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逸
(引子)围城
那一道血色闪电、几乎是擦着紫禁城太和金殿的琉璃殿瓦直掠而下,红通通像是着了一天大火那样的闪烁不已,随即由西半天响起了连串的雷鸣,万马奔腾般打皇城顶“咕噜”了过去,余音迂回,历久不歇……
跟昨天一样,又下雹子了,雷电交加、冰雪扑面,忽而凄风苦雨,间和着附近头上的隆隆炮声,其势惊心动魄,真把人的魂儿都吓飞了。
才不过“申”时交尾,天色竟然如此的黑了。
这两天军情报警、探马交驰,日夕数惊。都道说“李闯王”大军逼近了,已是兵临城下,外城被围,皇城吃紧,用不了两天就杀过来了,明朝的社稷江山眼看着不保!这就完蛋了。
真实情况,更有甚之。
屈指算来,李自成可也真的用兵神速,本月初七才攻破了大同,初八就拿下了宣化,初九取阳和,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无敌。
崇帧皇帝眼看着大势已去,被逼得在十一日赶忙下了“罪己诏”说什么:“……朕嗣守鸿绪十有七年,深念上帝涉降之威,祖宗托付之重……朕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为朕赤子,不得而怀保之……罪非朕躬,谁任其责……忠君爱国,人有同心,雪耻除凶,谁无公愤!……”话是够沉痛中听的了,也真有负罪忏悔的心意,奈何民心已散,满朝文武,惊慌失措,再无良策,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皇帝是十一号下的“罪己诏”,李自成十二号就又拿下了昌平。昌平总兵李守荣战败自刎。失魂落魄的明军赶紧张罗着在十三号才在皇城各处布下了大炮,说是威力强大的“红衣万人敌”,只可惜太晚了,来不及了,接下来京师近郊的“居庸关”在十五日也守不住落入敌人之手。
“居庸关”地处顺天府之北,自古即为兵家必争之地,“淮南子”有谓:“天下有九塞,居庸其一。”可见其为天险,古已认定,这就难怪,消息传来,九城失魄,人心大乱了。
李自城可也真够“损”,一把无情火烧了皇陵,即所谓的“明十三陵”,把明朝历代皇帝祖宗的“享殿”全都给焚了,紧接着火速进兵,直逼京师,大军于十七日兵临城下,开始了直捣黄龙的京师围城之战。
偌大的北京城,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就像是一条全身中了箭的巨龙,竟日泥淖于凄风苦雨的痛苦挣扎中……再也没有昂扬的斗志,似乎连翻身的力量也没有了。
(引子)哭廷
大雨稍停,雷声依旧。
隆隆的炮声,间杂在霹雳雷电里,其势惊人已极,真仿佛天都塌了下来。闪烁雷呜里,隐约着几处火光的明灭,御殿堂里一片黝黑,几欲不辨物什,萧索寒风里时见蝙蝠的穿梭低飞,来去逡巡于御殿人君当头。鼠子张狂,一至于斯,当真是明朝气数尽矣!
风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鬼哭神号的那种哽咽声,闪电明灭里,照见着满殿跪伏的文武大巨,照见着皇帝朱由检那一张白惨惨削瘦的脸。
熟悉内情人都知道,皇上已三日夜没合眼睡觉了,这几天却又肝火旺盛,食不下咽,动辄震怒,群臣略有不当,轻者杖责,重则殒命,各官为图苟延保命,干脆连口也不敢开了,每承下问,也只是叩头哭泣而已。
“灯!”随着司礼太监的一声叱呼,十二名内侍立时应声而出,人手一根,白铜“火竿子”,迅速地把二十四座壁间银灯盏点着,顿时御殿里光华大盛。
朱由检半倚在座,一件半旧绛色盘领袍子,头戴软帻,形神异常憔悴,眼睛却睁得很大,搭着双眉,像是怀着一腔悲忿,却不知如何排遣。
轰隆隆——像是又开炮了。
皇帝一下子像是从梦里惊醒,且听着那隆隆炮声,更似较先前猛炽十分,不由变色道:“这是……”
一下子他站了起来,大声道:“别是外城破了吧!”
此言一出,满殿震惊,胆小的几欲瘫在了地上。
眼看着群臣的无奈,连惊带怒,皇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拍着龙案:“杀,都该杀——你们文武百官个个都该杀!”
说得过于激动,身子一晃,又坐了下来。
“皇爷,龙体保重!”
说话的是大学士范景文,一面膝行而进,扬声道:“那声音像是咱们的‘万人敌’红衣大炮,无事,不要紧,皇爷万安,今天许无事,爷也该回去歇着啦……”
几句话才又使各人三魂悠悠,像是由地狱中醒了过来,皇上略略点了一下头。
“对了!”他说,“万人敌……还有新交给李国桢的火车巨炮呢……”
都御使李邦华几乎是爬着过来,磕了个头,颤声奏道:“皇上您快作决定吧,快……
奉太子南迁吧,迟一点,可就来不及了!”
“太晚了……”
朱由检紧紧咬着牙,声音哽着由嗓子里迸出来:“这话早先朕已经跟李建泰说过了……你就不要再提了!”
大学士范景文叩头说:“请奉太子抚军江南,皇爷!迟则生变……事情紧迫,皇上就请依了臣这一回吧……”
一时间百官叩头,群声大恸:“依了臣这一回吧……”
朱由检也哭了。
“不是朕心狠不依……实在是晚了……来不及了……”忽然他挣扎坐起,圆瞪两只眼,重拍龙案,“叭”的响了一声——
“国君死社稷,你们要朕对不起祖宗……退朝了——都回去吧……都给我起来……
滚!滚!”
太监王承恩连上两步,架住了摇摇欲坠的皇上,说:“陛下保重……”一面扭头,一面向百官连连挥着袖子,“退班了……各位请暂时回去,随时听召吧!”
一声令下,真个是皇恩大赦,各官叩头,谢恩待起的当儿,一阵急骤的蹄声,直冲耳鼓而近。
有人高声叫道:“李都督来了!”
(引子)破城
一骑白马直趋御殿。
马蹄铁急叩玉阶,声音清脆,扣人心弦。
襄城伯都督京营守城李国桢,一马飞骑,直驰眼前,翻身下马,势子过急,几乎摔倒地上。
一名内侍忙上前扶他站好,嘴里说:“李大人站好了,这是从哪里来?”
李国桢顾不得答理,嘴里嚷着:“圣驾在哪里?快给我回禀,有急事见告!”
那内侍怔了一怔说:“里面退朝了,李大人你来晚了!明儿个吧!”
又过来一个内侍摆着手说:“别吓着皇爷……李大人你小声点儿!”
李国桢“嘿”了一声,跺着脚大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小声!你们不给我回,我自己去!”
一把推开了内侍,大步就往里闯,后来的内侍急慌了,“喂”了一声,赶紧追上去说:“拦着他!”
朝仪森严,自非等闲。
八名金盔银甲的大内武士随即一字排开,长戈方天戟直指而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李国桢圆瞪着两只眼叫了声:“你们……”忽然悲从中来,大恸道:“还不让过?
城都破了!”
未后这句话一经出口,便是几个内侍也为之手足失措,吓得呆了,紧接着殿内群臣一哄而散,已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吵着向他争问不休。
李国桢一手执鞭,汗侠沾衣,满脸胡碴子,红着双眼,待将向各人解说,里面已由王太监叫起——“速传李国桢来见!”
众臣拥着李国桢方进殿门,迎面却见皇上对立当面。
“皇爷——陛下——”
咧着嘴只叫了这么两声,李国桢已扑倒地上,一时叩头,泪如雨下位道:“臣无能……外城这就要破了,守不住了!皇爷快……快逃……快请移驾吧……”
百官原已失魄落魂,一听负责督守护城的李将军这么说,顿时群情大哗,各人顾念着一家老小,顿时一哄而散,去了一多半儿,剩下的一半,也乱了主意,只是眼巴巴向皇上瞧着,有的企冀着,还有什么万全之计。
皇上的脸白似雪,似乎吃惊不小。
李国桢膝行了一步,稍事镇定道:“那些子兵……都赖着不动……臣用鞭子抽,打一个起一个,过去便又趴下,有消息说城外三大营,降的降,散的散……也都溃了!”
朱由检颤着声音说:“是这样……咱们不是还有万人敌,火车大炮……”
都不管用了,一多半已到了敌人手里。
李国桢兢兢道:“贼驾起云梯攻西直、平则、德胜三门,其中两个失守,剩下一个看来也守不住了……”
“我们的‘敢死铁卫’呢?”
“全仗着他们了,可也死了一多半!”李国桢痛定思痛道:“由臣手上,每人发了三百钱……才临危挺上,看看也不行了,对方的‘猴儿兵’、‘剪毛贼’太厉害,简直不要命!”
皇上怔住,呐呐问:“什么‘猴儿兵’、‘剪毛贼’?”
李国桢慨叹一声:“是些十来岁的孩子,个个都能飞梯上城,灵活得像猴子,人手一口弯刀,都不怕死……我们的兵一遇到他们都软了,个个等死挨刀!”
朱由检忽然笑了,那声音比哭还难听。各人瞧着皇上那一张脸,白里透青,更似被一团黑气当头笼罩着,那是一种极不祥的预兆,莫非……
蓦地,朱由检止住了凄惨笑声——“朕明白了,朕都知道了……”他那双泛红的眼睛,一一向各人脸上掠过,“你们文武百官……个个都好……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事到这般光景,竟然无一人能为朕排遣调度,反要朕为你们设法着想……”
他接着语调凄凉地说;“国家养兵千日,实指望他们能一日效命疆场,谁知道到头来反不如贼营一伙孩童英勇,听令杀割……看来天朝此番气数已尽……真正保不住了……
我恨……恨呀……”
一连嚷了两个恨字,再要说些什么,却是一口气逆心直上,双眼翻白,昏倒当场。
(引子)托孤
纱幔轻启,风铃叮叮。
“乾清宫”静无人声,尽管是十七组六角宫灯俱已燃起,所汇集的光采依然昏黯凄迷。
皇上身卧御榻,素袍轻解,正由两名太医小心侍候,他的眉心、人中、玉尺、承中各穴路俱插一枚金针。
周皇后、袁妃各立床头,泪眼不干,不发一言。太子、定、永二王皆无声,只是默默地在一边低头坐着。除此之外,便是几个御侍内臣。人人面带愁容,连一声轻微的咳嗽都没有。聆听着外面的凄风苦雨和愈行迫近的隆隆炮声,交织出一个极为恐怖的重重愁绪的夜晚。
郭太医手把圣脉,忽然转向身边的内侍:“不妨事,圣上就快醒了!”
另一名刘太医双手捧着一个银制盖碗,里面是精心调制的“安神百和宝液”。随着姜太医取下金针,皇上果然就睁开了眼睛。
这时候,太子、二王、周皇后、袁妃都围近上前,连同太医内臣,俱跪下叩头请安。
朱由检向着他们看了一阵,霍地坐起来——
“怎么回事……你们都来了?”
皇后流泪说:“皇上一时急岔了气,昏倒武英殿,想是太累了,郭太医、刘大医跟着就来侍候了。”
郭太医叩头说:“皇上连日不眠,肝火太炽,刚才顺着针气,小睡了一下,请先服用臣调制的保元药汁,才好说话!”
紧接着刘太医捧上药汁,两名内侍把圣上扶坐起来。
朱由检这会子似乎想起是怎么回事,立时神情又恢复前见模样。
喝了两三口药,他摆手说:“拿开去!”
郭太医苦着眉道:“圣上龙体保重——”
才说了一句,朱由检大声叱道:“走开,不要多废话,你们下去……”
一面说他就翻身下床,几名内侍都慌了手脚,一齐看向皇后,皇后喟叹一声,慨然道:“快侍候皇上穿衣服吧……这个时候了……”
说着她的眼睛又红了。
朱由检一面穿衣服,忽然想起来,急叫一声道:“王承恩来了吗?”
回说:“在外面侯旨。”
“召……快叫他来。”
话声刚传出,王承恩就急忙进来了。
不等他跪下,朱由检就抢着说;“怎么样了,城还守着吗?”
“启禀万岁……还……守着……”
朱由检精神一振说:“好!朕要亲自上城去瞧瞧,下诏亲征!”
王承恩怔了一怔,讷讷道:“这……遵旨。”
朱由检已穿上鞋,挥着手说:“你快写诏去吧。叫禁卫军预备着,这就出发。”
王承恩磕了个头,结巴着说:“这会子太晚了……臣刚由城上下来……”
朱由检说:“是外城,还是内城?”
“内……城……”
“好……先上内城!”
一听皇上是上内城,大家伙才算松了一口气。气氛紧张得很,彼此对看着,心照不宣——
实际的情况是,外城已于本日“酉”时失陷,只是皇上不知而已,一旦实说,怕他受不住又昏了过去,所以都不敢说,可是又能瞒多久?回头出宫就知道了。
王承恩此刻还挂着个“提督内外京城”的名义,禁卫三营的实权也操在他手里,皇上依赖他惯了,长久以来内外诏谕朝旨,多半由他执笔。
自然,还有一件更要紧的大事——太子与永、定二王如何急处——事关明室宗庙继承,不能不早作准备。这件事皇上前已吩咐下去,要驸马都尉巩永固待传候旨,此番事态紧急,周皇后先已传旨,巩永固早在外面候着了。
“皇上……”周皇后忍不住说,“太子与二王的事……”
朱由检一愣,看向太子、永、定二王点头说:“好,他们也来了?好……”
聆听之下,太子等弟兄三个早已趋前跪安,父子四个哭成了一团,四下各人无不掩面而泣,御殿寝宫充斥着一片哭声,这当口驸马巩永固也来了,见状远远跪下磕头,也大声泣了起来。
朱由检一只手抚着太子的头,看着巩永固,悲切地道:“他们三个就交给你了,你快派家丁保护着他们上路,设法往南边去……”
巩永固道:“臣等安敢私蓄家丁?这件事太大了……臣怕担当不了……”
“没用的东西……”朱由检大声叱着,“那就由禁卫大营里抽调人马扈从!”
“这事不太好……”周皇后说,“皇上,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再说人多势众,反而让人起疑,以妾所见,不如把他们三个分开,交给外戚周家、田家还有刘家,这样或许还能蒙骗出去……”
“也只好如此了!”朱由检看向巩永固说,“你就快张罗着去吧,事不宜迟,把太子交给周奎、永、定两儿送到田弘遇家,叫他们好好照顾着——设法速送南京,这也是他们今生唯一能为朕作的事了!”
说到这里,一时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流了满脸,旁侍各人俱已泣不成声。
太子、永、定二王只是向皇上频频叩头,又转向皇后叩头,却被周皇后一把抱在怀里,嘴里忘情地像是一般妇人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