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所以吃醋妒忌,而现在想想,他的这些略敌对情绪大概来自于他悲惨童年与命运。
同样是被抛弃,一个沦为所谓师傅的玩物,另一个却一步成为天之骄子,被护在手心长大。所谓命运的不公正之处,就在这里。心中难平,故生嫉妒。加上又有常台笙这个催化剂,他对自己的态度甚至有可能到敌视的程度。
虽是一母所出,有一半的亲缘,但陈俨却没有办法对他生出手足之情。这世上很多缘分是不适合继续的,若不能正常相处,不如不相见。
他拿过常台笙的衣裳,在她还愣神之际已帮她穿好,唇角轻轻弯起一个弧度:“去吃早饭了。”
常台笙刚回过神,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已伸过来握住了她的。
姑母还在外候着,见他们出来,拉过陈俨又是一阵嘀咕。不远处谢氏则同常台笙走到一起,小声道:“小姑子许久未到京城,今日天好,想去逛一逛,非要拉你一道去,你意下如何?”
陪长辈是本分之事,常台笙自然没有推拒,于是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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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家人吃早饭时宫里来了人,大约是皇帝有事传召,故而陈懋与陈俨连早饭也未吃完就匆匆忙忙起了身,未留下任何多余的话,上了马车就走了。
常台笙站在门口看马车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打算折回府内。她并不是十分放心,总觉得要出变故,更是没有什么心思出去逛逛。可无奈姑母兴致盎然,便只好一同出行。
谢氏并没有同往,故而全由常台笙一人来应付这话多的姑母。一路上姑母喋喋不休,数点各种往事,其中不乏陈俨年幼时的一些趣事。那些事,在常台笙看来,也许都打上了悲伤的注脚,似乎令人心疼,但在达观得有些离谱的姑母眼中,似乎当真只是趣事而已。
常台笙安安静静听她说着,也不搭话,姑母讲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停住,说道:“听闻你是做书本买卖的,可既是做生意之人,何以像个久居深闺的女子那般木讷?你那婆婆非说你心有乾坤,可我瞧着你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她说话虽没有恶意,但神情语气却是高高端着,多少有些瞧不起人的意思。
常 台笙轻抬唇角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晚辈自幼生在杭州,二十几年几乎没有怎么出过门,天地也不过就在那弹丸之地罢了。若讲见世面,的确是未见过什么了不 得的事。”她说着稍顿了顿,言语中似有感悟:“原先以为读够了世间书便足矣,现今却发现这人世中还有许多其他人与事值得去体味感受,之前是想得太理所当然 太浅薄了,故而如今打算虚心学着些。姑母说的事都十分有趣,晚辈听着很是受用。”
姑母不禁喜上眉梢,心说这姑娘可真会说话,到底是生意人,不说则已,说起来果真是让人觉着舒服。
可她最开始便没有给常台笙多好的脸色看,这会儿自然也不能松得太快,故而也只能暗自乐一会儿,仍旧端着道:“那你都卖些什么书呢?只在杭州有吗?”
“晚辈家中有一间刻坊,已是经营了几十年,如今各类书都做一些。书肆虽只开在杭州,却也有书船经常往来江南一带,刻坊做出来的书,在南边大多地方都是可以买到的。”
“做得这么好?”姑母反问了一句,又追问:“是哪一家啊?”
常台笙忽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脚旁的藤条箱,打开来翻了一翻,竟真从里头找出芥堂去年出的一册时文集子。她顺手就将书递给了姑母,姑母才刚瞧见那封皮,便惊喜地问道:“芥堂?”
常台笙亦有些惊讶她这反应,姑母拿过那册书哗哗哗翻过:“这册我也有的!我平日里极爱读书藏书,芥堂的书我可几乎是全收着呢,没事便翻出来瞧瞧,平日里都不借予人看。苏杭一带书商众多,我起先还以为你是哪家小刻坊家的姑娘,没想到竟是芥堂啊!”
言语间,方才那故意端着的架势一下子便没了,惊喜之情倒是溢于言表。
姑母紧接着将常台笙狠狠夸赞了一番,倒弄得常台笙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回什么好,只问:“姑母这般爱藏书,那是藏了……多少?”
这问题似有些冒昧,但姑母却全然不在意,爽快回说:“我山东婆家几十年前便建了藏书楼,至今约有两万五千册的藏书,多得简直看不完。”
她兴致勃勃给常台笙说那些辉煌旧事,常台笙静静听完,问说:“几十年未有过事故么?比如……”
常 台笙话还未说完,姑母便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说起芥堂我知道多年以前似乎有过一场大火,据说那时是损失惨重,想想也是可惜。但我婆家那藏书 楼,不是木头搭建,整座楼全是砖石所砌,自然不容易失火,何况还搭在高高的石头台基上,平日里有人不间断地巡查。”
姑母的表述并不详尽,许多细枝末节都未讲明白,但常台笙听着却很是有兴趣。芥堂那些藏书正愁不知往哪里放,就算将来没有恶人打那些书的主意,却也要防着天灾意外才行。而姑母婆家这藏书楼做得似乎别有一番特点,竟能几十年无虞,或许,可以去看一看。
但——
她想想陈俨,却又作罢。姑母却机灵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忙道:“我过几日便回山东了,不如你同我一道回去瞧瞧?”
芥堂那些书悄悄运出来,如今只能临时安置着,自然是越早寻到更稳妥的办法处理才更安全。常台笙思忖良久,却还是回说:“晚辈谢姑母好意,只是……改日再登门拜访可好?”
她固然担心那些书,可她也希望能在陈俨需要她的时候陪在他身边。虽然知道他一贯表现得都非常自信笃定,但常台笙知道,如今的陈俨,已不习惯独自一人了。许多重要时刻来临时,她都希望能站在他身旁,与他一道往前走。
姑母又劝说了一番,可常台笙的态度似乎很坚定,只微笑着摇了摇头:“暂时不用了,实在是让姑母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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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到了热闹街市中,两人下了马车四下逛逛。因原本就没什么目的性,加上天气好,不知不觉就走了许多路。后来走累了,两人便在热闹街市的茶楼中坐下来听说书人讲故事。
无甚新段子,常台笙都已经开始打瞌睡,旁边姑母听了会儿也觉着无趣,又觉得人多略闷,遂悄悄起身打算出去透透气。
她才刚走到靠门处,便见几个无所事事的书生站在门外说话。姑母问掌柜要了一些蜜饯吃,听得外边人说道——
“哦,对了,我还听说件事,说是杭州那姓常的女书商掉西湖里死了呢,也不知那么大的产业要落谁手里了。”
一人反驳道:“死了?前阵子不还是说只是落水一时间寻不到么?”
又一人道:“算了吧,认识的都说她压根不懂水性,那日又下着雨,若当真掉西湖里了,又来不及救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一时间寻不到这般说法,都是为权贵开脱罪名的说辞罢了,你也真信。”
“这事可不小,推她下去的那人说是西南端王府世子。诶,说起来平民百姓遇着宗室权贵,能怎么办呢?只能认栽了呗。地方官能软禁世子做做样子,也一样能无罪放了他。”
京城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陈常二人的婚事,陈家未作宣扬,即便连亲戚之间,都未详说,又何况路人。
但常台笙落水这件事,却因为涉及到世子牵涉藩地外的命案及被软禁的缘故,导致许多人都略有耳闻。
姑母一边听着,一边付给掌柜蜜饯钱,又听得外边有人问最先说话那人:“你是如何晓得她死了的?诸事得凭证据,难不成杭州地方官还寻到她尸身了不成?”
最开始说话那人似很是不服气,嚷道:“还真就是寻到那书商的尸身了!”
姑母实在听不下去了,心说常台笙还在里头呢,这边一群不知深浅的混小子在咒人死,胡编乱造什么呢?!她正要往外去训训那几个小子,没料常台笙却忽从后头拽住了她。
常台笙前面虽未听到,但这最后一句却听得清清楚楚。
尸身?她的……尸身?开什么玩笑。
作者有话要说:明代有个皇史,是皇家档案库,就是全石头的建筑
、第104章
常台笙这次悄无声息地离开杭州;一来是因为她手上事情已处理得差不多;所以想暂时离开一阵子;二来也是阴差阳错,想借此事给段书意制造些麻烦。
她原本就没打算以假死来逃避所有事;可没想到,杭州城内竟寻到了“她的尸体”?
因还不知门外这人的消息是从何来又是否属实,常台笙便阻止了一时脑热打算出去跟人辩说一番的姑母。姑母回头看看她;有些气不过,又朝外瞪了一眼;略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声:“真是晦气,这样毫无由来的话也乱说;不是咒人么?”
常台笙因不想将这话题继续下去,故而没有接姑母的话。两人站着将门外的对话听完;这才一道回去接着听书。
后来那人又说了一些所谓细节,说尸身寻到时面目都已经分辨不清了,只有衣裳尚可辨认。经事发当晚在场者确认,常台笙落水时穿的便是这个样子,至此,杭州地方官便认定这具在水里不知泡了多久的尸身就是当日不幸落水的常台笙。
又 有目击者称那晚上的确是见段书意将常台笙推下船,人证物证俱在,如此一来,被软禁至今的段书意恐怕不会有好日子过。但令常台笙感到疑惑的是,制造她已死假 象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为了借此扳倒段书意?这理由似乎有些牵强。何况段书意并非是任人宰割之辈,这么做总觉得有些徒劳。
若 不知对方目的,那就连对方是谁都猜不到。商煜?常台笙刚想到这名字却又立即否认了。固然他近来做了一系列令人难接受的事,但这件事却应当不会出自他手。他 甚至不知道那晚上她穿了什么样的衣裳,又如何可能作假伪装?何况这具死尸是哪里来的,到底是谁,这些都是谜团,一时间令人难解。
加上杭州官府如此积极参与,似乎轻而易举地就认定了那具死尸身份,显得略是别有用心,便为之更添了一重迷雾。
常台笙闷声不吭地与姑母在茶馆又坐了半个时辰,这才起身一道出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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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吃食虽比不得苏杭一带精致考究,却毕竟是天子脚下,想吃什么大多也都能吃到。方才听墙角的不愉快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姑母胃口,她埋头兀自吃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抬首看看寥寥动筷的常台笙:“不饿么?”
常台笙食量本就小,先前在茶馆喝过茶吃了点心,这时并没有什么胃口。
姑母见她心事重重,遂提议吃完饭再一道逛回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可以买了带回府去,也顺便散散心。
天气晴朗干燥,又不会让人觉得热,正是怡人时节。街旁店铺林立,路上行人络绎不绝,穿行在这热闹之中,常台笙走着走着,忽觉袍角被人扯住了。她蓦地停住步子,低头只见一孩子可怜巴巴地拉住她衣角,小心翼翼道:“夫人买盆花罢……”
常台笙看过去,只见地上摆的大多是卖相并不好的茶花盆景,恐都是被人挑剩下的。唯独有一盆君子兰长势极好,虽已过花期但叶片挺拔肥厚,看着很是茁壮。与这植株相比,花盆则显得十分粗糙磕碜,且看着略是拥挤,应是该换盆了。
她回过神来那孩子仍抓着她袍角不放,声音低低小小,甚是可怜:“夫人买一盆罢……”
常台笙这时瞥见装花的小车旁似还蜷着一位病患,也不知怎么的,忽就生了恻隐之心,故而将那盆君子兰给买下了。那孩子接了钱,还很是仔细地拿布给她包了花盆,免得她拿着会弄脏衣裳。
旁边姑母见她将花盆接过来,甚至还多给了一些钱,便小声嘀咕道:“你婆家府里花房要什么没有,何必在路上买这样入不了眼的花花草草?”她瞥了一眼那角落里蜷着的病者,稍顿了顿,接着道:“这世上可怜人多得很,帮不过来的。”
常台笙抱起那盆君子兰,也只是淡淡缓缓地回了姑母一句:“我知道。”
至此,姑母大概是觉得常台笙看着寡淡冷情的性子里有些容易被人利用的悲悯心,但好在内心通透,诸事都看得明白,还算让人省心。
离了杭州城,常台笙便不再是闻名江南的书商。不必与人交涉也再难见熟人,京城人眼中,她不过是个寻常妇人,实在是不起眼。因这不起眼,却也让人放松,于是骨子里那慵懒无争的淡雅姿态便渐渐表露出来了。
抱着君子兰一路往回走,街衢似乎长得没有头,影子却越发长,才惊觉日头西下,周围隐约环绕着饭菜烟火气。
都这样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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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府时,谢氏正在花房忙活,遂未出来迎。常台笙因觉着小腹隐痛,作别姑母便抱着君子兰回了房,这才发现是月事来了。热水洗漱一番,换了衣裳她便早早躺进了薄被里。
这时节不冷,痛起来虽没有以前那般要命,却还是难忍,就连腰骶都隐隐作疼。常台笙蜷作一团,迟迟睡不着,看着外面天色由明转黯,最后连日暮余光都消失,屋子里便悄然黑了下去。迷迷糊糊中只听得外边有多嘴的侍女路过,议论着今日之事。
“公子与老爷平日里这时也该回来了,今日是怎么了?”
“听车夫讲今日未去衙门,那便是进了宫,到这时辰还不回来,许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呸呸,能有什么事?你这般乱说话可是会惹麻烦的。”
说话声随着脚步声一道远去,走廊里重归安静,常台笙痛得皱眉,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身子蜷得更紧,额发都已汗湿,脊背上更是凉凉一层冷汗。
人之血肉之躯,被疼痛占据时,时间漫长拖沓得简直要命。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传来敲门声,伴着女声:“少夫人,到时辰了,您不起来吃饭么?”
“不了……”常台笙松了牙关,声音低哑地回了外边的侍女。
那侍女大约是沉默了会儿,屋外随后便传来离开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极轻极小心,很快就没了。但没过一会儿,门外忽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走廊里也亮起来。
府里的灯笼都已点上,常台笙忍痛支起身,谢氏在外敲敲门,问说怎么了。旁边侍女小声道:“少夫人回来洗漱一番就躺下了,大约是……月事来了,身子不大舒服。”
谢氏知道她气血不好,忙让侍女去煮些红糖姜水,自己则推门进了屋。屋中未点灯,谢氏借走廊里的黯光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