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好事嘛!”曹为民仔细打量了一遍董传贵,认真的说,“行,我看能行。和家里商量了吗?”
吃晚饭的时候,董传贵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爹。董万山想了想,说:
“儿啊,你是大人了,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爹不拦你。你媳妇那里呢?”
“还没跟她讲,我担心的就是爹。”
“爹没事。爹现在身体好好的,地里的活多多少少也能干一点了,你别操心爹。你媳妇那边一定要把话说清楚,春莲是个明白人,我想她不会拉你的后腿。”
爹可能知道他和春莲的事了,董传贵心里琢磨着。爹是个很大度的人,别看他平时不声不响的,其实他心跟明镜似的,没事能瞒住爹。
董传贵很晚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他和指导员曹为民谈了很长时间,几乎是无话不谈。曹指导员大他三岁,说话很和气,一点官架子都没有,还是个大学生呢,对他就像一娘生的哥哥一样。遇上这样的好人,他能不掏心窝子吗?他说:
“前不久,我去山里打猎,捡回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事出无奈,我们只好结为夫妻。说是夫妻,其实只不过担个名罢了,我从未碰过她一根指头,更不要说在一个炕上睡觉。我知道人家是有男人的人,咱不能占人家的便宜。可是我又怕时候久了出差错,坏了人家的名声。所以我非跟你们走不可,指导员,你行行好,收下我吧。我会打枪会做饭,喂马赶车做饭当伙夫啥样都行,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什么都能干!”
曹为民笑了。他握着董传贵的手说:“传贵同志呀,你是个好人。当好人,做好事,是咱们中国人的老传统。我们共产党也提倡当好人做好事。不过,如果说你是因为这件事参加我们的军队,那我可是不赞成的……”
董传贵慌了,松开曹为民的手,急不可耐地说:“指导员,我实在无路可走了。既不能让她给我当老婆,又不能撵她走,你说我该怎么办?”
指导员岔开话题,说:“当兵打仗可是要死人的,你不怕吗?”
董传贵毕竟年轻又没见过啥世面,跥跥脚说:“指导员,人家说东你说西。你看我像怕死的人吗?我要是临阵脱逃,你就枪毙了我!”
“没那么严重吧。”曹为民缓了缓语气,诚恳的说,“传贵,我们允许我们的战士在入伍之前有这样那样的想法,有不同的遭遇,不同的动机,到了部队就不一样了,觉悟可以慢慢提高嘛!你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过了,穷苦人出身,在村里影响也好,因此我和连长他们几个同志硑究决定,批准你入伍了!”
董传贵差点没一个蹦子跳起来。
大门虚掩着,屋里还亮着灯。董传贵推门一看,“媳妇”正坐在小炕桌旁,两眼出神想心事呢。一瞅他进屋,赵春莲急忙穿鞋下地。董传贵抬眼一瞧:小炕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四个碟子,一盘油炸大豆、一盘炒洋芋丝、一盘腊肉,还有一盘炒鸡蛋。小桌上还有他们办喜事时剩下的半瓶烧酒。董传贵有些纳闷,乡里人过年也至不过如此,春莲搞了这么丰盛的菜肴究竟是为啥?不由侧过头来问道:
“你、你听到什么了?”
赵春莲未开口先掉下几滴眼泪,她急忙用手背拭去,强笑笑,说:“明天你就要走了,我做了几样菜,喝场酒算我给你送行吧。”
董传贵趁着高兴劲儿,脱鞋上炕盘腿坐好,端起酒碗先灌了一大口,挘麙{嘴,说:“走了走了,明天一早就走,我正要和你商量这事呢。”
“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事。要我怎么说好呢?反正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让你撂家撇舍的。不是我,你不会走……”赵春莲说着话,头也不敢抬,她怕董传贵看见她的泪眼。
“说啥话呀?参军干革命,解放全中国,是每个有志青年的最高荣耀。这是我个人的事,和你没关系,你别乱想。”董传贵刚刚学来的新名词,就现蒸热卖了。
“走吧,我不拦挡你。家里事别操心,爹有我照顾着哩!地里活我也能干。”
“如果老于有消息,你就跟他走。爹是军属,村里会派人……”
“我和你既是夫妻了,你家就是我家,我哪儿也不去。你记住,就算是太阳不出了月亮不落了,我也一定要等你回家!”
“咱们不是事先讲好的,如果占水回来,你就跟他……”
“不要提他。”赵春莲抬起头来,两眼闪着泪光,盯着董传贵,哀伤的说,“他和你走的不是一条路。他要是能回来,你就回不来了。”
“你想我们谁能回来?”
“你能回来。他们是让你们的军队打跑的,他回不来了。”停了停,赵春莲又说,“有件事我想问你……”
“说嘛,一家人有啥话不好说?”董传贵第一次用上了“一家人”这样的字眼。
“如果以后在战场上遇见了他,你会对他开枪吗?”话一出口,赵春莲又觉得唐突,她赶忙扭过脸去。
“那怎么可能呢?”顿了顿,董传贵反问道,“两军相对,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打他,他也不打我吗?”
这是一个十分恼人的问题。赵春莲不知说什么好了,遂在酒碗里又添上些酒,双手端起酒碗,递到董传贵手里,说:“今天是我们夫妻分别的日子,不说那些烦恼事了,来,把这碗酒喝了,为妻为你壮行色。”
董传贵也不说啥,端起酒碗就“咕咚”了一大口。
赵春莲说:“吃菜呀。菜都凉了,要不我给你热热去?”
“热啥呀?黑灯瞎火的,别吵醒了爹。”
半瓶酒喝下去,菜也吃了不少。可能是酒精作怪,董传贵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和春莲面对面这么近坐到一起,他忍不住抬眼去瞅自己的“新婚妻子”,这一瞅不打紧,他的眼睛顿时像被钉子钉上了一般,他的“新媳妇”原来竟是这么好看……
赵春莲被瞅得不好意思,不由低下头,抿嘴一笑说:“成亲这么些日子了,都不拿正眼瞧人一回,还两口子哩!”
董传贵借着酒劲,放大胆儿把春莲的一双手揽在怀里,轻轻摩挲着,一时动了感情说:“春莲,你真好。”
赵春莲就势把头扑向董传贵的怀里,任由他抚摸。大家都不做声,时间就像凝固了一般。过了一会儿,赵春莲仰起头,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像个女孩子似的,说:
“你要走了,还不知啥时候回来。你是当爹的,给娃娃起个名字吧。要不然事到临头,失急慌忙的,找谁去?”
“我又不识几个字,能起出啥好名字。”董传贵顿了顿,突然那个人的影子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因而脱口就说,“要不就叫于生吧。”
“好名字!这名字起得真好,还说是没文化呢?”赵春莲兴奋地坐起来,转身瞅着董传贵,激动的说,“当初你从那棵大榆树下救了我,没有那棵榆树也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叫榆生最好,就叫董榆生!”
董传贵弄“拙”成“巧”,看春莲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不愿拂了她的兴致,就顺水推舟说:“你觉得好,就这么叫吧!”
说话之间,不觉窗户发白,村子里响起阵阵军号声。有道是“老兵怕哨,新兵怕号”。董传贵刚挂了一个号,还没正式注册哩,哪里懂得这其中许许多多的根根卯卯。号声一响,还以为是召他归队哩!其实,这才是起床号,接下来依次是早操、开饭,离集合还有一阵子哩。
“等一等!”赵春莲一把拽住丈夫的胳膊,顺手从箱柜上拿过一个布包包,放在传贵的手上,叮咛道,“这是我给你准备的一点炒面,省着点吃,每次见到炒面就能想起家、想起凉水泉子。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还是我当学生的时候用过的,给你吧,有空给家写封信。还有一块银元……”
“别的我留下,银元我不要。部队上管吃穿,又不缺钱花,我要银元有啥用?”说着董传贵就要动手打开包包。
“别,别,这块银元不是钱。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娘给我戴到脖子上做护身用的。你今后就装到身上,我天天念佛,让佛爷保佑你……”
董传贵忍不住噗哧一笑:“当兵打仗,谁还顾得了那些!”抬头一看妻子期期艾艾的脸色,遂换了口气说,“行,行,就依你,我戴,我戴。”
“还有……”
董传贵一只脚还没有迈出门,忙又回过头来问:“还有啥?”
赵春莲靠近,双手抚着董传贵的肩,眼角挂着依依惜别的泪花,小鸟依人般含情脉脉地说:
“传贵呀,你这一走,山高水远,斗转星移,不知何年何月我们夫妻才能得团圆?我好舍不得让你走啊!”
董传贵当初一门心思离家出走,怕的就是这个。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没想到临走时的这一刻,他终于没有逃脱这一关。将心比心,他这一走,留下春莲陪着老父亲,那个走了,眼见是回不来了,这个走了也不知能不能回来?这个女人好命苦啊!董传贵思思想想,顿时忍俊不住,一把抱住妻子,鼻子一酸,掉下几滴英雄泪来。稍倾,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字一顿地说:
“春莲,我一定回来!”
“嗯,我等着你。”赵春莲睁开泪眼,深情的点点头。
公元一九四九年七、八月份的某一天,在中国西北山区一个偏远的小村庄里,演绎了一场动人的送别场面。村头村尾,大路两旁,到处挤满了人群。这支解放军连队仅在小小的凉水泉子驻轧了三天,就产生了深远的令人无法想像的影响。
村里成立了武委会,组织了民兵排,选举了村干部。下一步就该是分田分地闹翻身,当家作主奔小康了。
董万山、朱勋臣、侯四海等几位上了年岁的老人,蹴在一棵老槐树下,吧哒着旱烟锅儿,谈论开了刚刚接到的时事新闻:
“共产党这个人利害呀!看把军队整治的,老百姓就爱跟他跑。国民党抓兵,抓的是鸡飞狗上墙,连个毛都抓不着,抓上的又跑回来。看看人家共产党,小伙子争着抢着要参军,不够条件的还不要哩!”
“共产党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毛主席才是他们的大领导哩!”
“看吧,要不了多久,天下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人家得民心哪!咱的苦日子也到头了,等着啃白面馒头吃肉菜吧!”
“那是,那是,要不怎么说翻身做主求解放哩!”
“…………”
刚入伍的十名新战士,都是全村最优秀的青年。董传贵、侯广胜、朱建明、董茂林等十人排成一队,虽不十分整齐,但个个都是昂头挺胸、精神抖擞、脸泛红光、豪气千云。
董传贵看见他媳妇也夹在一帮子姑娘媳妇堆里,两眼一眨不眨地一直往他这边瞅。今日不比昨日,现在他心里装着她,她心里装着他了。赵春莲心地善良,模样儿好看,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人。他已经答应了她,等打完了仗,就回家。那时候全国都解放了,如果那个姓于的还没消息,他们就成家立业好好过日子。本来他是不打算再回来的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她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她。他就像是一只放飞的风筝,不管飞得多高多远,那怕是飞到天涯海角,线头都一直在她的手心里紧紧的攥着。他最后看她一眼,不敢招手,也不敢叫喊,乡下人没这种习惯,怕让人看见笑话。
正在此时,冷不丁地朱三不知从啥地方蹿了出来,并排和赵春莲站在一起,眯细着眼睛,张开大嘴,嘻嘻笑着朝他亲热地喊道:
“哎,传贵哥,别忘了我们,常来信啊!”
借这机会,董传贵连忙回应道:“放心吧,一定等我回来啊!”
董传贵走了。跟着他的部队,离开了凉水泉子,走出风鸣山,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去。
上卷 五、虎男虎女
转眼就是一九五零年,老话说是阳历年。阴历年是庚寅年,相属为虎。这一年六月刚过没两天就好像有人喊口令一般齐刷刷一夜之间生下三个小娃娃。
朱三的儿子最先落地。朱三知道,董传贵家的媳妇、侯志国家的媳妇大约也在这几天生产。弟兄三个当初拜把子他最小,现在反过来最小的变成最大的,终于该轮到他扬眉吐气了。别人家生男生女还在两可之间呢,他的儿子已经出世了。可惜,董传贵不在,他如果在家,也让他眼红一回、妒忌一回。他找高人算过,他儿子就是他们家的梧桐树,日后定会招来金凤凰的。他这辈子没招来金凤凰,儿子替他圆了这个梦,这也叫“父梦子圆”吧。因此,他的儿子别样不叫,就叫“朱桐生”。
年初,朱家分了几亩水地。村上又划了一块宅基,他们家盖了一院土房。朱勋臣琢磨着,如今解放了,是新社会,新社会要有新章程。所以朱勋臣老想着把老大老二他们两人分开,另给老大或是老二再娶一房媳妇。谁知这兄弟俩愚不可及,谁都不想舍旧的娶新的。新婚姻法还没下来,乡政府也懒得管这些鸡毛蒜皮子的杂事。着急发愁的其实只是朱勋臣一人,他想啊,一夫多妻的事旧社会就有,两夫一妻的事听起来就丢人。现在,有房子有地了,又不是娶不起?朱勋臣正为两个儿子的婚事着急上火呢,老三家来人报喜了,说是三儿媳妇为他生了个胖孙子!老头儿顿时愁怀散尽、喜上眉梢。人逢喜事精神爽嘛,朱勋臣这一段时间的坏心情为之一扫,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找人喝酒庆贺庆贺去。朱勋臣在厨房里摸了几个鸡蛋揣上,兴冲冲直奔董万山家,他知道董万山家还剩下多半斤他俩上次没喝完的酒。
赵春莲如今又一次大难临头。人常说,人生人,吓死人,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并不都是那么轻而易举的。晌午的时候她侍候公公吃过饭,自己还没撂下饭碗,就开始有了反应。紧接着一阵阵疼痛袭来,她不由得满炕打滚、喊爹叫娘、大汗淋漓。身上的衣服汗湿了一层又一层,帎头也像水洗的一般。董万山干着急插不上手,只能像推磨的驴子一样满院子转圈圈。他一辈子不信神、不信佛,到了这节骨眼上,也只有两眼望天,大放悲声:
“老天爷呀,看在我远方儿子的面上,给我们老董家留下这条根吧!”
终于,请来的接生婆最后还是耐不住了。颠着小脚,屁股一扭一扭地从里晃了出来,看也不看董万山一眼,径自从大兜襟衣服里摸出一盒“大婴孩“香烟,自己点上火,抽了几口,过罢瘾,这才面无表情地说:
“没希望了,叫人收拾收拾准备料理后事吧!我一辈子接生无数,没见过这么难缠的。要说没办法那是假的,拿刀子往外掏,我老婆子没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