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陈俨所谓的“处决”意义,是指被人秘密谋害?他是提早预料到会在杭州发生这种事,故而才叮嘱她去确认一番的罢。
常台笙捋顺头绪,最后只剩一个问题,段书意已死,当下尸体一定被看得死死,要如何才能去确认,且怎么确认一个死人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她想通这问题时,马车已进了杭州城境内。按说一路奔波终于抵达,应先回家休整一番,但常台笙却让车夫马不停蹄地去了五台馆。
五台馆馆主李崧被突然到访的常台笙吓了一大跳,就差大喊闹鬼了。一个明明已溺水而亡的人眼下怎么站在这里?!
常台笙态度强硬地拽着惊魂未定的李崧进了五台馆某间里室,她这时力气大得惊人,李崧因惊吓过度一时间竟没能拗过她。
“你现在什么不要说,只听我讲。”常台笙非常冷静,语气也是不容拒绝的强硬:“你岳父是杭州父母官,你进杭州府衙是轻而易举的事,我现在需要见一个人,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要能带我进去见他且不可以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
李崧已渐渐缓过神来,听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差点就骂她疯子了。没料下一瞬常台笙却又紧接着道:“我开出的条件是,五年之内芥堂不会再挖你五台馆的文士。”
自从芥堂兴盛后,五台馆流失了一大批供稿的文士,这些都是看不见但却真实存在的巨大损失,李崧暗中也十分不满,却没什么办法阻止。故而常台笙这条件对他而言,不是没有吸引力。
李崧稍稍镇定了些,也开始谈起条件来,遂问:“你要见哪个人?”
“段书意。”常台笙吐字清楚,绝无舛误。
“他死了!”李崧当真觉得她被西湖水泡得脑子糊涂了!他压着声音一口回绝:“我犯不着涉险。”
“恐怕你没法拒绝。”常台笙极冷静地看着他,“六年前你曾收了一套书,后来大概是怕出事所以让人烧了,但我不巧得了一本,那上面有你亲自盖上去的——藏书章。”
也就是说,这套政治上十分忌讳的*,所有人是五台馆李崧。常台笙只要悄悄将这证据呈上去,对李崧而言这便是百口难辩之事。
李崧陡惊,他与常台笙平日里算不上关系好的朋友,却也没有明面上的过节,可这女人竟留着他的把柄!
常台笙趁势又狐假虎威了一把:“按说我夫家的人若想看一看这具死尸,区区杭州父母官只能点头哈腰称是。但现在时间紧迫,我怕尸体会烂,故而想友好地请你帮个小忙而已,你却不肯……”
李崧深吸一口气,许久才下定了决心,吝啬地回了三个字:“等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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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书意死后,尸体一直由衙门官差轮流守着。一口棺材就这样摆在衙门里,怪可怖的。这些官差平日里都在外头耀武扬威,这会儿却围着一口阴森森的棺材打转,实在是气闷极了。可上面的命令又不好不从,只能硬着头皮守夜。
这夜没雨,出了月亮,历历月光照下来,却显得这搁放棺材的地方更是阴测测的。到戌时,两个看守官差都已经饿得不行,却还未有人来交班,便不由骂开了。
忽有一眼尖的瞅见了遥遥走来的李崧,忙谄道:“哎哟姑爷这个点如何到这儿来了?”
“夫人今早回了衙门,我便宿过来。”早上他妻子的确说要回衙门同父母住两日,他这话说得倒也不假。他紧接着又道:“刚巧从那门过来时碰着义庄的仵作,说是奉命过来瞧瞧,又不识路,我便领他过来了。”
此时常台笙便在他身后不远处,一副仵作打扮,手里提了个匣子。
李崧忽地转过身去,看一眼常台笙道:“不是说奉命来查验尸体*情况的么,就在那儿。”
那俩官差也是饿极了,心思已根本不在这值守上,且这两天动不动就有义庄的人过来,所以也未在意。李崧给常台笙递了个灯笼过去,随后走到门口,径直将半只烧鸡放下了:“吃不掉了,这天气搁到明日又会坏,你们若还没吃,便吃了垫垫肚子,我就先走了。”
这位知府姑爷出了名的和气,官差笑呵呵地接了烧鸡道谢,便送他出去。
里 面的常台笙举着灯笼翻看尸体,幸好赶早回来了,尸身的*还不至于很明显。她非常迅速地摸到尸体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仔细摸过来,最终在右手无名指上停 了下来——只这里有一粒茧子。这是经常书写的手所惯有的茧子,若他是左利手,右手无名指内侧又怎可能有这样一粒茧子?
灯笼移回尸体头部,常台笙揭开蒙脸的布——可这分明就是,段书意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写这么胖的章节,以后会写更胖的章节的,恩恩恩
其实已经开始交代每个人的走向啦,所以真的是……收尾啦。
常叉叉:所以呢所以呢,我在哪里啊,哭哭
段书意:在我消失之前还是请楼上好好藏着吧常叉叉
、第108章 一零八
常台笙离开杭州府衙;刚行至一处拐角处,便瞧见从巷子里悄然走出来的李崧。她陡然停住步子,语声四平八稳地问道:“李馆主还不走么?”
方才李崧为避嫌一早就离开了衙门;这会儿没理由在这等着。李崧却回道:“不是很放心,遂等你出来。”李崧说着还看看她身后;确定没有旁的人跟上来才彻底松口气。
常台笙之前只说要去检查一下段书意的尸体,并保证不会毁损,故而就算今晚值夜的衙差事后怀疑些什么,见尸体完好无损也不会对外提起,毕竟让身份不明的人进来是渎职行为。就算将此事上报,李崧也大可以说自己也是被乔装成仵作的人骗了;好心做了坏事而已。
他是思虑过这些且确认不会有什么大麻烦才肯这样明目张胆带常台笙进来;故而并不吃亏。
奔波了一路;晚上又乔装前来确认段书意尸体,常台笙此时倦极,面上疲色难掩。她强打着精神同李崧道:“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那么,就此别过罢。”
李崧本还想多嘴问一句她为何要确认以及确认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转眼便见常台笙悄无声息地低头绕过自己穿过长巷,坐上了停在尽处的马车。
马车里的随行侍女见常台笙终于回来了,悬着的心倏地松一松,赶紧嘱咐车夫回府。
常台笙回了常府,只匆匆洗漱一番就睡了。这一觉睡得并不好,诸多碎梦纷至沓来。她梦到那日雨夜纵身跳入西湖,周遭便只剩下黑漆漆的冰冷湖水;段书意的脸在她梦境里挥之不去,她最后一次见到段书意便是她跳西湖那一晚。段书意那张脸以及最后的神情,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那人长了一张不会输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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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常台笙就起了。一是反反复复做梦睡得实在不踏实,二是因为……饿了。
从昨晚到现在什么都未吃,而府里暂时又没有厨工,常台笙收拾一番便出门去吃早饭。她特意寻了个人多热闹的铺子,坐下来要了碗面。没多久,一碗热腾腾的面配着小食端上来,十分诱人。雨季里难得露脸的太阳悄悄探了头,天棚下越发热闹,常台笙坐在这其中并不起眼。
还没未吃几口,忽有人在她旁边坐下,朝忙碌的伙计喊道:“给我也来一碗面,要多些浇头放点麻油。”
常台笙闻声偏头,对方却对她挤了挤眼,也不顾手脏不脏,伸了爪子便去拿常台笙面前碟子里的小食。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梁小君现下在帮陈俨做事么?怎又回了杭州,难道是……
“常姐姐你先让我吃一会儿再说。”她吃着汤包含含糊糊说着话,因汤包太烫的缘故又不能吃得太快,着急忙慌的。
常台笙见她眼底青黑,脸上满是疲色,一张小脸更是瘦得令人心疼,想是为了赶路不眠不休多日,便也不急着问她。
梁小君手忙脚乱地将汤包吃完,伙计已将一碗面端到了她面前。梁小君手都未擦,拿了筷子就埋头大吃,常台笙则停下筷子,又让伙计加些小食送过来。那伙计看了常台笙一眼,若有所思地想了想道:“我看您怎么这么像一个人呢……”
这铺子本就靠着常府,伙计有些脸熟也实在正常。何况前阵子坊间均传她已溺水而亡,这时候瞧见模样相似的人,自然觉得有些古怪。
那边一身男孩打扮的梁小君抬了头道:“像就像呗,我还觉着汤包和汤包都长得挺像呢,别磨叽,快给小爷送吃的来。”说着又从常台笙面前碟子里拿了一只汤包:“姐姐我再拿个汤包。”
她 狼吞虎咽终于填饱了肚子,这才凑过去跟常台笙说:“常姐姐我查过了,用来顶替你的那具尸身是一位姓张的姑娘,她原先是杨友心府里的一个妾,在你落水那晚上 恰好投了井,淹死了。她家原本也是大户人家,后来家道中落与家人分离,这才被杨友心给收了。她还有个妹妹,曾在万花楼待过一阵子,后来又去了芥堂做学徒。 我觉着——”梁小君打了个饱嗝:“常姐姐应当知道是谁了罢。”
常台笙自然知道!
她落水那晚孟平与她提过张怡青还有个姐姐,还说杨友心曾利用这个姐姐来要挟控制张怡青。从张怡青的角度来说,许多事的确有难说的苦衷。而张怡青自那晚从芥堂消失后便再未出现过,她会去了哪儿呢?
常台笙于是问梁小君:“你有她的消息吗?”
梁小君看她碗里还有面未吃完,瞥了瞥道:“常姐姐趁热先把早饭吃了,我同你慢慢说,不急的。”
常台笙欲言又止,低下头接着吃面。
阳光丝毫不吝啬地铺撒下来,即便穿着单衣,也能感受到这日光中的燥热。梁小君抬手擦擦额上薄汗,同常台笙道:“那位张怡青姑娘似乎已离了杭州,其余的消息我便不知道了。至少,没有坏消息。”
那么,是还活着罢。
梁 小君敏锐瞥见常台笙脸上一闪而过的沉郁,竟还不忘安慰她道:“张姑娘的姐姐恐是不愿成为她负累,想让她无牵无挂离开这是非地,才投井自我了断。若张姑娘足 够聪明,想这时候应是寻了处安生地方过日子了。”她顿了顿,又说:“张姑娘在芥堂时,往你饮食中偷偷加些不好的东西,害得你以为自己将要病发……所以她也 不是没有过错,她姐姐的悲剧也是……杨友心那个吃人喝血的家伙造成的,常姐姐不必为这件事难过的。”
常台笙搁下筷子,取出袖中帕子压了压唇,声音低低:“我知道。”
沉默半晌,常台笙忽问:“你为何会在这时回杭州?”
“有个人说不放心你,顺便让我转告一声,他还活得好好的呢。”
常台笙不露声色地松口气,梁小君又道:“这点我可以证明他的话没错,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好吃好睡的,看起来十分受用西南的饮食气候,舒服得都快忘了正经事了呢!”
梁小君这话难免有些夸张,也不知是谁的授意。但陈俨的确随遇而安,一边做正事一边享受当地风土物产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眼下那边却是在打仗,岂是开玩笑的?
梁小君又道:“我这次回来就暂时不走了,我徒弟会跟着他帮忙做事的,我有法子可以联络到他,常姐姐不必再担心没音讯了。”她说着霍地站起来::“姐姐我先回去睡个觉,你有事就找我。”
常台笙应了一声,目送她离开后,将账结在桌上,也未同伙计打招呼就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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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趁早去了芥堂,特意从小门进去,嘱咐随行侍女去知会宋管事,自己则先去了书房。
自她离开后,书房便再没人进来过,常台笙巡视一圈,未发觉异样,便坐下来等宋管事。
工人们都不知道东家还活着,故而芥堂这阵子的气氛便十分低迷,甚至有一些刻工因为这原因辞工走了,整个芥堂便更是冷清。常台笙静坐了许久,方听到书房门外响起脚步声。
宋管事抬手敲敲门,声音谨慎得很:“东家……”
“进来罢。”常台笙自书桌后抬起头,朝门口看过去。
宋管事推门进了书房,同常台笙行了个大礼,道:“东家您总算是回来了。”
“坐。”常台笙翻了翻桌上未看完的书稿,道:“这阵子瞒得很辛苦罢?”
“还好还好。”宋管事坐下来,抬头看常台笙一眼:“您若再不回来,这地方指不定就要给人吞了。”故而他特意去了信,想让常台笙尽早回来,免得横生变故。
常家已是女户,当家者仅常台笙一人。名义上只要常台笙一死,这家便只剩孤女寡老,名下家财被外人吞吃的可能性极高。自常台笙死讯传出去,已有不少人想来买通宋管事,让他帮忙将这芥堂给吞吃掉。
宋管事絮絮叨叨一阵,末了说:“盯着芥堂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没什么办法,这阵子都只能将您夫家的身份抬出来压着,也不知……”做得对不对?
宋管事固然忠心,但魄力却欠缺了些,自己没法扛便用陈家的身份来压着,也不失为好办法。
常台笙静静坐着,忽抬眸道:“这阵子有哪些人到芥堂走动过?”
宋管事连忙从袖袋中摸出一张纸来递过去:“都记下了。”
以为她死了想吞吃芥堂?常台笙扫过纸上名单,基本上都在她的预料之内。但看到最后一个时,她轻挑了一下眉,这名单中甚至有五台馆李崧,有苏州的沈晋桥,独独没有杨友心。她微微眯了眼,抬首看向宋管事:“杨友心一次都没来过么?”
宋管事摇摇头,似也觉得纳闷:“按说他最是觊觎芥堂,且又是喜欢趁火打劫之人,这个节骨眼上却偏偏未出现,实在是有鬼。莫非他知道东家遇难的消息是假,所以暂先不来趟这浑水?”
顶替常台笙的假尸体就出在杨友心府上,他又怎可能不知道这事?
又或许这事根本就是杨友心一手策划,而目的便是为了坐实段书意的过失,使段书意被困杭州。
杨友心曾是段书意忠实的奴才,如真是他将主子一路推至这境地,那这其中情委实在值得考究。或许,杨友心伪造尸体等诸多事宜,都只是在听命行事?
常台笙“尸体”被发现后,地方衙门一口咬定是段书意罪过,紧接着便将其禁足,令人严加看守。而原本“神通广大”的段书意却出乎意料地顺从衙门的判定,顺从得简直有些不正常。就在常台笙以为他又要弄出什么幺蛾子来时,却又忽然传来他已自我了断的消息。
好像段书意是为自己挖了个坑,然后跳进去填土自我了结,让自己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一样。
他分明是个左利手,却唯独右手有常年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