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俨轻应了一声,常台笙又问他:“你昨晚做噩梦了么?”
陈俨面不改色地说了个谎,敷衍回道:“没有。”
常台笙掖了掖被角:“那现在能说说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么?”
“如你所想,有个人在回家途中将我带走了。我留下书匣是希望你可能看到,之后的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怖。相反,我喝了一盏好茶,下了一盘棋,赢了之后就回来了。”
“这是全部?”
陈俨将某句话在脑海中努力划掉,疏淡回道:“是全部。”
常台笙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张了嘴正打算开口时,这时房门却被敲响了。
“东家,苏州有信来了。”
常遇的回信?怎可能这么快?常台笙连忙起了身,披上外袍,走过去开了门。门房低着头递过去,封筒逆封——
是凶信。
、第76章 七六
常台笙连忙接过信;迅速打开看完;陈俨这时已起身走到她身后;问道,“怎么了,”
常台笙低着头;回想起苏州一别,声音低哑得不得了,“月遥过世了。”虽只有寥寥几面之缘,但那女子握着她的手摊开她掌心替她看命时的情形却仿佛就在昨日。早知道她身子不是很好,但未料就这样走了,竟连年也未熬过。
身后的陈俨闻言亦是沉默了一下,随即问道;“现在要收拾东西么,”
此时已是腊月末,春节在即,常台笙原本预备这两日忙完手上的事就启程去苏州过年,却没料是去奔丧。这世上的事总是出乎意料,杀得人措手不及。
常台笙留陈俨在府里收拾东西,自己则去芥堂将诸事都安排妥当。年关将近,刻工们也都准备回家过年,只留下宋管事与几个人轮流值夜。常台笙还特意叮嘱不要忘记盯着藏书楼那边,因芥堂存板间地方已不够放,遂许多东西也都搬去了那边,不能放着不管。
离杭晚上下了雨。冬雨难得,空气潮冷却格外干净,坐在客船里只听得外边雨打甲板,安静得每一滴都打进心房。
这是常台笙二十四年来头一回离开杭州过年,回想过去一年,全是变化。
有人离开,也有人来。
人生热闹凄清,都在这些变化里。
她曾经倔强孤僻,内心抵触旁人的靠近,可如今竟能安心地靠在另一个人肩头,听冬雨滴滴答答。尽管还没有到能一眼看穿对方了解对方内心细节的地步,但在她眼里,他是最好的,这就足够。不论将来如何,这一点并不会变。
也许他哪天会重新展翅离开这小小天地,会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要去闯,但常台笙并不惧那一天的到来。
被上天青睐的骄子总有他的路要走,她无法阻拦也不必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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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苏州时恰是早上,腊月二十七,天色灰蒙蒙的,常台笙从码头雇了车往苏府去,一路上尚能看见缩肩缩脖子坐在摊子后卖年货的小商贩,连吆喝声都没有,大约是被这天气冻得懒怠开口。
苏 府门口挂了白,虽已过了好一阵子,吊唁之人却不少。常台笙向门房递了名帖,一门房领他们往灵堂去,另一门房则连忙去禀报主子。灵堂搭在宅子西边,顾月遥娘 家请了人来超度亡灵,有唱经的声音传来。香火纸灰味道充斥了整间灵堂,因无后的缘故,顾月遥灵前连个守灵的也没有。唯有苏晔静静站着,一身白。
沉默是最无能为力的悲伤。苏晔看起来比之前瘦了许多,眼底藏着浓烈的疲惫,丧事让他整个人都疲意重重。就算之前做好了对方可能会提前离自己而去的准备,但当这一日真正来临,还是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之前抓的药还未吃完,罐子里尚有之前未倒的药渣;妆台上的口脂盒还在,嫣红艳丽,用来掩苍白唇色;一把木梳安安静静躺在镜子前,细密梳齿间竟还缠着一根细长柔软的头发;被子衣服,房中诸物,都还存留着伊人气味。
自她走后,苏晔没有再进过这间屋子。
触景生情物是人非最难过。
常台笙给顾月遥上了香,感受了这其中生死分别的悲恸,内心恻然,走到苏晔面前,也只能言辞有限地说一句节哀。
苏晔哑声回:“去东边小厅坐会儿罢。”
常台笙点点头,正要转身时,陈俨走到苏晔面前,静静站了许久,末了竟抬手摸到了苏晔的眼睛。苏晔合上眼皮,任由他凉凉的指尖划过。那手指至眼尾时,他才重新睁开眼。
他还是个幼童时,就这样送走过他的母亲。当时对于死亡的概念还很模糊,以为哭一哭母亲看不过去了就会回来。陈俨小他一些,当时就蹲在披麻戴孝的苏晔对面抬手去擦他泪汪汪的眼睛,说:“哥哥就算眼睛哭肿了母亲也回不来,不如不要哭。”
回不来了,这是比自己年幼的弟弟对死亡的理解。比他透彻,比他理性,甚至有些残忍。
但这是事实,只是陈俨懂得比较早。
后来他仍旧止不住哭,对面的小人儿就抱抱他,说:“母亲不在了,哥哥还有我,将来的日子我会陪着哥哥。”
但之后一别十来年,想起来真是令人心痛。
常台笙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猜想陈俨可能有话要与苏晔说,遂自己先出去了。陈俨听到逐渐走远的脚步声,忽然伸臂抱了抱苏晔。
就像小时候下意识地用拥抱去安慰悲伤到止不住哭的兄长,陈俨认为这样就可以让他稍微好受些。为照顾成年人的自尊心,他甚至没有说像小时候那样矫情的话,而是语声疏淡道:“她在这里我不能抱你,希望你理解。”
苏晔心中一恸,各番情绪拼命涌上来,他声音哑淡:“你不能再喊我一声么?”
“喊什么?”陈俨松开手,重新站直了身体偏头朝向门口:“但我已经不姓苏了。”当年一句将来的日子我会陪着哥哥,如今想来真是唏嘘。遗憾常在,人间事总是不能尽善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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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常台笙还未走到东边小厅,常遇就从里头冲出来抱住了她。小丫头跑得飞快,几乎是撞进她怀里,牢牢抱住了她的腿:“姑姑……”
孩子表示亲近的方式简单直接,常台笙蹲下来揉揉她脑袋,也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小丫头之前才送走自己的父亲,如今又见长辈离世,常台笙很担心她负荷太多。
常遇将头搁在她肩上,瞪大了眼睛问道:“姑姑觉得我胖了没有?”
常台笙揉揉她后背,似乎是感受了一下,回说:“恩,胖了些。胃口比之前好么?”
常遇使劲点点头:“先生也很好,教得很仔细。”她似乎是准备了一整套说辞,专挑苏府的好处讲,目的完全是为了让常台笙放宽心。
常台笙如何不知道她这小小心思,遂在小丫头问姑姑过得如何时,回她道:“也很好。”
她放开小丫头,说要去看一看祖父,小丫头遂带着她往东边厢房走。因天气不好,老太爷也未出来晒太阳,而是窝在房里,对着暖炉读书,读的是《弟子规》,常遇骄傲地说是她教会的,得意地抱着常台笙撒娇。
常台笙陪祖父坐了一会儿,刚要去见苏老夫人,没料老夫人却已是走到了厢房门口,示意她出来。常遇看看姑姑,很自觉地去搬了棋盘,坐下来同常老太爷下棋。
常台笙出去后将门带上,苏老夫人打量她一番:“看起来瘦了。”
“进来有些忙,偶尔耽搁了吃饭,但身子骨硬,也没什么。”常台笙回得轻描淡写。
苏老夫人脸色看起来也不怎么好,平日里顾月遥陪着她抄经书读书,感情一直很好。孙媳这一走,老太太心里也似空了一块,都不忍再去翻往日里顾月遥抄的经。
老太太道:“小丫头在府里住得挺习惯,在学堂也学得蛮好,你暂时能不带她走么?”
孤苦的老人家总要人陪伴,与其说常遇需要这个环境,不如说老人家需要常遇。那样一个知心懂事的孩子,在哪儿都讨得欢喜。可小小年纪就懂得看大人眼色,真的是……
常台笙回头看了一眼那厢房的门,回老夫人说:“我再问问孩子的意思罢。”
老夫人点点头。
因府里办丧事的缘故,临近除夕也没有半点过年气氛,晚饭亦是全素。
苏家毕竟是大,一起吃饭时各房都在,竟摆了好几个圆桌。常台笙坐下来时,旁边的常遇凑到她耳边极其小声地向她一一介绍同桌的人。这个是谁那个是谁,小丫头知道得清清楚楚。
常遇说坐在老夫人左手边的是卢氏时,常台笙抬起头看了一眼,下意识地握住了坐在另一边的陈俨的手。这位就是当时赶陈俨出门的苏夫人卢氏?
她看过去时,卢氏亦是瞧了她一眼,意兴阑珊地拿了筷子动动面前的菜。
苏老夫人瞥瞥卢氏,没说话。
如今苏晔当家,待苏晔从灵堂过来,这晚饭才正式开席。尽管菜皆是素食,却也下了工夫,精致得不忍下筷。席间苏晔吃得极少,苏老夫人看不过去便给他布菜,劝道:“好歹也要吃饱。”
那边卢氏不以为意地淡瞥一眼:“大少爷这会儿哪里吃得下饭,老太太劝了也是无用,等再过一阵子,那胃口自然而然就回来了。”
苏老夫人轻叹口气,搁下了筷子。
“人啊总是这样的,难过也就难过一时,哪能抱着回忆过一辈子呢?”卢氏接着道:“我家侄女今年也十六了,等过了年,要不将庚帖拿过来瞧瞧?”
正在慢吞吞吃饭的常台笙闻言陡然抬了头,只见苏晔神色疏冷一言不发地看着卢氏。
卢氏道:“大少爷这般看着我作甚?不过才二十几岁,难道月遥这一走,将来还不娶了?”
苏晔声音里有压制的愤怒,语气疏淡:“月遥尸骨未寒,这样的话姨娘如何说得出口?”
卢 氏忽地冷笑一声,陡然搁下了筷子:“姨娘?我怎么说也是苏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你唤我姨娘一唤就是二十年,当你那娘还活着么?尸骨未寒怎么了?你爹娶我 进门时你娘才刚走不久,你不过是比你爹假惺惺些罢了。这家里如今长幼尊卑全都没了,名义上我是你母亲,你的婚事我怎么就不能插手?何况你如今膝下一儿半女 也没有,对得起祖宗么?论不孝,你可是头等啊。”
这剑拔弩张的架势让厅中陡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目光也都移到了一处。
恰这时,常遇忽不小心碰翻了搁在手旁的碗,汤翻了一身,碗则滚到地上碎了,声音在这厅中格外清晰。她抬头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满桌的人:“我错了……”
常台笙连忙起身要带常遇出去换衣裳,这时苏老夫人看一眼苏晔,同常台笙道:“让苏晔带她去,你坐下。”
、第77章 七七
常台笙闻言愣了一下,陡然反应过来苏老夫人不过是找个借口想让苏晔出去;再看常遇;这丫头已是自己下了椅子,苏晔也起身走过来,带着她出去了。
而此时厅内的气氛却丝毫没有缓和,苏老夫人看都未看卢氏一眼;径直道;“无后这样的话岂能乱说;”
各房此时均安安静静;可平日私底下议论苏晔与顾月遥时却也没少嚼过舌根。若非苏晔当家,恐怕当着面说都有可能。
老夫人这时看一眼卢氏;语声不徐不疾道;“说这府里没有长幼尊次,那是你不将自己当长辈,看看你身上可有半点长辈的样子?月遥也是你名义上的儿媳,儿媳走了,你穿成这般合适么?”
卢氏今日一身梅红衣裳,看着很是艳丽,衬得那张保养得当的脸更是白净。她这会儿倒是没甚话好说了,老夫人平日里虽不怎么管,但在这府里说话毕竟有分量。
卢氏那点心思谁都知道,近几年卢家在苏杭一带的生意逐渐没落,卢氏的兄长更是亏得一塌糊涂,到这境地,孩子们的婚事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救命稻草。她小侄女如今已十六,正值婚龄,出落得亭亭玉立,长得也十分可人,但家境毕竟不如当年,媒婆介绍的人家都不合心意。
苏晔一表人才,温净又有担当,尽管有顾月遥横在心里,但男人嘛,怎可能年纪轻轻为了发妻就单一辈子。若能将自家侄女弄进来,哪怕起先做不了正室,等过个几年生了孩子,再提挪正事宜也不迟。苏晔这人又极念人情,届时怎可能不帮衬帮衬卢家?
何况卢氏在这府里也倦了,日日里都抱怨没劲,若侄女进来了,那就有意思多了。
常台笙在一旁看着许久没动筷子,陈俨忽递了一只碗给她:“好好吃。”
他说话时,卢氏看了他一眼。
常台笙想,也许卢氏并不知陈俨就是她当年赶出去的那个孩子,故而眼神里尽是看陌生人的意味,倒无甚异色。
知道陈俨是苏家孩子的,如今恐怕也没几个人。
这时苏晔领着常遇走到房门口,常遇止住步子回身抬头,小声道:“我自己去换就好了。”
苏晔站在门口等她,小丫头进了屋,爬上椅子点亮桌上的灯,手脚麻利地翻出干净衣裳换好就出来了。
她出来时见苏晔坐在走廊里,面前是萧瑟庭院,身后则是温暖屋舍,一身素白在这昏昧灯光下竟笼上一层微弱的暖意。黑发亦用白缎绑着,看着有些扎眼。他微仰头看天,但因阴天的缘故,夜空一片漆黑,一颗星也没有。
常 遇悄悄地将门关好,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父亲还在世时,偶然间提过,说人世间没有什么比死更令人绝望,只要还活着,可以相互憎恶相互埋怨相互扶持,什么都 有可能发生,但死了,就当真什么都没有了。虽然最终他因无法忍受病痛而选择了提前离开,但常遇也由此体会到了他话里的生死意义。
她刚到苏府时,顾月遥对她亲切极了,知道她喜欢画画,遂亲自教她,耐心至极,甚至胜过她母亲。可那日午后,顾月遥自笔架上取了笔,画了一会儿,便再也支撑不住。常遇亲眼见到滴在雪白画纸上的血,一滴一滴迅速铺开来,浸染了一片,像盛开的花,艳丽至极。
盛开意味将逝,比那更可悲的是,花有来年,但顾月遥却没有了。
顾月遥走得很从容,见苏晔最后一面前,她将常遇喊到榻前。那时她说话都已吃力,却伸手握过常遇的小手,轻轻摊开看了她的掌纹,忽地很释然,唇角浮了淡淡笑意,示意常遇靠近一些,这才打起精神微笑着与她说了一句:“替我好好照顾他……”
常遇不明所以,她长到这个年纪,想照顾的人只有姑姑和曾祖父,其他人并不在她想照顾的范畴内。也许将来她长大后会有出息,有能力去照顾更多的人,她很有信心,于是努力生长着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但顾月遥的这句话,她却是不太明白的。
在她眼里,苏晔似乎无所不能,又如何会需要旁人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