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片刻,顾无极的脸色已不似方才苍白。他盯着她的眼神就像猎人盯着猎物般充满兴味,而后轻扬唇角,说:“我偏不。”
这样的态度似是故意想激怒她,但霜晚眼里依旧像无风的湖面,平静无波。
他站了起来,挑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拉起她的手腕。在他半拖半拽下,霜晚即使心里不情愿,也只得跟着走。
他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宽大的背几乎挡住了前方所有的风景。她沉默地跟在他后面,觉得未来和前方的路一般,不可知。
不久后顾无极找到了一个小山洞。没有火光,里头一片漆黑。
“在这里等我。”他竟留下她一个人,又走了出去。
要她在这里等他?这人在想什么?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可能不趁机逃走?她被顾无极掳走,暮迟一定很担心。今晚的事她只当是一个意外,但不能让它阻挠自己的计划。
她得回去。
才刚迈开脚步,远方却传来狼的嚎叫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空洞而寂寥。夜晚的山林很危险,但霜晚没有犹豫,仍立即走到洞口,打算在没被发现前尽全力跑。虽然月早已被树遮掩,眼睛却已适应了黑暗,渐能视物。而还站在洞口的她,此时清楚地看见洞外徘徊着几只浑黑的生物。
那是狼。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屏息。现在出去,她必死无疑。
霜晚后退几步,并没发出声响。但野生动物的嗅觉何其灵敏,很快就嗅到了人的气味,开始慢慢探寻至洞口。
她听说过狼,它们几口就可以把一个人活生生撕裂。从前在将军府,极少出外,但她知道府中有一个奴仆,就是被狼给咬死的。
霜晚不敢再轻举妄动,没想到自己一个晚上竟然危机连连。
可是突然,那几只野狼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瞥向了别的地方。她看它们后退,似是感到了危险,很快向别处散去。
是顾无极回来了。
他全身散发着戾气,她似乎可以理解狼为什么要散去的理由。
“怎么了?”他见她一直站着不动,只是怔怔地望着他。那双眸子似乎受了惊,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那有些破裂的平静。
她才回过神来,逼迫自己收起惊吓的神色。
“你怕狼?”
他的脸上有着讥诮,霜晚竟感到一丝狼狈。
他倒没刻意为难她,只将刚才拣回来的柴扔到地上,很快生起了火。火光照亮了整个洞穴,霜晚才发现这里竟有一个小书房一般大小。
顾无极看了她一眼,站了起来,又出去了。
霜晚这次也没再妄想着逃走,而是挑了个远离洞口的墙角坐下。柴火烧得正旺,发出兹兹声响。火很快烘暖了整个洞穴,没过一会儿,顾无极不知从哪儿抱回了一堆干草,铺成床榻。
他应是个王公贵族,但却意外地对露宿荒野驾轻纯熟。
他在火堆旁坐下,也不顾她在旁边,径自脱下身上破烂灰黑的囚衣,露出结实但又伤痕累累的上身。她知道非礼勿视,但被他背上交错的伤痕惊骇,只得愣愣地盯着,丝毫想不通他是如何用这副虚弱的身躯掳着她逃离方旭的掌控的。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顾无极回头看她一眼,眼中兴味十足。
“方旭手下的兵,下手真狠,对吧?”他满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只是讥讽地笑,然而语出惊人,“总有一天,这笔帐我会全数讨回来!”
听了他的话,霜晚暗自心惊。她知道顾无极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要报复,恐怕又要卷起一片腥风血雨……
他转过身去,腹部也有道丑陋的刀疤,是道新伤,伤口还未愈合,又裂了开来,血很难止住。他啧了一声,撕下囚衣一角,粗糙地绑在伤口上止血。
霜晚依然盯着他的背,有些怔忪。
顾无极是东岳皇帝的同胞兄弟,本是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但传言说圣上相当惧怕他的能力,不顾众人反对,将他放逐北方,镇守边关要塞,封号北靖王。顾无极生性狂放不羁,打起仗来是不要命的凶狠,有他镇守边疆的几年,北庭几次进犯都未能讨到便宜。可怎知突然有一天,北方边城却传来了王爷失踪的消息。紧接着,是城门失守,皇城告急。
皇帝以为是乱民结帮起义,可谁知竟是自己的皇弟顾无极一人面对着三千禁军,面不改色,直杀进正殿,杀到皇帝面前。正殿之外,浩浩荡荡的皇城护卫,竟无人拦得住他。横尸遍野,场面惨不忍睹。顾无极杀红了眼,所到之处,几乎再见不到一个活人!
当他身披被血染红的战袍,一人踏上正殿时,皇帝几乎狼狈地从御座上跌下,慌忙大喊护驾。
然而顾无极只是道:“皇兄,最近日子太无聊,我到皇城找乐子来了。”
他看着皇帝青白的脸色,突然放声大笑。随后竟撇下唾手可得的皇位,像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离去。他就这样,失踪了整整一年。
说来也该佩服方旭,竟能把顾无极找出,甚至一度将他擒住。
霜晚抱膝缩在墙角,她现在,正和这样一个人共处一室。
看得出来,现下他对她有些感兴趣。早在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她便察觉自己肯定招来了不必要的麻烦。现在,要不是等他慢慢淡下对她的兴趣,就是自己想办法让他失去兴致。
这么想着,跟前的人已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往干草榻上躺下,似乎是要歇息了。霜晚只是缩在墙角,打算就这样过一整夜。
“你放心,生着火,那些野生动物不敢过来。”
霜晚听了他的话,顿觉莫名。难道这人以为她警惕地缩在墙角是因为害怕刚才在洞外见到的那些狼吗?
顾无极撑起半边身子,又道:“过来。”
她瞪着他,硬是没动分毫。
“过来。”他加重了语气,“我说过,要捉住你很容易。”
霜晚这才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过去。他倒是极有耐心,也不催促,而是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秀美的眉微微蹙起,到了他的跟前,问:“做什么?”
他一笑,突然捉住她的手,粗鲁地将她拉扯下来。霜晚轻呼一声,和他一起倒在榻上。
“顾无极!”
拼力挣扎却完全敌不过这人的蛮力。他的胸膛抵着她的背,双手交叉环住她的腰,气息轻拂在她耳边,低声说:“别动。夜晚很冷,我要抱着你睡。”
柴火烧断一根,火势更旺,噼里啪啦地响着。她背对着他,睁大着眼睛,瞪着墙上微微摇晃的影子,僵硬着身子。
他嗅着她的发香,低声笑起来:“人说温香软玉在怀,我却好似抱着一根木头。”
这么说着,怀里的人却又突然变得软若无骨。他微微诧异,而她的手不知何时轻触他,指尖甚至挑逗地划过他的指骨。他蓦地松开了紧抱着她的双手,让她有机可趁地撑起了身子。
长长的发丝垂落,代替指尖轻抚他的脸颊。芙颜上魅惑的甜笑让他一时失神,未察觉那双白皙的小手正意图不轨地移向他的胸膛。
但失神只是一瞬间的事,顾无极片刻间已抓住了她的手,果然发现她手心里藏着尖细的碎瓦片。他哼笑一声,气息暧昧地说:“就算你对我投怀送抱,我也没那么容易对你失去兴趣。”
没料到自己的企图被如此轻易地识破,霜晚突兀地停下动作,挑逗的眉眼换上怒容。她用力握拳,可是手被他紧抓着,唯一可能保护自己的瓦片掉落在地。
他把她拉下,眼里流窜着邪气:“而且,这里是荒山野岭,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不觉得现在诱惑我太危险了吗?还是,你早有觉悟?”
还差半寸,他的唇就要碰触到那桃花般粉嫩的脸颊。她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甩开了他的手,背过身去躺好,继续当她的木头。
他在她身后放肆地大笑:“哈哈,你果真有趣。”
霜晚不管他怎么嘲笑,只是冷冷地说:“你带着我,一定很快被方将军找到。”
“你还妄想着方旭会救你吗?”他的手又环上她的腰,提起方旭,他用的是满不在乎的语气。
“方将军骁勇善战,是鼎鼎有名的铁鹰将军,要捉拿一个逃犯有何困难?”方旭有本事捉他一次,定有本事捉他第二次。
方才看他一眼,他上身赤裸,身上有多处淤黑,约莫是受了内伤。而且腹部上的伤根本没止住血,又渗出来,但他似乎丝毫也不在意。这样一个受了伤的犯人,方旭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你再这样称赞方旭,下次我见着他,一定杀了他!”他说出威胁的话语。
霜晚干脆连话都不说,就这么沉默着。
他一只手往上,遮住她的眼睛,低声说:“夜已经深了,睡吧。”
她陷入沉思,意识却开始涣散。明明这几天一直都睡不着的,明明她应该更加警惕地保持清醒,但或许是因为干草铺成的床比硬地舒服,又或许是因为身边的人传来的热度,在这个危险的男人身边,她竟沉沉睡去。
缚茧之蝶囚非囚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山洞中弥漫着浓郁的烤食香味,地上躺着的只有她一个人。她坐了起来,看到火堆上架着的食物就快要烤至金黄,正往外冒着热气。
火堆旁坐着一个人,身穿粗糙的布衣。但即使是廉价的衣装,也怎么都掩盖不了身上的狂傲之气。他的头发仅用一根细秆绑起,露出极其俊朗的五官。飞扬的眉彰显了不羁,眼瞳并不是纯正的黑,被火光映照,有几道银光闪烁。俊挺的鼻梁下,薄唇似总是带着讽意,微微上勾。只是,额面上一条显著的刀伤破坏了整体五官的美感。
霜晚有些怔忪,一时竟认不出这人是谁。
“饿了吗?过来。”这总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属于顾无极。
他递了一根刚烤好的鸡腿给她,看她一直盯着他,便说:“这附近住有猎户,我帮他捕了几只山鸡,他送我衣服还有一壶酒。”
霜晚确实饿了,便也在火堆旁坐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美食。鸡腿烤得皮酥肉嫩,倒是她这几天来吃过最好的食物了。有这样好的手艺,看来他真的非常习惯这种野外生活。
相较于她的秀气,他的吃相显得相当豪迈。
从高高在上的王爷沦落至逃亡荒野的亡命之徒,想必经历过不少风霜。明明有机会夺得皇位却偏偏选择了这样的路,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霜晚心中虽好奇,但顾无极如何并不是她首要关心的,她最想知道的是:“你打算何时放我走?”
他却不理会这个问题,就着壶口喝了一口酒,随性地就把酒壶递给她:“喝吗?陈年花雕,味道不错。”
霜晚面不改色地摇头:“我不会喝酒。”
“你的人生一定少了很多乐趣。”他似笑非笑地,又喝了一口。
“就算会喝,人生也不见得有太多乐趣。”她的人生,就没有什么乐趣。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突然将剩下的酒全数灌下,站起来,也把她拉起,道:“走吧。”
“去哪?”
“带你去找乐子。”
言毕,他半拖着她往洞外跑。这人兴致也来得太快,霜晚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得跟着他跑。好不容易,等他在一条河边停下,她已气喘吁吁。
河堤两岸青草呈柔亮的绿色,河流不急,水清澈得可以看见鱼儿快乐的畅游。
“你该多锻炼身体,就这么点路,喘成这样。”他毫不客气地嘲笑她的娇弱。
“是你跑太急。”她不服输地反驳,没注意到自己已微微对他卸下了心防。
顾无极捡起一块小石子,然后说:“看着。”
他对着河流随手将石子一扔,石子被他扔出十几米远,在水面上反弹了七次才沉下。他得意地问她:“厉害吧?”
“小孩子都会玩的游戏。”她冷冷地丢下评语,说要带她找乐子,竟然是来丢石头?
“你玩过?”
“没有。”只见过。
知道她是将军府的小姐,怎么也不可能去玩这种山间野孩子才会玩的游戏。他笑了笑,特地挑了个扁平的石子给她,道:“试试?”
她接过,学他的样子往水面上一扔,石子还真反弹了三下。
“你还挺有天分嘛。”他漫不经心地,又将石子丢出,然后突然心血来潮地说:“如果你能赢过我,我送你回方旭那儿。”
“真的?”霜晚没想到他会跟她打这种赌,她还在盘算着要怎么从他手中逃脱,可是机会竟这么轻而易举地得到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看她这么高兴,他倒有些不悦了。
“你不是君子。”她鄙夷地看着他。
他失笑:“反正我答应你,绝不食言就是了。”
霜晚又试了一次,可是这次竟一次都没有弹起,石子就直直地落下去了。或许是她太着急,之后不管她怎么扔,竟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但她也不气馁,兴许是玩出了趣味,又或是对胜败的执着,这么简单的一个游戏她竟玩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腻。
他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微微沉下了脸色。
“霜晚。”他突地抓住她的手,她吓了一跳,还是第一次听他喊她的名字。
“你当真这么想进皇帝的后宫?”
她揣测他问这个的意图,然后说:“这与你无关。”
他探究的眼神掠过她,她低下眸去,而他把她的手压下,道:“把手放平,再试一次。”
这一次,石子连漂了六次。
“成功了!”她惊喜地喊了出来,似乎根本就忘了赌约的事。就是以前在将军府,她也甚少笑得这么开心。眉眼弯起,如同弯月般。颊上淡淡的红,是最艳丽的风景。
“顾无极,下次我定赢过你!”她回头看他。
但回头,看到的是他冷冽的瞳眸,散发着危险的光,深深注视着她。她只觉呼吸紧窒,弄不清他想对自己做什么,就如同她也弄不清他硬要把她掳走的意图。
她不害怕,自己的安危,她并不太放在心上。她在乎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人而已。
暮迟,即使她们不是同父所出,毕竟是她血缘相系的唯一的姐姐。如果她不在,她不敢保证父亲不会违背约定,杀了暮迟。所以,她得回去。
他的视线往下,一手伸前,缓慢地,解开她衣领的纽扣。
她僵直地站着,瞪着他。
这男人做事毫无章法,一点都摸不透他的意图。纽扣被解开三颗,他的手无礼地触摸着她细嫩的颈子。上头的指痕已由红转黑,可见昨夜他用力之深。
霜晚隐下愠怒,任由他轻薄。她深知自己落入他的手中,犹如待宰羔羊,毫无反抗之力。
但他却突地笑了起来,神情带了些许邪气,倒像是想开了什么一般,那双眼变得清明。
他替她将领口的纽扣扣好,尔后蹲下去,又捡了颗石子。默不作声地,在石子上施加了一点内力,往前一扔,石子竟跳跃出百米之外,数不出到底漂了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