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这日去得很早,比邀贴中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时辰。她已有两三个月未见贾志敏,过去时,贾志敏已将今日宴会诸事都向底下人交代妥当,坐在一把藤椅里悠闲读书,手里翻的正是芥堂新印制的《花前三笑记》,出自向景辉之手。
常台笙落座后,接过侍女递来的茶,低头轻嗅了一下这难得茶香。贾志敏抬眼瞧她这模样,脸上笑得淡淡:“香么?”
“恩。”常台笙亦报以微笑。
贾志敏又翻过去一页书:“向景辉这本写得不如从前了,有些俗,评稿倒挺有意思。”她兀自说完,又淡淡问:“近来可有什么烦心事?”
“恩?”常台笙搁下茶盏,“还是老样子。”
贾志敏脸上淡笑依旧,似乎还在看书,又说:“不像。”
清风徐徐来,西园里总是格外清旷悠闲,纵是这深秋时节,也没有太多的萧瑟之感。常台笙微微阖眼,似是尽情享用这一刻的安闲舒适。
贾志敏合上书,看看她又道:“你没留意到么?你将自已压抑得越发深了。”
常台笙睁开眼:“你听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
“怎么会?我没有那份闲心。”贾志敏从藤椅上站起来,走到常台笙面前,看了会儿她从不施粉黛的脸,目光定在她的眼睛上:“小丫头,你在为情愁么?”
常台笙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喝茶,笑说:“怎么会?”
“怎么不会?”贾志敏语声淡淡:“我也从你这年纪过来,我明白的。这东西最不必愁,遇上就遇上了,且男女情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事,顺其自然最好。若当真有缘分,爱一场,最后能相守自然最好,分开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你负担心太重。”
常台笙没说话。她喝完茶起了身,说:“我先去园子里转一转。”
“现在?”
“恩。”常台笙应道,“难得天气好,我自己先散散心,到开席的时辰我会过去的。”
贾志敏点头应允,便瞧她独身一人往园子深处去了。
她刚走,那边侍女匆匆忙忙赶过来,与贾志敏道:“东家,陈尚书到了,现下在小厅。”
“知道了。”贾志敏轻应了一声,便往小厅那边走去。
而常台笙已快要迷失在西园深处,曲径通幽秋意浓,红叶覆地,各色品类的菊花开得正艳。人世都在墙外头,这精致又幽深的园子让人忘却时辰。常台笙安安静静走着,最后在一堵墙前停了下来。她脑子里是放空的,不愿意去想什么事,就这么待着好了。
墙上浓密地锦这时已悉数转红,在这暖色斑斓的秋日里,大片大片看着有些铺张。
她站了很久,似乎是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遂转过了身。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好像有点短,下次给补个内容量丰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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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常台笙原本以为快开宴了,故而贾志敏特遣人过来寻她,没料一转过身去,看到的却是迎面走来的陈俨。常台笙一言不发地侧过身,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
陈俨不急不忙地跟上去,离她大约有一步的距离,就走在她身后。固然他走路的声音很轻,但常台笙也能清晰感知到他就在后面,且能从中分辨出两人之间的距离。走了一程,两人行至一小岔口,常台笙止住步子开口道:“你非得跟着我么?”
她说着转过身来,陈俨回她道:“这里只有一条路。”
常台笙看了一眼这岔口,稍稍让开来:“那你先走。”
陈俨这回倒聪明得很,竟能听得明白常台笙这话里的意思,遂回说:“若我选了左边这条路,你就会往右边那条路上走么?”
“对。”常台笙回得简洁明了。
“既然是这样,那我为什么要选呢?”陈俨仍旧站在原地,神情欣悦:“你还真是天真啊。”
常台笙抬头看他,实在没什么脾气好发,也不往前走了,算算时辰也该是到了开宴的时候,遂扭头往回走。然她步子才刚迈出去,手臂却忽被人从后头给抓住了。
“你有事吗?”她转过头去,看着抓她手臂的人,语气仍在尽量地克制:“没有什么要紧事就请你放手。”
陈俨抬手将她头发上的一片枯叶拿了下来,并道:“叶子。”
常台笙一时间无话可说,陈俨却陡然松了手,似乎刚才当真只是看不过去所以才拉住她,帮她取下发间枯叶。这看上去好心的举动,倒显得她方才的语气有些太过了。
她心里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遂转过去低着头继续往回走。
园子里摆了宴席,客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到了。贾志敏安排的是长桌,摆在室外,一桌接着一桌,两边是位席。一些冷菜点心已上了桌,看着精致味美,也应是准备了很长时间。已有人在侍女的引领下入了席,有些站着聊天,还有些迎面走来的熟人与常台笙打招呼。
但因常台笙这会儿身后跟了个人,一些熟人的目光也变得暧昧不清起来。圈内的小道消息传得飞快,这些人自然是多多少少耳闻一些,今日得见常台笙本人及她身后跟着那位,心中揣测便不由真了几分,脑子里的遐想也更丰富。
陈俨毫不避讳地继续跟着她,常台笙刚要转身问他为何要一直跟着时,他却忽然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常台笙看过去,只见贾志敏走过来,身旁的那位正是工部尚书陈懋。
常台笙与贾志敏相识这么久,从不知她认识陈懋。但她也见怪不怪,毕竟贾志敏在京多年,与这些朝中大员有交情也实属正常。
常台笙对这些无甚兴趣,遂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来,随时关注着入席的人,心里嘀咕着那几位欠稿子的如何还不来。
宴席到点便开始了,贾志敏请陈懋入席后,自己亦坐了下来。常台笙正埋头吹茶沫子时,对面的位置上忽有人坐下了。她抬头一看,果真是陈俨,真是想避也避不开。
这长桌宽度有限,若稍稍舒展腿,脚便会碰到坐在对面的人。陈俨不小心碰到了她,立刻将双脚收回来些,脸上神情却还是淡淡的。
开席后吟诗作对也好,应和主人也好,常台笙都没有什么兴趣,她喝了一盏薄酒便觉得头疼,遂挑些热菜吃了几口,便坐着想旁的事。
对面的陈俨亦是安安静静,没有参与到那热闹中去,也没有对常台笙表示出特别的热情。常台笙很是安心地坐着走神,陈俨搁下筷子,看她单手扶着额头,似乎不是很舒服的样子。他方才见她吃得极少,遂下意识地挑了些他觉得好吃的放到一只空碗里,给她递了过去。
常台笙抬头看了他一眼,言声清浅地回了一声:“谢谢。”
她没有动筷子,扶着额头的手,大拇指一直在轻柔太阳穴。
今日阳光极好,更衬得她脸色苍白。因长期劳碌而消瘦的身体裹在薄棉服里,看着很冷。那手指也是,瘦且白,看着没什么温度。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之后便是各自结伴游园。常台笙打起精神与几位欠稿多日的文士分别聊了聊,遂打算去跟贾志敏打个招呼,准备回去了。
但她找了半天也未找到贾志敏,大概是带着客人游园去了。她独自穿过拱门,在一处凉亭里坐了下来。这时头痛略有缓解,但仍旧不怎么舒服。
她忽然回了头,看到站在她身后的陈俨,语气懒怠声音有些低:“你一直跟着我么?”
“对。”实诚的回答。
午后时光静好,常台笙权当坐着休息,看他也在另一边坐下,遂开口道:“《京物志》已经校勘结束,准备制版了。”
陈俨点点头。
常台笙忽然自己淡笑了笑,大约是觉得这样才是没有压力的相处模式。
又过了一会儿,常台笙又问:“你为何会到杭州来?”
她说完便看向他,这时候他的神情也好姿态也好,都要平淡得多,宁静中竟然也有几分持重。
陈俨回:“需要理由吗?”
常台笙想立刻收回刚才的评价,他还是不开口的好。
但她却心平气和地回他:“因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所以清楚自己做一件事的理由,很重要。”
相比于回驳她,陈俨这会儿对她的状态更关注。她眼下看起来糟透了,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弱得像病怏怏的树苗。
他一直在盯着她看,常台笙便索性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她双肘撑在石桌上,手掌扶额,似在小憩。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常台笙忽然手一滑,头就瞬时伏倒在了石桌上。陈俨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连忙过去探她的鼻息,喔还好,她还活着。只是——这算是晕倒了么?
他轻摇了摇她,常台笙毫无反应。陈俨连忙俯身将她抱起来,急匆匆出了门,送她回常府。
所幸离得不是特别远,半个时辰的车程便也到了。常台笙的头埋在他怀里,双目紧阖,唇上无甚血色。他抱着常台笙下了车,宋婶吓了一大跳,皱着眉头跟底下人说:“怎么又晕啦?快快快,去喊商大夫过来!”
宋婶帮忙安顿好常台笙,看看坐在床边的陈俨,小心翼翼道:“您是在哪儿遇到我们小姐的?”
陈俨抬头看宋婶一眼:“宴席上。”
“噢,您也被请去西园了,那您也是做学问的?”宋婶自上回下雨天见过他,便很是好奇,问常遇他是什么人,小丫头怎么都不肯说,只一个劲地跟她确认是否觉得这个人跟自己姑姑相配。
“不算是,我教小学。”
“噢,那是教我们小小姐?”
“我教好多人。”
“对嘛,那就是了。”原来如此呢,书院的先生,听起来也不错的样子,倒是与小姐很合适。宋婶很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在操心自家闺女的终身大事。
“她经常晕倒?”陈俨在她问下个无聊的问题之前先开问了。
宋婶随即脸色一黯:“是啊,小姐太忙了,常忘记吃饭,心事也重。十来岁的时候还是肉乎乎的小姑娘,现在这瘦得……”她声音有些变化,似乎是说不下去了,目光停留在床上那人的身上,最终叹了口气。
陈俨偏头看看安静躺着的常台笙,忽然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唔,好像有点烫。
那边商煜急急忙忙到了,见陈俨坐在常台笙床边,搁下药箱开口道:“让一让,我要给她诊脉。”
陈俨警觉地抬头看他一眼,仍旧坐着不动,指了指另一张矮墩子道:“你可以坐那儿。”随即他小心翼翼地将常台笙的手移出被子外,看一眼商煜道:“厉害的大夫都会悬丝诊脉,你不能么?”
商煜很明确地表示:“不能。”
陈俨连忙自袖袋里摸出一块丝帕来,裹住常台笙的手腕,这才让商煜替她诊脉。商煜手指搭上去给她诊脉,余光却瞥了陈俨一眼,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
商煜诊完脉象,起身跟宋婶道:“还是身子太虚了,且今日有些发热。府里常备的药材还有的罢?”
宋婶回他说还有的,遂请他一块儿过去挑药材。
商煜走后,陈俨打量了一下这卧房,和她的书房一样,亦是囤满东西。看得出来她是个恋旧的人,觉得过去的事与物都值得珍惜,所以才会留下这些东西做填补。他瞥她一眼,这平静睡颜之下的故事,却令人好奇。
商煜将熬好的药送来时,常台笙刚醒,她仍有些迷迷糊糊的,一睁眼瞧见的便是陈俨那张脸。大概以为自己在做梦,常台笙紧阖双目复又睁开,努力看了看,没错,是陈俨。
“你醒了,太好了。”欣慰的语气。
常台笙撑着坐起来,看到了捧着药碗站在一边的商煜:“不过是老毛病,何必特意跑一趟,宋婶太大惊小怪了。”
商煜神色看起来却有些凝重:“你不要太大意。”
“我知道。”声音略哑。
商煜轻叹出声,将药碗递过去,陈俨伸手接过来,端起就抿了一口。
常台笙看着不由皱眉:“你喝我的药做什么?”
陈俨亦是轻皱眉头:“我想尝尝有多苦。”
作者有话要说:小黄鸡:不会悬丝诊脉的商大夫你可以退散了!!
、21、【二一】 。。。
站在一旁的商煜没有说话,见他二人似乎已十分亲近,目光不自觉地移向陈俨。只见他将手中药碗递过去,问常台笙道:“你要吃糖么?我去拿。”
常台笙回说不需要,接过药碗,微微仰头将药汁饮尽,随即伸手要将空碗搁回旁边案上。陈俨接过来,将空碗放回去,旁若无人地取过帕子,给她擦了唇角,语声里带些鼻音:“沾到了。”
常台笙却也没怎么抗拒,嘴里的苦味还没有散,身体还处于相对迟钝迷糊的状态,脑袋也算不得特别清醒。她抬头问了时辰,声音低哑。陈俨看看外边天色:“不早了,你可以接着睡。”
商煜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走过来搁下一瓶药:“估计你之前的已经吃完了,接着吃,注意休息。”他背起药箱,转身便离开了卧房。
关门声响起,陈俨飞快地下了结论:“他喜欢你。”
他说着就看向常台笙:“不过没什么用,因为你不喜欢他。”
他目光笃定,仿佛在洞穿一册书或是一篇稿子。常台笙原本以为他在面对那些时才触觉敏锐,而在人情世故上完全是个蠢货,可他竟然一阵见血地指出商煜对她有感。
他之前都在装傻么?
常台笙抿了抿唇角,避开他的目光回道:“我认为这些与你没什么关系。”
“当然有。”陈俨取过方才商煜留在案上的药瓶,拔开塞子低头轻嗅了嗅,眼角下意识地轻压,声音低低的:“你如此信任他,是因为确信他对你有好感,所以不会害你。但是——”他搁下瓶子:“谁说得准呢?”
陈俨说罢重新看向常台笙。她这时候看起来有些颓靡,也无多少戒防,不知这模样是不是她最本真的样子。他不急不忙道:“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越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最可能在你不防备的时候毁了你。一招致命,因为他了解你。”
“你说完了吗?”常台笙重新将头转回来看他,“在我面前装为人处世的高手,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很显然你世故又圆滑,但——”陈俨的神情里竟然有淡淡的温暖笑意,“你本性天真又纯善,是狠不下心的人。”
他此刻看起来睿智极了,就像是他所写的那些书稿一样,聪明又倨傲。
“纸上谈兵。”常台笙冷冰冰地给他方才一番话下了评断。
“啊,你说的对。”陈俨忽然起了身,看看她这略显拥挤的卧房:“狠得下心的人是不会贪恋过去的,更不会拼命囤积东西。但你就是爱囤积旧物的人,你舍不得抛弃它们。”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解释:“不过这很好,这证明你会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