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人。
一个穿着红色的袍子,一个穿着绿色的袍子,红的如鲜血,绿的如毒药。
长街上没有风,但这两个老人一路走来却衣袂飘飘。
他们的身子看起来都很单薄,但却笔直如标枪。
他们的气势就像出了鞘的剑一样咄咄逼人!
看到这两个老人,风四娘才知道南宫辂说的果然没错。
逍遥侯果然已到了江南。
因为这两个老人正是整日在玩偶山庄八角亭里下棋的那两个神秘老人。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老人原来是谁,但只要见过他们的人都知道,倘若你还想多活几年,就最好莫要去惹他们。
风四娘不禁有点佩服连城璧。连城璧和逍遥侯争斗了一年多,居然没有被逍遥侯和这两个老人玩死,实在很了不起。
两个老人经过风四娘喝茶的茶楼时,一齐抬起头看了风四娘一眼,虽然只看了一眼,他们冷漠的目光中居然露出了温暖之意。
但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很快就走过茶楼,走远了。
风四娘心里暖暖的,虽然只一眼,她已看出这两个老人对她友善的情感。她只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开心极了,比三百八十个喜欢她的男人一齐向她求婚还开心。
这世上能得到这两个老人青眼的,能有几人?
风四娘微笑着,轻轻啜了一口茶,居然还没有忘记再看这茶楼东南角窗前那两个茶客一眼。
东南角窗前一直坐着两个人。
那两个人一个又粗又胖,脸上生着几颗青春痘,一个面白如死,好像被酒色掏空了的样子。两个人看起来好像是哪个帮会的小头目,好像是背着帮中人偷偷溜出来逛荡的。
他们已来了很久,茶喝得多,话说得更多。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幸好风四娘虽然听不见,却看得见,他们两个人南北向坐着,风四娘正好能看到他们说话时嘴唇动的样子。
用眼睛听别人说话,风四娘也是专家。她在十几岁的时候,这种功夫就已练得出神入化了。
但风四娘一开始注意他们,既不是因为他们生得丑,也不是因为他们话说得多,而是因为他们的靴子。
他们的脚上都穿着一双牛皮靴子。
用硝过的小牛皮制成的靴子,手工很精细,还镶着很精致的珠花。
风四娘是第三次见到这种靴子。
第一次是在飞大夫的家里。有人假冒萧十一郎之名,偷走了飞大夫的棺材,那个假冒萧十一郎的人脚上穿的就是这种靴子。
后来虽然飞大夫的棺材又找了回来,那假冒萧十一郎的人也已死了,但风四娘却不满意,她总觉得是有人在陷害萧十一郎,所以她就记住了这种靴子。
第二次见到这种靴子是在乱石山上的强盗客栈外。南宫辂手下那个传讯的大汉脚上穿的也是这种靴子。南宫辂本来有很多法子捉到她的,但却偏偏用了这么一对靴子,不费一兵一卒将她钓了回来。
她本来以为偷飞大夫棺材,害萧十一郎的人是南宫辂,但后来南宫辂变成了玩偶山庄的人,她才知道害萧十一郎的人原来是逍遥侯。
但她对这个结论也不满意,因为有很多疑点无法解释。譬如说:逍遥侯狂悖怪诞,无论什么事都不怕人知道,要夺飞大夫的棺材,又何必假萧十一郎之名?假如逍遥侯要杀萧十一郎,那是容易之极,又何必用陷害这种间接手段?还有,逍遥侯武功已入化境,又能驻颜不老,飞大夫武功医术再高明,又岂在逍遥侯眼中?
而且她一直有个很奇怪的想法,她总是觉得那对靴子南宫辂是故意让她看到的。
但南宫辂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连想都没有想,因为她知道她一定想不出。南宫辂的用意,她从来也没有猜对过。
现在她居然又见到了这种靴子,在姑苏的一家茶楼上。
苏州也和别的地方一样,也有江湖帮会,绿林豪杰,而且苏州濒临太湖,有水贼,也有旱匪,帮会派别更复杂,更神出鬼没。
风四娘知道这两个人无疑是某一个帮会的小人物,但是什么帮会的人物,她就说不出来了。
她一直都很注意这两个人,无论这两个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脱不了她的视线。若要追查牛皮靴子的秘密,只怕就要先从这两个人身上下手了。
但风四娘却意外发现了一件事。
那粗胖汉子嘴里竟赫然说出了“连公子,连夫人”等字眼——这两个人竟在说连城璧和沈璧君的事!
这倒是令风四娘喜出望外。
只“听”那粗胖汉子道:“啧,啧,想不到连夫人这么贞娴的淑女居然也会背着丈夫在外面偷汉子,真是想不到……”
那白脸汉子冷冷道:“表面上越正经的女人,其实骨子里越浪。”
那粗胖汉子道:“也难怪连公子这么大仁大义的人会生气,遇到这种事,涵养再好的男人只怕也难以忍受。”
那白脸汉子啜了口茶,冷冷接着道:“女人偷汉子本就是男人最不能忍受的耻辱之一。能忍受这种耻辱的男人就不是男人,是王八,最没用的王八。”
那粗胖汉子痴痴盯着茶盏出神,嘴里喃喃道:“倘若换成是我,像连夫人这样的美人,我可真有点舍不得就这样休掉她。”
那白脸汉子道:“所以你天生就是王八,没出息的王八。”
那粗胖汉子笑道:“也许我天生就是王八,也许我天生就没出息,像连夫人那样的美人,我只要能亲上一口,就算是要我在粪坑里泡三天,我也愿意。”
说着居然偷偷瞟了一眼风四娘喝茶的红唇。
那白脸汉子嘿嘿笑道:“想不到你这臭小子歪主意竟然打到连夫人身上来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粗胖汉子道:“就算我是癞蛤蟆好不好?难道你就不想?”
那白脸汉子淡淡道:“想有什么用?只能看在眼里,又吃不到嘴里。”
那粗胖汉子咂咂嘴,坏笑着道:“我看咱们不如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将连夫人……”
那白脸汉子未等他将这句话说完,脸上已变了颜色,截口道:“你是不是真的疯了?连公子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话若是传到连公子的耳朵里,你我还有命在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中忍不住露出恐惧之色,好像对连城璧害怕极了。
那粗胖汉子讪笑着道:“反正连公子已打定主意要休连夫人了,你我偶尔用一下又打什么紧?”
那白脸汉子等目中的恐惧慢慢淡化消失,才嘲弄人生一般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像连公子这种做大事的人,心思都难捉摸得很,你若是不想死得太快,就最好乖乖地莫要乱打歪主意,否则,你就算是死了,只怕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那粗胖汉子好像也有点害怕了,过了半晌才又涎笑着道:“你看角上喝茶的那女人怎么样?”
那白脸汉子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向风四娘这边瞟一眼,但嘴里却道:“够漂亮,也够劲,而且好像还有点野味。……你是不是想动她的歪脑筋?”
那粗胖汉子道:“你整日看着个武林第一大美人,你难道就不动心?就不想……”
那白脸汉子打断他的话,道:“我早就盯上了那女人,只不知怎么让她上钩。那女人好像坐死在那里,不喝到肚子破的时候,好像绝不会走,咱们总不能……”
“听”到这里,风四娘这才总算明白这两个人喝了那么多茶为什么还是不肯走了。
原来这两个人是在打她的歪主意。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突然离桌而起,径自算过茶钱,“咚、咚、咚”下楼,飘然而去。
她走得并不快,因为她知道这两个人一定会跟上来。
她本来也一直在想引这两个人上钩的法子,一直在等这两个人离开茶楼,她好追上去,但她却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不走,这两个人也绝不会走;她若是走,这两个人也一定会走。
她为什么还不走?
这道理岂非就好像一加一等于二,但一加五再减去四也同样等于二一样?无论怎么算,结果都等于二,只不过算法不同而已。
那两个人果然已追上来。
风四娘就往僻静之处走,因为僻静之处才好下手。那两个人也一样,要让他们在闹市里侮辱女人,他们只怕还做不出,要动手,当然也要选僻静之处。
到底是这两个人上了风四娘的钩,还是风四娘落入这两个人的网呢?只怕谁也说不清楚。
但至少能确定一件事。
风四娘心里已是明明白白,这两个冤大头却还是糊里糊涂。
风四娘突然转进了一条胡同。
这条胡同窄而曲折,离闹市已很远,非但杳无人迹,甚至还有些荒废。在这种地方无论做什么事都方便得很。
风四娘正奇怪那两个冤大头为什么还不出来调戏她,却看到两个冤大头已怪笑着出现在她面前,两个人目中同样闪烁着丑恶的欲望。
风四娘好像很害怕的样子,用手护住胸口,一边后退,一边颤声道:“你……你们想干什么?”
那粗胖汉子残酷地怪笑着,慢慢逼近这位已退无可退,待剥待宰的美人儿,正想再吓唬吓唬她,突然两点银光一闪,从眼睛钻进他的脑子,他连哼也没哼出来,立刻就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甚至还在想那两点银光是什么,好像还不知道他已死了。
“……你若是不想死得太快,就最好乖乖的莫要乱打歪主意,否则,你就算是死了,只怕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那白脸汉子居然没有说错,他直到死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风四娘笑眯眯望着那白脸汉子,好像还在等着那白脸汉子非礼她。
那白脸汉子眼看着这位落入他们网里的美人儿忽然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女煞星,吓得连魂都飞了。他掉过头来就想跑,可是他两腿禁不住发软,因为他知道他跑得再快也没有人家的暗器快。
色胆包天的人,对别的事胆子并不是也同样大的。
忽听风四娘一声轻叱,道:“站住!”
那白脸汉子的双脚就好像突然被八百根蚕丝扭成的绳索缠了八百圈一样,再也迈不出一步。他慢慢转过身子,冷汗已流了满脸。
风四娘媚笑着,慢慢走过来,她的笑容那么温柔,那么迷人,充满了说不出的诱惑之意,她身上带着惹人遐思的香气,那是只有完全成熟的女人才会有的香气。
她看起来好像全身喷火,实在值得男人欺负欺负。
但那白脸汉子却一点也不想欺负风四娘了。
风四娘走过来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他的心上。
那白脸汉子牙齿打架,两腿不停地弹琵琶,哆嗦着道:“你……你到底是……是谁?”
风四娘笑道:“你不知我是谁,你就敢打我的歪主意?我本来以为你这人很精明,却原来也是笨贼。”
那白脸汉子道:“是,是,小……小的有……有眼不识泰山,还……还望女……女侠……”
风四娘微笑着,慢慢道:“我叫风四娘,不知你听没听过这个名字?”
那白脸汉子一听是“风四娘”,脸上就好像突然涂上了一层死灰色的油彩,他整个人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只落满灰尘的瓦器——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死透,凉透。
他当然听过风四娘的名字,他当然也听说过风四娘的手段。风四娘整人的手段可以让你痛恨你母亲为什么要将你生下来。
只不过他却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看起来像个妖精的狐媚女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风四娘,就是人人见了都头疼的女魔头!
他落到了风四娘的手里,还有什么希望?
风四娘目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件事。她立刻闪电般出手,卸下了白脸汉子的下颌骨,然后又点了他全身的穴道。
因为她忽然想到这种人口中可能含有毒囊,必要时破囊自尽。那偷棺材的汉子岂非就是这样死的?
但这白脸汉子嘴里居然什么也没有。
风四娘问道:“你的毒囊呢?”
那白脸汉子虽然不能说话,眼睛却瞟了瞟衣襟里。
风四娘目光闪动,很快就从衣襟里搜出一个小纸包,小纸包里放着黑豆大的一颗蜡封小丸。
那白脸汉子不等风四娘发问,就赶紧点点头。
风四娘对上那白脸汉子的下颌骨,微笑着道:“你用不着害怕,我只不过想问你几句话,你若是答得快,答得好,我就放了你,你若是答得慢一些,我就在你身上割一剑,你若是答不上来……”
那白脸汉子惶然道:“又……又怎样?”
风四娘淡淡道:“我就将你全身的骨头都拆下来,叫你想死也死不了。”
那白脸汉子目中露出恐惧之色,苦着脸道:“可是,你若是……若是问的问题,我根本就不知道呢?”
风四娘悠悠然道:“那你就变成又聋又哑又瞎又臭又脏又没有手又没有脚的人彘了,你说我想的法子好不好?”
她手里突然多了一柄精芒四射,寒光闪闪的薄锋短剑,剑锋就停在那白脸汉子的左颊上。看来这第一剑一定是从这里割下去。
那白脸汉子眼睛盯着脸上的剑锋,两条腿不由自主软软跪下去,颤声道:“你……你不要割我,我……我什么都说!”
风四娘道:“好,我问你,你是哪个帮的?”
那白脸汉子立刻就道:“太湖帮。”
风四娘动容道:“你们的帮主可是雄踞太湖二十年,雄才大略,豪快急义的太湖龙王熬如山?”
那白脸汉子目中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道:“正是。”
风四娘皱皱眉,道:“你们口中所说的武林第一美人是不是连城璧的妻子沈璧君?”
那白脸汉子惊慌起来,忍不住道:“你……你怎会知道?”
风四娘淡淡道:“你不必问我怎会知道。我只问你,沈璧君是连城璧的妻子,怎会让你们太湖帮这帮夯货整日看着?”
那白脸汉子道:“因为连夫人为无瑕山庄所不容,连公子又不忍轻弃之,所以就暂时匿藏在我们太湖帮。”
风四娘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连城璧休妻并不是他自己的主意了。听说连城璧的父亲七八年前就已下世,难道不容沈璧君于无瑕山庄的人竟是连城璧的母亲?”
那白脸汉子陪着笑道:“据小人所知,连母秉性柔弱,淡泊自足,连老太爷在时就很少过问家事,连老太爷下世后,更是清茶淡饭,古佛青灯,将这凡尘俗事通通摒绝。这七八年以来,无瑕山庄事无巨细悉决于连城璧公子,就算是连母的一应膳食都是连公子亲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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