酒还是留着送人吧!哎,天娇,明天走哪家亲戚?
“咱家有多少亲戚你还能不知道?”吴大婶接过话茬,埋怨老伴说,“你忘了,那年你在牛棚里关着。那个小伙子把我从县城送回来,临走还丢下二百块钱。”
“对对对。受人滴水之恩,得涌泉相报。那个年代,那么好的好人,哪里寻去?我老说去看看人家,你总是拦挡着不让去。”吴尚义说。
“我哪里是拦挡你?头些年,没吃没喝、空手咤拳的,总也得买点像样的礼物吧!后来,巧不巧丫头和他同了学,俩人都有那么点意思。你当老丈人的,总不能先赶在前头去瞧女婿?”
“老丈人瞧女婿分什么前后?你还老说我,如今你也封建起来了。天顺他大姐夫对我们家是多大的恩德,咱们缺啥也不能缺这份良心。你别管,明天我和天顺走一遭。”说着话,吴尚义故意装作很生气的样子。
老伴这么一说,吴大婶反倒没了脾气,含笑说:“要去你就去,我也不拦你。丫头刚跟我说她明天要去婆家,正好你们爷仨一路。”
吴尚义见说,嘿嘿一笑道:“既是这样,那我就不去了。天娇你去了给他姐夫捎个话.就说我急着喝喜酒哩!”
吴大婶翻了老伴一眼,嗔道:“有这么没出息的老丈人吗?”
吴天顺好不容易插上话:“大姐,我大姐夫会喝酒吗?”
“你肚子里有馋虫啊l”吴大婶埋怨了这个埋怨那个,“没别的话说,净惦记着喝酒了。”
吴天娇架旺了火,把饺子下到锅里,回过头来笑笑说:“天顺,你榆生哥能喝着哩,怕你喝不过。”
吴天顺一头收拾碗筷一头说:“下回等我大姐夫来,我和他比一比。”
吴尚义吧哒着旱烟,说:“天娇你也劝劝榆生,让他以后少喝点。酒不是好东西,喝多了伤脑子,尢其是你们这些念书人。”
吴大婶洗完了手,坐在炕上,望着老伴回敬了一句:“还劝人家,你咋不劝自己呀?爷俩个凑一起哪个月不醉个三五回。”
吴天顺说:“妈您不懂。男子汉喝酒壮精神,中国古时候有个叫里头白的大诗人。还喝酒喝出名来了呢!”
李太白成了“里头白”,吴天娇知道兄弟那点文墨,也不说破。全家人高高兴兴吃顿团圆饭。
吴天娇和妈妈睡一屋,吴大婶心里不踏实,转过身来,嘱咐女儿说:“丫头,你的脾气不好,性子急。见了榆生,好好商量,别三句话不对,就给人家脸色看。你要是惹了榆生,我可不答应。”
“妈,您有完没完?我发现您都有点更年期了。”
“这丫头,怎么这样跟妈说话?妈还不是为你好。万一你要是和榆生的事黄了,妈这心里可不知多难受哩!你是妈的连心肉、你是妈的好女儿,妈就指望你了。榆生也是个好孩子,就像你爹说的,这样的好人一辈子都没处寻去。”
“妈,我知道了,您不要说了行不行?我都困死了!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来哩!”
“养狗的还不知道狗的毛病?你那点鬼心眼其实妈早就明白了。你今天来哪是跟妈讨主意?你是要妈帮你下决心。本来你不好意思主动找人家,还不是听了妈的话……”
旁边的女儿已经拉起了轻微的鼾声。
“唉,这丫头,都这么大了,还是个当干部的人哩!还让妈操不完的心。”吴大婶叹息一声,给女儿掖掖被子,转过身来。她不敢睡得太沉,还要操心明天女儿早起早上路哩!
下卷 四十、娇女省亲
吴天顺开着三马子,一路颠颠簸簸,也就是两个小时的工夫,眼看就到了凉水泉子了。
吴天娇说:“天顺,停下停下,到地方了,姐下来自己走。你也早点回去,省得妈惦记。”
吴天顺停稳拖拉机,扶姐姐下来,给姐姐拍拍身上的土。狡黠地一笑,说:
“大姐你口不说我也心里清楚,你是怕大姐夫看见我开辆破三马子送你来,嫌我们土气。我想我大姐夫才不是那种人呢!都到家门口了,也不叫人家进去喝口水?大姐夫不让我喝场子酒,我还不高兴哩!我大老远给他把媳妇送来……”
“天顺,你怎么也学得这么罗嗦?让你回你就回,说那些闲话有啥用?以后等姐进了这个家门,还能少了你的酒喝?”
吴天顺还想分辨,一看姐的脸色不好,出个怪相,蹬上三马子,说;
“大姐没事常回家,别叫妈念叨。”
“知道了,你快回吧,路上小心!”
吴天娇望着弟弟“突突突”地开着三马子走远了,禁不住心中一阵酸楚。天顺已经二十三岁,也老大不小了,还没成家。说好的媳妇娘家那边嫌家里房子破,不让姑娘过门。说啥时盖好房子啥时成亲。这几年家中的日子实实说好了许多,但真要盖几间一砖到顶的新瓦房,不是件容易事。在同事里边吴天娇的生活是最朴素的,她把工资的很大一部分都绐了家里。家里底子薄,头些年因为她上学又拉了不少账,如今还要贴补两个出嫁的妹妹。爹妈手头也没攒下几个钱。说是说,山里人还是挺苦的。
吴天娇揉揉眼睛,转过身来,映入她视界的是一个崭新的村庄。
“家中福不福,先看门楼后看屋,一排排新颖别致、古色古香的大门楼排列在山坡下、大路旁。眼下时至金秋,结满苹果的果树在农家小院里探出头来.鲜红的果儿像一颗颗火红的灯笼在绿叶中垂下。不闻犬吠,唯有鸡鸣,村庄掩映在绿树丛中。过往行人个个都是踌躇满志,行色匆匆,仿佛家家都是万元户。当初董榆生执意回乡务农,不就是为了今天凉水泉子这种令人陶醉的景色吗?
吴天娇揣摸着哪一幢门楼是董榆生的家?她一眼看到一座二层小楼,二楼阳台上开满了各色鲜花,姹紫嫣红,分外耀眼。她猜想,这一定是他的家,也是她将来的那个家。因为这幢小楼不同凡响,既有中式的古朴,又有西式的典雅,外观给人的感觉既不像寺庙里的殿堂,又不似外国人的洋楼,古今中外,浑然一体。不是董榆生,谁能想出这么好的点子?
越走进这幢小楼,越是感到莫可名状的心跳。她不敢冒昧地去敲门,她怕见到她想见的这个家中的每一个人。她在心中勾画着从未晤面的亲人:爷爷八十多岁,胡须皆白,满脸皱纹,山里常见的那种老人,透着真诚,善良,待人一团和气,见人开口就笑……不知爷爷牙齿如何?镶了假牙没有?这事得留点神,牙好才能长寿,一定操心给爷爷装一副好牙,让他老人家好好享几天福。母亲快六十了吧!必定慈眉善目,生了那么俊秀的儿子.娘也丑不到哪儿去?她想.娘的眼睛肯定大,不知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嘴唇薄薄的,嘴唇薄的人心善。脸形应该方,长脸的人难缠,性子倔、脾气大……
吴天娇在门口徘徊了半天,她终于没能鼓起勇气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大门。再转转吧!她想。这心跳得好快,人家说大姑娘上轿,不好上也不好下。上了轿,就离开爹娘了,下了轿,怎么见公婆呀?别说丑媳妇,就是俊姑娘也不好意思啊!她又暗暗责怪开了董榆生:都是你,害得我今天进不得、退不得!这么犯难心……现在光埋怨有什么用昵?等见面吧,见了面一定好好收拾他一顿,一定饶不了他这一回!吴天娇走远了。
大路上有几个放学回家的小孩,老远见到她,就高高举起手敬礼,说着不很标准的普通话:
“阿姨好。”
吴天娇笑笑,她拍拍其中一个小男孩的头,说:“放学了?”
几个小孩眼生地看着她,被拍了后脑勺子的小男孩还吐了吐舌头。乡里娃怯生,不敢在生人面前多说话,又敬了个礼,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
“阿姨再见!”
小娃娃们蹦蹦跳跳走了。走好远了,还回过头来看一眼。他们猜不透.这个阿姨是干什么的,如果是走亲戚,为啥不问路呢?
吴天娇心情平静多了。凉水泉子有名的是泉,看看泉吧!泉水早已不在露天,围着泉水已经盖起一幢很洋气的二层楼。楼里响着机器声,很多人出出进进.忙忙碌碌的。成箱成箱的“神泉”牌双龙矿泉水被搬运出来。装车的装车,入库的入库。吴天娇觉得有点口渴,她又“骂”开了董榆生:你把泉水圈起来,过路人喝口你们的水都这么难?真是个啬皮鬼!
有人老远看到了吴天娇,很快又看了一眼,这不是因为吴天娇好看,这和回头率没关系。乡里人看生人,都是这么看。
“你是嫂子吧?”
吴天娇吓一跳,猛回头,好不容易碰到个“熟人”。
“秀才,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话一出口,吴天娇就觉着用词不贴切.侯有才是凉水泉子人,不在这儿在哪儿?好在秀才不计较,他满脸堆笑,亲亲热热地说:
“嫂子快回家吧!走,我领你去。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叫我榆生哥开车接你去。走吧,嫂子,你头里走。”
先前那几个人,看到侯有才和这位年轻女人说话,就放下手里的活,也跟过来搭讪;
“秀才,这位大姐是谁家的亲戚?”
“什么亲戚?这是我们董总的夫人,我们的榆生嫂子!”侯有才仗着和吴天娇见过几回面,就好像就高人一头,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哎哟嗨…,是嫂子呀!怪不得。榆生哥也是……。秀才你先领嫂子进家,我们打发人找董总去。”
“别找了,董总进城了。”
吴天娇心里一扑腾。
“走,嫂子.咱们先走。榆生哥一准晚上回来。”
果然,真让吴天娇猜对了.这个门正是她徘徊了半天的那个门。刚一进门,侯有才就扯着嗓子喊:
“大婶,快来迎接客人,我榆生嫂子来了!”
立刻,屋门口走出一位慈祥的老妈妈,她的模样和吴天娇猜想的差不离。古铜色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对明亮的眼睛,只是眼眶有些深陷,眼皮不止双眼皮,怕有三四层。薄薄的嘴唇,端端的鼻粱,嘴下角有一颗黑黑的痣。老妈妈指着秀才问道:
“有才呀,你刚才说这位亲戚是谁?莫要乱说呀?”
“大婶,我敢吗?千真万确是我榆生嫂子。人我给您领来了,你们慢慢喧吧!我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