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罢就拉着小丫头出了门,而常遇这会儿心中总算舒了一口气,这下总该好了罢。上了马车,她小心翼翼看了会儿常台笙,矮声问道:“姑姑……你会生我的气吗?”
“怎么会呢。”与之前相比,常台笙言声温软,听着很是舒服。她淡笑着揉揉小丫头的脑袋,刚要开口,便见一只将自己裹成熊的蠢货掀开帘子上了车。陈俨闷闷坐在一旁,瓮声瓮气地嘀咕了一句:“差别对待太明显。”
这言辞抱怨任谁也能听得出来,常遇在一旁窃笑,旁边的常台笙倒是一脸寡然,不给陈俨好脸色看。穿的那是什么东西?松松垮垮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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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至医馆,所幸商煜今晚没有出诊,看到常台笙来了,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等陈俨从马车上下来,脸色瞬时变了一变。但他是藏匿情绪的高手,下一瞬心平气和地问:“病了么?”
陈俨懒懒抬头看他一眼,道:“病了,但我不打算让你看。”
“闭嘴。”常台笙掉头看他一眼,再对商煜道:“应是受了风寒,额头烫得要命,还死鸭子嘴硬,你看着给开服药罢。”
“先诊个脉看看罢。”商煜说着已是坐了下来,陈俨不情不愿地被常台笙盯着也坐下来,伸出手就别过头不看商煜。
商煜搭脉之余瞥见了他掌心的疤痕,忽然就莫名地开口问了一句:“怕黑么?”
陈俨倏地转回头,很警觉地缩回手:“大夫问诊还问喜恶么?”
商煜脸上淡淡,瞧不出什么情绪,却又说了一句:“小时候被关起来过罢?”不轻不重的,就像是随口一说。
陈俨一张俊脸不由皱了皱,回的是:“你能不能只看风寒?”
商煜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收了脉枕,写了个方子递给旁边的药童,自己亦起身走到药柜前。
陈俨还在坐在原地,常台笙去柜台前结药钱,商煜一边算账一边轻声道:“那伤处看着有十几二十年了,听闻有些爹娘会将孩子关在屋子里,孩子饿极了想出去就会在屋里找铁器砸门,孩童时期双手稚嫩,难免受伤。若碰上固执的,手心烂了都还在拼命砸门,我见过这样的案例。不过,”他看看坐在那儿的陈俨,唇角竟有浅淡的了然于心的笑意:“他命那么好,也会是如此么?”
“为什么要饿孩子?”常台笙有些不解,自袖子里取出钱袋,小声回问。
“也许是家里无粮,又或者……纯粹就想饿死这个孩子。”商煜接过药童递来的药包,推给常台笙,言声淡淡:“不被欢迎的降生,多数都是悲惨收尾。”
常台笙没接他的话,取了药包就对低头坐在那儿的陈俨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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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常台笙闭眼假寐,谁也不睬,常遇则困得直打哈欠。回府常台笙将药包给宋婶,自己则去安顿小丫头睡觉了。常遇用不着哄,给她压好被子她就自己闭眼睡了。常台笙坐床边看了她一会儿,悄悄起身出去了。
陈俨被宋婶安顿在一间久未使用的客房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烟气。夜已很深,宋婶将药送去给他服时,他偏不喝,说要见常台笙。他这会儿大概已经烧糊涂了,拼命维持清醒但脑子还是不可控地晕乎乎了。
常台笙进来时,陈俨躺在厚厚的棉被里,已快要睡着。常台笙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竟比先前还烫人。她收回手,端过床头药盘搁在膝盖上,拍拍他的肩:“坐起来喝完再睡。”
陈俨迷迷糊糊地躺坐在床上,常台笙喂一口他便喝一口,乖顺得像是受了凉的猫。常台笙对他这不捣乱的态度很满意,最后还拿了药盘上的白巾帕给他沾了嘴角,塞了一粒牛乳糖给他。
“睡罢。”常台笙将空药盘搁在旁边,帮他掖好被角后,神色微倦地叹了口气。她将要起身走时,一只手自被窝里伸出来,拖住了她的指头。那手冷冷的,像是总捂不热一般。
常台笙复坐下来,旁边案上的蜡烛昏昏燃着,悄无声息。被黑暗吞没后的常府更幽深安静,没有人在过道里走动,偶尔窜出一只野猫,蹑足而过,也是静悄悄的。屋外的钟鼓声响起来,常台笙抽手再次试了试他额头温度,自言自语道:“似乎好一些了。”
床上躺着的家伙似乎已经睡着了。他睡得很乖巧,也没有乱翻身,眼皮紧阖,脸皱皱的,五官舒展不开的感觉,应当是觉得不舒服罢。她将他的手塞回被窝时,陡然想到先前在医馆时商煜小声与她说的那些话,遂又将他手心摊开看了看——那丑陋的疤痕将伴随他一生。
不被欢迎的降生么?
她正走神时,床上之人喃喃低语道:“阿娘,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阿娘,阿娘……”
常台笙的心像是忽然被人狠狠地揉了揉。尽管她历尽过美满童年,但之后的人生,却只能孤苦度过。母亲离世时,她披着孝衣在灵堂里哭到站不住,大约也是这样在心底里喊的,不要走……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想一个人。
恐惧与生俱来,在经历过失去至亲的人心中,这样的体验将更为强烈。不过十几岁就面对肩负家庭的重担,这未知所带来的恐惧,再难复制也不想再经历。
所以她习惯掌控一切,就算要做的彼事还未发生,但她希望闭上眼便能构建出所有的可能性,并做好准备。但显然这太吃力了,所以她也不过是挑她熟悉的有把握的路去走。
常台笙起了身,转身打算回自己的卧房。但她刚将门开过来,便见到了杵在门外一脸尴尬的宋婶。常台笙神态自若地问道:“这么晚还不睡,有事么?”
“恰好过来瞧瞧,想问问您还要不要吃些东西再睡。”
常台笙的声音很疲惫:“若有的话,就给我一些罢。”今晚不过吃了一些羊肉汤,且她还没吃完,这时候确实有些饿了。宋婶面露喜色,连忙跑去给自家小姐准备宵夜。
常台笙先去洗漱了一番,裹了厚棉袍一路小跑至伙房。初冬时节的伙房总是暖和得不得了,她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宋婶给她递了一碗鱼片粥,她浅笑着接过来,低头边吹气边小心吃着。
那边宋婶抓着抹布道:“小姐啊,您心里当真有个数么?”
常台笙抬眸看她一眼,搁下调羹问:“怎么了?”
“以前您还有来往朋友,可如今,都没人走得近您了。这么些年,您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
常台笙低头继续喝粥:“我不是有您么。”
“我这么大年纪了,总要死的。”宋婶仍是直来直去,“我若是死了,小姐晚上回来都没人问您要不要吃东西了。”
常台笙低着头吃粥,没有说话。
宋婶又嘀嘀咕咕了一阵,常台笙忽然盯住她:“宋婶近来身体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没有。”宋婶慌忙摆手,“我好得很,只是今日忽然想到就说了,您也知道我口快。”
常台笙有些忧心地打量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继续吃粥。
末了宋婶又岔开话题道:“今日傍晚时来了个自称程夫人的,见您不在又走了,也没说何时会再来。”
程夫人?她如何又来了?难道是看宅子被卖出去了还想买回来不成?常台笙这会儿脑子累得实在不想烦这事情,也没多问,径直搁下空碗漱完口就回卧房去了。
这夜她睡得死沉,大概是这阵子当真太累。她梦到了母亲,梦到幼年时自己生病,母亲坐在床边彻夜不睡,一遍一遍地给她换额头上的冷巾。那时芥堂还总是缺人手,母亲也要和制版师傅们一道雕版,经年累月下来,那手上有厚厚的茧粒子,她摸自己额头时,自己总能察觉到那其中粗糙。
她在睡梦中紧紧握住了那只手,隐约之间似乎又觉得周围暖乎乎的,仿佛回到了被母亲抱在怀中入睡的岁月。
也不知睡了多久,早上迷迷糊糊听见常遇在外头拼命敲门:“姑姑,你醒了吗?”
常台笙觉得头很疼,她试图睁开眼,但咬了一下牙关,又紧紧闭上了。
常遇仍在外头喊着,她道:“姑姑,方才宋婶说陈叔叔不见了,你晚上送他走了吗?”
陈俨好烦,大早上的又自己跑了么?
常台笙吃力地抬起眼皮,闭了闭又睁开,周身的知觉缓慢恢复起来。她正打算抬手揉一揉太阳穴时,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和别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身后也贴着一个暖源。常台笙陡然惊醒,浑身一个激灵,立刻翻身一看,陈俨侧躺在床外侧,眼睛仍闭着,睡得十分香甜。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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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陈俨:我为神马会在这里?噢……一定是我取暖避冷的本能引导我到这里来的。恩,是这样没错。
、25、【二五】 。。。
常台笙方才已经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可陈俨却是双眸紧闭;一点反应没有。
“起来。”常台笙坐了起来,神情格外严肃地再警告了他一次;音量也提高了一些。
陈俨依旧睡得四平八稳,还是没睁眼。
“我知道你醒了,我数到三。一、二……”常台笙停了停,“三。”话音刚落,她伸脚就是一踹;但她显然低估了某人的定力。虽然她这一脚踹的也不算轻;但人依旧好端端地躺在她床上。
“你就是喜欢虐待我。”陈俨终于坐了起来;脸上是清晨刚醒的迷茫;他仍有鼻音;神情恹恹,扯过被子将自己裹起来,耷拉着脑袋自己下了床。
他这样子算怎么一回事?无辜得好像是她的错一样。常台笙心底里还在抱怨,但一想到常遇这会儿还在门口,她陡然回过神来,立时就下床拖住他:“站住,你不能这么出去。”
“为什么?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又是那该死的理所应当的无辜语气。
“……”常台笙尽量压低了声音,放缓语气道:“我知道没有做什么,但是,这是我的房间,你这样出去——”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荼白中衣穿着,裹个棉被像是被欺负了一样,实在不知让她说什么好。她好言好语道:“总之,我不想被人误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常台笙松一口气,指了指屏风:“你先在屏风后躲一会儿,待我出去了过会儿再出来。若他们问起你去了哪儿,只说醒得早去后院闲逛了。”
“我早上不爱闲逛的。”
“闭嘴。”
“我说的是实话。”语气很委屈。
“……”
最终常台笙决定不跟他废话,动作利索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团布,之后又取了绳子将他捆起来,推他到了屏风后头:“过会儿我就来放你回去,待一刻钟。”
这时小丫头还在外拼命喊:“姑姑你怎么了?姑姑!”
常台笙倏地拉开了门,迅速迈出去,立刻又将门关上:“姑姑有些头疼,睡迟了。方才你说什么?”
小丫头眼神略可疑地看看她,小声说:“陈叔叔好像走了……”
“哦。”常台笙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随即就打算带小丫头去小厅吃早饭。小丫头拖住她衣裳:“姑姑你穿成这样去不冷吗?”
常台笙低头看一眼,这才惊觉自己还穿着中衣。“那你先去罢,我去换身衣服。”
小丫头纳闷地皱皱眉头,看常台笙迅速进了屋。她本打算去小厅,可却留在了房门口。常台笙回卧房穿了外服,整理好头发又用冷水洗了把脸醒醒神,这才走到屏风后,打算给陈俨松绑。
她以为小丫头已经走了,可没料,常遇小心地推开了门,伸了个脑袋进来:“姑姑……”
这时常台笙刚拿掉塞在陈俨嘴里的布团,听闻小丫头的喊声,她陡惊,下意识就捂住了陈俨的嘴。
而常遇大概因为没瞧见姑姑,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边小声地唤着:“姑姑,姑姑你到哪里去了……”常遇已是往屏风这边走来,常台笙站在原地屏住了呼吸,飞快地在脑子里想解释的措辞。
可她脑子就跟僵住了似的,什么也想不出来。
小丫头往屏风里探了个脑袋,看着眼前的情形愣住了。她伸手揉了揉眼,稚声稚气道:“姑姑……你要杀掉他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常台笙赶紧松了手,替陈俨松了绑,对常遇道:“你先去吃饭,好吗?”
常遇呆愣在原地,满脸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姑姑,过了好一会儿,才好像回过神来,耷拉着脑袋十分困惑地转身出去了。
常台笙皱眉拍额,看了一眼陈俨,实在不想说什么,挥挥手道:“你赶紧找到你的袍子穿起来回去,再见。”
陈俨此刻唇色发白,眼底是掩不住的倦意。毕竟是高烧刚退,还在病中。
被子掉在地上,他单薄且松垮的中衣被拖拽得已经松了系带,露出了蝴蝶骨。头发也散了,他看起来有些迷茫。他与常台笙对视半晌,忽低了头,神情恹恹地像是在回忆什么。好半天,他才抬了头用那浓浓的鼻音说道:“我虽然记忆力非常好,但是我当真不记得我的袍子放在哪里了。我也不知道为何会睡到这里来,我可以确定我现在脑子不是很好用。”
常台笙不想再让早上这个噩梦一直做下去,立即转身出去回到昨晚他睡的客房,找到那外袍,要过去送给他时,从内廊走过,恰巧小厅的门是开着的,常遇在里头喊:“姑姑你不吃饭去哪里呢?”
常台笙一看,某人却已经在小厅入席了。
宋婶在一旁张罗早饭一边嘀咕说:“陈公子大早上的去后院闲逛真是好兴致啊……也不多穿点?”她见常台笙拿着袍子进来了,又道:“小姐这袍子是……”
常台笙保持沉默,将袍子丢给陈俨:“套上。”话毕遂立刻坐下来吃饭。
这时候宋婶说要去扶老太爷过来,遂先走了,常遇闷着脑袋拼命吃饭,也不敢抬头看自己姑姑。过了一会儿,宋婶将常老太爷带了过来,又扶他坐下,陈俨忽然起身,恭恭敬敬与常老太爷行了个礼。
常老太爷笑呵呵道:“常遇你爹为何要给我行这样的礼……”
老太爷自从得了这毛病,便难得认清过人,这回竟是将陈俨当成了他的长孙。
常遇在一旁连忙挥手:“不是的,他不是我爹,是……”一声“姑父”差点说出口,小丫头连忙又咽了回去。
常台笙在一旁低咳一声,小丫头连忙殷勤地给常老太爷盛粥,哄小孩儿似的说:“很好吃,加了枸杞的,对眼睛好。”
老太爷自然忘了这茬,遂又笑呵呵地低头吃粥了。
陈俨看着他不断发抖的右手以及偶尔会不自觉乱舞的左手,没有出声。他低头安安分分吃了早饭,末了接过宋婶递来的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