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容后再向居士秉报,与麻施主共商对策不迟,眼下且先参见贵人,看看风云气候,再定机缘为是。”
叶老居士点头称是,即见廊道一端,彩帘卷起,走出一个锦衣少年,远远向着各人一揖道:“殿下已经起来,问起老先生可在?”
叶老居士一笑站起:“正要参见。”便随着那少年走了。
各人遂不再出声。
对于这位前明宗室的遗孤,公子锦少不得心里存有一分好奇,缅思既往,当年京师城破,皇帝自缢煤山,驾崩之前,曾疯狂杀家,手刃亲人,即使亲生女儿亦不例外,此段惨烈经过,已是尽人皆知,这位太子便是在皇帝自缢之前,亲嘱托孤于身边侍卫叶照,嘱令其务必保全,那位叶侍卫总算不辱皇命,于抢救三太子不死之余,救出断臂公主,(事详本文开始之篇),乃至有今日的一切。
这位太子逃出时年方十三,尚属稚龄,光阴荏苒,而今已是大清康熙年代,二十年岁月悠悠,想来他应是三旬以上之人,那国破家亡二十年流浪之苦,惨绝人寰之不幸身家遭遇,不知在他身心,可曾留下了什么烙印?这年月,他又是以何等一种心情度过?
真正不忍卒思了……
在座的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着一种感受,一时都为之沉默了下来,现场所能听见的,也只是山脚下偶尔传过来的浪花澎湃声。
三太子此时此刻的出现,不自觉地促使了每个人的一腔滚滚热血,直彷佛那一幕惨烈不忍卒睹的杀家场面,活生生地呈现眼前。
珠帘再启,前回见的那个锦衣少年又自步前,向着公子锦抱拳道:“公少侠么?殿下有请。”
公子锦随即站起,跟随向后步入。
那是一间三面采光的洁净轩室,经过一番刻意的布置,目下权作太子的起居客房。
三太子朱慈炯——一个三旬左右的白衣青年,正由书案边缓缓站起。
他身边的叶老居士为他引见道:“这位就是公少侠,公子锦。”
公子锦上前一步,方待大礼参见,却为太子延臂止住,道:“不要这样,我这里早就没有这一套了。来!坐下,坐下,咱们好好谈谈。”
公子锦退后一步,深深打了一揖,心目中的臣君礼数还是不能废的。
双方眸子交接,彼此却似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情。
想象中的这位太子,应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或是个刻画着深深忧虑的悲楚人物—
—却不是的。
面前的他,健康、茁壮、目光炯炯,看起来颀长健康,简直没有一些儿想象中所谓“皇族”人物那样的骄贵,养尊处优。
一个念头,蓦地由他脑子里升起——
莫非这个皇太子身上也有武功?
一念之兴,顿使他神情一振——其实这个想法完全合乎道理,有迹可循,只要想到那个救他活命,兼以抚养他长大成人的叶照,本身的武功成就,那么,三太子的可能被造就武功,便完全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我原以为你岁数应该很大了,想不到还这么年轻,真是难得。”朱慈炯上下打量着他说:“你今年多大了?”
“有二十六了,不年轻啦。”
公子锦爽朗地笑了笑,抱拳道:“太子春秋几何?”
朱慈炯说:“我三十一了,长你五岁。”
说时忽地伸手抓住了公子锦的右腕,一笑说:“试试你的力量,看看咱们谁行?”
话声方出,五指力收之下,活似一把钢钩,直向公子锦肉里嵌进,力道之尖锐猛厉,蓦然加诸之下,几乎使得公子锦无能招架。
本能地,他抬起右臂,将一股真力直发而起。
若是平常,他万无坐受之理,势将右手同出,向对方施以攻击,只是此刻却万万不能,对方既已明说在试自己的力量,便只能以实力与之抗衡。
所幸他幼随师门练功,练就一门叫“金鳝功”的至阴内功,一经鼓气,坚逾精钢,却又滑如蛇鳝,施之以敌,有金蝉脱壳之妙。
眼下公子锦一经施展,朱慈炯顿有感应,只觉着手上一滑,彷佛以巨力拿鱼一般,顿时为之脱落。
朱慈炯哈哈一笑,第二次再拿,依然为之脱落,不觉一楞道:“咦——这是什么功夫?”一面回头向身边的叶照望着。
叶老居士笑道:“这就是我过去说过的‘金鳝功’,殿下莫非忘了?”
朱慈炯“啊!”了一声,笑向公子锦道:“想不到此功如此神奇,以后倒要向你好好请教一下——”
随即坐好道:“不瞒你说,这些年我跟叶老师父学习了些防身功夫,自己觉着挺不错了,但老师父总不放心让我到外面去历练一下,也真没办法,到现在各方形势越来越紧,我的处境更是险恶,就是想到外面去散一下心,也是不能……”
公子锦点头道:“殿下身系未来复国大业,不可不慎,至于目下形势,倒也未见得于我们不利,以我所见,却是大有可为呢。”
朱慈炯扬眉一笑说:“啊——那好,回头我们再好好聊聊,现在让我先看看你带给我的密札书信吧!”
公子锦应了一声,随即把一直秘密藏身的那封书信,双手呈上。
这封密札前曾介绍,乃是当今延平郡王二世郑经专函致书三太子,极其隐秘。
朱慈炯接过来,慨叹一声道:“自那年在福建与刘将军匆匆一晤,他持有延平郡王密札,要我去台湾,不久即听说延平郡王死了,如今二世本是旧识,我们也认得的,难得他还记得我这个浪迹天涯的孤魂野鹤……他如今还好吧!”
公子锦答了声:“王爷很好,刘国轩将军与陈永华丞相辅导甚是得力,如今台湾气象一新,大有可为,王爷除了这封书信之外,更要我面禀殿下,望能深思,如果能移节台湾,同心合力……”
朱慈炯不等他说完,随即摇头叹息道:“谢谢他的好意吧,这件事我早已想过很多次了,行不通的。”
一面说随即拆看来信,转向身后的叶照道:“老师父你也看看,先给我收着。回头交给林先生,再商量商量——”
叶老居士双手接过,细读一遍,点头道:“难得郑延平郡王想得如此周到,回头杜先生来,倒要好好盘算盘算。”目光一转,看向公子锦道:“紫薇先生可有书信么?”
“正要禀报。”
公子锦将另一封牛皮纸封就的书信取出双手奉上,朱慈炯接过来拆开看了一遍,转递与叶照道:“老师父您看看,可是杜先生所切盼的东西来了?”
叶老居士接过来细看了看,乃是一张绘制极精细的地图,点头道:“这就对了,百里先生一向办事谨慎,此图当与麻四先生前呈之书信一并观看,才能一目了然,少侠辛苦了。”
说时面有喜色,转向公子锦道:“殿下与紫薇先生对足下极是器重,当非无故,按照紫微先生计划,如果一切顺利,宝船应当在七日之内到达预定地点,老夫奉殿下口谕,至时当与少侠共同往迎,此事关系重大,足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切记,切记!”
公子锦道:“有老先生亲自领导,弟子当可放心,请随时指令,弟子遵办就是。”
“你这就错了。”叶老居士道:“敌人的来路你应该很清楚了,铁马门大非等闲,更何况这一次其掌门人云飘飘已然亲自出动,老夫只怕还敌他不过……此人大是难缠,总要各方联手,共策同力才好。”
三太子朱慈炯愣了一下道:“什么云飘飘?这个人又是谁?”
原来大家都惟恐他受惊,并不曾把当今情况详细的都告诉给他,是以在乍然知云飘飘其名时,三太子难免感觉惊讶。
“殿下勿惊。”叶老居士不得不据实以告:“云飘飘是铁马神木令这一门派的掌门人,此人武功诡异,深不可测,是一个厉害的人物。”
三太子“噢”了一声,点点头道:“我好像以前听过这个人……他是个女的吗?”
“这——”叶老居士摇摇头说:“不是的——”
这原是武林中的一件隐秘,多年来极是传说不一,传说中的云飘飘,是一个标致的妇人,更有谓是一个美丽的少女……然而,却都有失真实。此事公子锦也才由燕子姑娘母女处得以证实,不想三太子朱慈炯居然也有所闻,而出诸叶老居士嘴里的证实,当然足以相信,却听听他又说些什么。
“他其实是一个男的。”叶老居士冷冷说道““我与此人曾有过两面之缘,两次都几乎被他瞒过,足见此人诡诈善变,后来才知道他幼从天竺异僧,学过绝妙之易容幻术,出入来去,每喜以各样不同身份、形象示人,令人莫辨其虚实真伪,实在不可思议,据说即使在其身边左右之人,亦时而被他瞒过,有的至今仍不知他本来面目、身份,真正诡异莫测——”
三太子睁大眼睛道:“有这样的事?那么老先生你又怎么确实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呢。”
叶老居士点头道:“殿下问得好,那是因为此人擅长一门绝功——‘分身化影’之术,举世无双,在与我搏斗之时被迫施展出来,才为我看破了行藏……”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此人与杜姑娘颇有渊源,殿下若想知道得更详细,不妨问她即知细情!”
朱慈炯喜道:“杜姑娘也来了?”
“她来了,就在外面候旨待命。”叶老居士道:“可要传她进来?”
朱慈炯道:“快传她进来。”
一直伫立在侧的那锦衣少年聆听之下,早已外出代宣旨意,紧接着珠帘卷起,燕子姑娘已迈步进来。
双方乍见之下,朱慈炯不胜惊喜的趋前握住她的手道:“小燕儿,真的是你……何时来的?”
燕子姑娘看了公子锦一眼,略似羞窘地把那只被他握着的手轻轻抽出,一面待行大礼,却为朱慈炯拉往道:“你又忘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不来这一套吗,来来来,快坐下说话。”
原来他们竟是早已相识,且是如此熟悉、相好,倒是公子锦始料非及。
燕子姑娘一面坐下来道:“殿下看来身体很好,可见得您的功夫还没有扔下。”
朱慈炯道:“我不成,比起你来还差得多,听杜先生说你同你义母现在住在一起,听老先生说你义母一身本事,出神入化,比他还高呢,还说到这一次多亏了她,帮了咱们的大忙。”
燕子姑娘笑道:“您过奖了,我义母对老居士的身手更是赞不绝口,他们是惺惺相惜呢。”
叶老居土在一旁听到这里,由不住笑道:“那是你过奖了,老夫的这点能耐如何能与丁仙子相提并论?这一次多亏了她在暗中帮了大忙,要不然我们有两次都几乎吃了大亏,见了她千万别忘了代我问候一声,就说我欠她的情谊可大了。”
朱慈炯道:“她老人家现在哪里?我真想见见她。”
“还不到时候。”燕子姑娘说:“我义母的性情可怪了,您要想见她的时候,一定是见不着,哪一天忘记她了,她老人家就许忽然出现眼前了,就像这一次公大哥就莫名其妙地见着了她。”
朱慈炯看向公子锦道:“怎么回事?”
公子锦在他们彼此对答之际,大致有所了解——原来燕子姑娘的生父杜先生,与三太子关系极深,很可能亦是前朝遗臣,如今常待三太子左右,为太子擘划极重要的军国大事,因而燕子姑娘也就顺理成章地见重于三太子,从事隐秘的地下工作了。
那么,显而易见,她的寄身歌台舞榭,不过只是在于工作的掩饰,而难得她洁身自爱,公私兼顾,小小年纪,担此重任,出污泥而不染,实属难能可贵,真正令人敬佩。
三太子见问,他于是据实回答,略略把那日夜访燕子姑娘,中途遇狙,幸而为丁仙子所救的一段经过说了个大概。
叶老居士聆听之下,颇是惊异地道:“果然是难能可贵,据我所知,这个人最是不易说话,她不愿意的事,你就是求她三天三夜也是白搭,反过来,她要是插手管一件事,你想要拦着也是不行……”
燕子姑娘在一旁笑道:“您老前辈还不是一样,反正我听说了,你们这七位老人家,各人都有自己的怪脾气,谁也不好惹就是了……”
三太子一愣笑道:“七个人?”
燕子姑娘道:“哎呀!我失口了,话说多了……”一面向叶老居士笑道:“我可不是故意的,其实,外面一直就这么传说来着,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啦。”
叶老居上哈哈一笑说:“哪来的什么传说,只是你这丫头鬼精灵,到处学舌罢了。”
公子锦道:“有关海内七隐的传说,弟子早也听说过,倒也并非谣传……”
“您看吧。”燕子姑娘笑道:“总有人说公道话了,可不是我在瞎说八道吧!哼—
—”
三太子道:“什么海内七隐?又是哪七位隐土呢……”
“喏——这里就是一个……”燕子姑娘指了一下叶老居士,挑着细长的眉毛说:
“我义母丁仙子是一个,紫薇先生是一个……还有……华山一金——”
叶老居士摇摇头说:“不要再瞎说了……”
他随即转向三太子道:“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殿下理它做甚?重要的是今日之会,大家要商量出一个共同对策,第一要务就是先应把那笔钱拿在手里,有关此事,属下已先向忍方丈有所透露,还请殿下亲自主持其事才是。”
说时站起来向外步出。
外面各人俱起立以迎。
忍大师双手合十道:“少施主起来了?”
“方丈你好——”三太子合十为礼,转向麻四先生道:“麻先生也在这里?”
麻四先生深深一揖道:“殿下万安!”转向徐小鹤为之引介道:“这是江南神医陆安的高徒,徐小鹤姑娘,这一次特为殿下瞧病来的。”
此言一出,公子锦与燕子姑娘俱为一惊,相互对看一眼,这才知道敢情是太子有病了,公子锦也才为之恍然大悟,为什么徐小鹤不辞风尘,老远地自南京来到这里?真正的原因原来如此,并非如她所说是寻常的应病门诊而来。
想着,不禁侧目小鹤,相视一笑。
徐小鹤站起来,恭敬地向太子施以万福,道:“殿下万安!”
三太子惊喜地看着她道:“你就是徐小鹤么?我听说过你已经很久了,听说你的医术可高啦,今天总算见着你了……”
徐小鹤一笑说:“殿下夸奖——不知道您哪儿不舒服?回头再好好给瞧瞧。”
三太子道:“我这个病呀,瞧不瞧也都一样,说来也怪,平常压根儿一点事也没有,一到八月十五前后,也就是‘秋分’的那一天,心口就犯疼,可又怪了,只疼十五天就不疼了,到了‘大雪’那一天又疼一次,也是十五天就又不疼了,每年都一样,已经有好几年了。”
徐小鹤聆听之下,愣了一愣,讷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