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最后一丝阳光照在悬崖半腰的一株幽兰上。
这山谷里的兰花很多,但却只有这一株长在悬崖上。
这株幽兰盛放正艳,虽然临悬在半空,却仍旧倔强地仰着头。
幽兰旁边不远处生着一棵松树。
那棵松树枝劲干虬,盘根错节,虽非生于高山之巅,却深深扎根于岩石之间,凸显出最强劲的生命力。
幽兰和松树相互映衬,更显得这株幽兰傲岸不群。
悬崖下是一片沼泽,沼泽的一边紧挨着悬崖,另一边衔接着一片绿茵茵的草地。
草地上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篱笆院子。
院子并不大,但却绝不会让人觉得局促。
院墙用整齐的毛竹篱笆围成,院门只用几根木头简单搭了个架,象征性地做成了最古老的“衡门”,门架上甚至没有装上门扇。
院中布置简洁而疏淡,清新而雅致,让人窥到主人不俗的情趣和境界。
院子紧依着山的那一边盖着四间小小的木屋。
木屋的旁边长满了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正显现出一种不加修饰的自然美。
木屋背后数十步有一道清泉。
泉水清洌而甜美,亮晶晶的从一片飞崖上抛落下来,注入一方并不太大的水池。水声轰轰,就仿佛是最美妙的音乐。
水池近处是一片菜圃,菜圃中种着各式各样的瓜果蔬菜。
现在,有几种蔬菜正熟了,只见果实肥硕,累累下垂,茎叶娇嫩,青绿欲滴,让人觉得清气扑面,精神一爽。
菜圃靠近山根的一小块地方,放着一排用竹篾细细编成的笼子,笼子里面养着几只山鸡和野兔。
那些山鸡和野兔也不知是肚子饿了,还是在笼子里呆久了有些闷,正有力地扑腾着、蹿跳着。
好一幅去尘绝俗、与世无争的田园美景!
好一处清静恬淡、安逸闲适的隐居所在!
这里面住的是高卧南阳的诸葛?还是采菊东篱的陶潜?
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只见一个少妇从一间小木屋中走了出来,手里用簸箕端着一些酿酒剩下的酒曲糙米。
那少妇身段美好,姿容绝世,一身轻而柔软的衣衫皎洁如秋月、清雅如春雪,虽然不施脂粉,不着首饰,却自有一种清丽脱俗,优雅恬静的风仪。
那少妇端着酒曲糙米,踩着轻盈的脚步,来到那一列圈养山鸡野兔的笼子前,将那些酒曲糙米倒在山鸡笼子前的喂槽里,又到菜圃里拔了几根红萝卜,去喂那些野兔。
然后,她在菜圃里细细选了几样蔬菜,回到木屋里。
木屋里很快就燃起了袅袅的炊烟,溢出了浓浓的饭香。
现在,这绝色的少妇显然是已忙完了,又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轻轻揉了揉酸痛的腰肢。
她看起来仿佛有些疲累,但神情间却充满了说不出的满足、愉快和幸福。
然后,她的目光就落到了生长在悬崖半腰的幽兰和松树上。
她的目光是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仿佛已看了不知有多少次,仿佛已变成了一种习惯。
她看着那幽兰和松树的时候,就仿佛是在看着她的人生。
她和萧十一郎岂非也正如是那幽兰和松树一样,又倔强又骄傲,虽然不容于世俗礼法,不著于朝廷庙堂,却依然执著,依然坚贞?
世人都以她为错,都为她惋惜,但俗艳而庸碌的他们又焉知她高洁的内心呢?
她,当然就是那当世武林的第一位美人,生命中充满了叛逆和不驯,充满了率真和执著,爱得惊天动地,活得无怨无悔,却与萧十一郎双双归隐的传奇女子——沈璧君。
天色越来越暗,那幽兰和松树已变得模模糊糊,只能看见一点淡淡的影子。
已是吃晚饭的时间。
沈璧君转身回到了屋里,过了片刻,又从屋里出来。
再出来时,她手里已多了一个精巧的提篮。
只见她提着提篮,袅袅娜娜转过碧草茵茵的庭院,来到一所小木屋前。
这小木屋孤零零的,单独建在这里,与那边的庭院就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木屋的门前虽也用整齐的竹篾篱笆围成了一个四方小院,但却并不如那边的庭院生机盎然,反而显得特别的静谧和幽深,仿佛已隔绝了雅与俗、生与死,仿佛只有寂与灭、道与禅。
沈璧君穿过篱笆小院,来到门前,轻轻叩了叩门,道:“阿娘,用饭了。”
阿娘?难道是沈璧君的母亲?
但沈璧君的父母岂非早已双双战死在嘉峪关外了么?
她怎么还有“阿娘”?这屋里的“阿娘”又是谁?
门开了,却没有人走出来。
幽暗的夜色下,依稀只见一只柔柔软软,莹白如玉的纤手伸出来,将提篮接了进去。
然后就听一个温柔的声音问道:“萧十一郎还没有回来吗?”
沈璧君又是吃惊又是欢喜,道:“阿娘,你也开始关心萧十一郎了?”
那温柔的声音幽幽叹了口气,道:“念佛的人总是容易忘掉仇恨,萧十一郎虽然杀了我儿子,可是却救了我,若非是萧十一郎,我就算是不会失身于那太湖龙王,只怕也早已失身于我连家的那些恶仆。”
萧十一郎杀了她儿子?连家?
这屋里那温柔的女人莫非竟是连城璧的母亲么?
只听沈璧君抢着道:“阿娘快别这么想,璧君是您的女儿,萧十一郎是璧君的丈夫,所以他无论为您做了什么都是应该的。”
那温柔的声音道:“这自然是你的一片孝心。”
沈璧君道:“但阿娘既然已忘掉了这段仇恨,是不是已可以走出来和我们一起生活了?”
那温柔的声音叹道:“现在还不行……”
沈璧君急着道:“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温柔的声音道:“也许还要再过些时候,也许要等到我能完全看开这段仇恨的时候。”
沈璧君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幽幽道:“您和萧十一郎都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我日日夜夜都盼望着您能蠲弃前嫌,跟我和萧十一郎生活在一起。”
那温柔的声音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萧十一郎也是个好孩子,我本来……怎奈……”
她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都请你先替我谢谢他。”
沈璧君道:“好,等会儿他回来,我就将您的意思转告给他。”
现在,月亮已升了起来。是圆月。
天空里清朗而寂寥,纵有几片浮云,也如丝绢绫纱一般,随随便便飘撒着,显得十分的写意。
山谷里空廓而幽深,偶尔传来几声猿啼,引来一片层层叠叠的回声,让人忍不住觉得有些孤单。
有风吹过,沈璧君只觉身上有一点点凉意。
萧十一郎呢?萧十一郎怎么还不回来?
正在沈璧君开始想萧十一郎时,远处已隐隐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
听到这歌声,沈璧君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
她忍不住迎了上去。
月色下,只见一个人正大踏步而来。
却不是萧十一郎又是谁?
看到萧十一郎,沈璧君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狂奔着,投入到了萧十一郎的怀中。
看到沈璧君,萧十一郎也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迎着沈璧君,将她抱在了怀里。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是不是已等得急了?”
沈璧君道:“有一点点。”
萧十一郎解释道:“我本来可以很早就回来的,可是老田头的女儿今日被城里一个姓陈的恶少抢走了,我去帮他抢回来。”
沈璧君轻轻道:“你迟些回来也不打紧,只是没有你,我觉得有些孤单。”
萧十一郎忍不住紧紧搂了搂沈璧君。
沈璧君就任萧十一郎爱和怜。
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凉意也已消失在萧十一郎温暖的怀抱中。
萧十一郎伸手到怀里,道:“你瞧我给你买了什么?”
他拿出来的是一块上好的缎子布。
萧十一郎道:“给你做衣服。”
沈璧君目中露出了欣喜之色,道:“我的衣服已多得穿不了了,你还要给我买。”
萧十一郎道:“我喜欢看你穿这种缎子做的衣服嘛。”
前面已是他们那小小的篱笆庭院。
看到这庭院,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心中都不由自主升起了说不出的幸福甜蜜之意。
这小院子虽然简陋,却是他们的家。
现在他们已回到家了。
萧十一郎到那道山泉下略微洗了洗一身的风尘。
沈璧君已燕子一般将一盘盘的佳肴美味端了出来,而且还有一整坛他们自己酿制的清酒。
萧十一郎忍不住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有这么多菜?”
沈璧君不回答,只问道:“喜不喜欢?”
萧十一郎道:“喜欢,喜欢得舌头都已掉到了肚子里。”
他说着说着,已忍不住伸出手,向一块鱼翅抓了过去。
沈璧君急忙拦住,嗔道:“不许你动。”
萧十一郎苦笑道:“为什么不许动,你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菜,难道是用来看的,不是用来吃的?”
沈璧君抿嘴笑道:“当然不是。”
萧十一郎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让我吃?”
沈璧君道:“因为我有个条件。”
萧十一郎道:“吃饭还有条件?”
沈璧君道:“当然有。”
萧十一郎苦笑道:“什么条件?”
沈璧君迟疑了起来,道:“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条件。你若依了我这个条件,我非但让你立刻开怀大嚼,而且还有一件十分有趣的宝贝送给你。”
萧十一郎道:“你说你的条件。”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这条件对你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还不说出来?”
沈璧君将身子轻轻依偎到萧十一郎的怀里,用她那水一般清澈的眼波望着他,轻轻道:“我要听你说你和逍遥侯那一战的故事。”
萧十一郎的身体突然僵硬,慢慢推开沈璧君,慢慢转过身去,不去看她。
沈璧君的眼泪已流下来了。
萧十一郎沉默半晌,缓缓道:“你可知道你这是第几次问我这个问题?”
沈璧君道:“第八次。”
萧十一郎道:“你既然知道我不肯说,为什么还要问?”
沈璧君凄然道:“因为我想知道。”
萧十一郎霍然转身,盯着她,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件事?”
沈璧君泪流满面,道:“因为我不愿你一个人独自承担痛苦。”
萧十一郎勉强笑道:“我有什么痛苦?”
他虽然这么说着,可是手指却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
沈璧君握住了萧十一郎的手,泪眼凝望着萧十一郎,凄然道:“到现在你还想瞒我吗?你与逍遥侯那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为什么你晚上睡觉常常做噩梦,为什么你做梦总好像是在和什么无形的恶魔在搏斗?为什么你总是在叫着逍遥侯的名字?为什么你的身体有时冷得发抖,有时又烧得发烫?”
萧十一郎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时间都会冲淡一切,你不必再问了。”
沈璧君激动了起来,嘶声道:“不!我要听,我要问,我是你的妻子,我要知道这些。你若是不告诉我,你就不是好人!你是坏蛋!”
说着说着,她已哭成了一株带雨的梨花。
等到她的心情平静了些,才听她啜泣着又道:“我要分享你的快乐,我也要承担你的痛苦。你难道忘了我说过的话吗?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与你共同承当!夫妻之间难道不正应该如此吗?”
萧十一郎只觉心口如堵,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紧紧将沈璧君抱在怀里。
过了很久,沈璧君道:“你……你肯说了吗?”
萧十一郎苦笑道:“可是我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
沈璧君道:“不如由我来发问,你来回答,好不好?”
萧十一郎的眼睛凝视着沈璧君的眼睛,她的眼波当真是清澈得不染半丝尘埃。
萧十一郎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好。”
沈璧君眼波脉脉望着萧十一郎,突然贴进萧十一郎的怀里,伸出她柔软、光滑、像白玉一样的手臂,轻轻搂住萧十一郎的脖子,在他面上深深地一吻。
萧十一郎呻吟着道:“你若是再这样,我可没有心思回答你的问题了。”
沈璧君急忙退开,脸已不由得飞红了。
过了很久,她才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和逍遥侯离开玩偶山庄后,到了一处不知名的绝崖,我也知道逍遥侯准备在那里杀死你,但你本来绝对不是逍遥侯的对手,后来怎会变成是你杀死了逍遥侯呢?”
萧十一郎道:“我没有杀逍遥侯……”
沈璧君抢着道:“我知道,我知道逍遥侯是被那绝崖下的沼泽淹死的,但你是怎么将逍遥侯推下那悬崖的?”
萧十一郎沉思着,慢慢道:“因为逍遥侯并不想那么快就杀死我,他想将我戏弄个够,然后再要我死,可是我却一心一意想要他死,我那时已下了必死的决心,我甚至不惜与逍遥侯同归于尽。”
虽然这已是一件往事,但沈璧君听得手已微微颤抖起来。
她连声音也已起了一丝颤抖,道:“这样,这样就打赢他了么?”
萧十一郎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却还是连他的边也摸不着,他却随随便便就将我打得浑身是伤……”
沈璧君听得心怦怦直跳,忍不住道:“那怎么办?”
萧十一郎道:“我那时也不知怎么办。逍遥侯的武功实在是太高,高得离了谱,我平生与人交手无数,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胆怯气馁,我甚至在与无影前辈交手时,我的心都能不慌不乱,可是逍遥侯……没有见过他武功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他的武功有多么的高。”
沈璧君颤声道:“正是因为逍遥侯武功太高,摧毁了你的自信,所以你才会日日夜夜被噩梦煎熬,是么?”
萧十一郎叹道:“不错,我怎也无法摆脱逍遥侯带给我的挫败感,我怎也走不出那一战的阴影。若非如此,与连城璧那一战,我根本就不会流血。”
沈璧君道:“后来呢?后来你又是怎样将局势扭转过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自知必死,更加拼命地进攻,只可惜还是没有用,逍遥侯就像是魔鬼一样不可战胜。我拼命进攻的结果是力量消耗得更快,身上的伤口更多。”
沈璧君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道:“后……后来呢?”
萧十一郎道:“后来我知道我就算是拼了命也没用,我就开始想法子智取,也是逍遥侯太过托大,竟丝毫不将我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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