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在朱元璋耳中,更加坐实了韩放勾结某藩王、图谋造反的大罪,一时气得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究竟是他那个儿子这样大胆,他老子还没咽气没阖眼,他就不安分地先拿天子座前的保定伯孟善开刀了?谁?!究竟是谁!
朱元璋炸雷似的将这些话吼给师爷董过光,质问他们为谁卖命。而董过光一个小人物,哪里能接触到韩公子的大秘密?韩放投靠宁王不过几天,这是第一回合作办事,就被上官明日当弃子处理了,除了他之外,当真就没再有第二个韩家人知道他跟宁王之间的私下交易了。直吓得师爷董过光和一众府兵身抖如筛糠,哪里还有刚进清园时的凶横模样。
段晓楼适时提醒皇帝,最知道内情的人,就跪在那儿伏法待处呢,于是,朱元璋又把一腔怒火喷向刺客上官明日,当胸一脚,比当年宁王踹何当归的那一脚狠多了。上官明日面上的罩巾被除去,双臂被折断,极不自然地耷拉着,周身数得上名的穴道,被段晓楼拍了一遍,因此皇帝怎么踹他就得怎么受着。
楼上,青儿刚想问何当归,她们两个还下不下去凑热闹,却见何当归面色凝重,不由询问道:“怎么了你,你的仇人落入法网了,你怎么还心事重重的?”
何当归苦笑道:“上官明日真够狡猾,他罩巾下的脸易过容了,皇帝不认得他是宁王的人,他自己也抵死不招认,那宁王就不会被牵连。等这一回的事过去后,宁王知道上官明日是在咱家折掉的,他最心爱的部下没有了,你说他该有多生气。”
“可段晓楼不是认出他的背影是宁王的人了,段晓楼会说出来吧?”青儿满怀希冀地说。
“疏不间亲,他只是皇帝的臣子,没有确实证据,你觉得他敢把这样的话说给皇帝听吗?”何当归蹙眉,“皇帝是个最多疑的人,什么事都得反复琢磨过十回才罢休,他难道不会想段晓楼指证宁王的用心吗?段晓楼在长夜阁的顶头上司可是燕王,皇帝会想到什么地方去。”
“那……我下楼去装傻,”青儿又提议道,“我去嚷嚷出来,上官明日是个易容货,再把洗颜水洒到他脸上!皇帝认识上官明日的脸吧?”因何当归今天易了容,她也多带了两瓶洗颜水。
她这里说着,那里人就往外冲,酝酿着装傻大姐的心情,何当归又好气又好笑,连忙一把扯住她,制止道:“你还装傻呢,你当皇帝真傻不成,这天底下没有比他更精明的人了,否则怎么轮到他做皇帝,怎么不是别人做?”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青儿急了,“难道这次又要放过朱权?”
何当归沉吟着低声道:“说不得,只有试一试了。”说罢她走到一楼的花房,四下端望找到水箱,把她随身带的洗颜水和青儿身上的全都倒在里面,然后按动了庭院中的洒水机制,齿轮链条缓缓移动起来。青儿看后受惊掩口,那个按钮她上次也试过,按了之后,就会天女散花,从四面八方往庭院中央喷水。能喷到上官明日的脸上,稀释过的水能起作用固然好,可朱元璋他老人家,岂不是也要跟着遭殃?用水喷皇帝,是个什么罪名,用不用砍头,诛不诛九族……
庭院中,朱元璋对上官明日拳打脚踢一通,对方始终不开口言语,只一双眼睛充满仇恨地看完这个看那个,气得朱元璋抽了府兵的一把刀,要给上官明日点真颜色看看,段晓楼拦着劝了一句,说刑讯是他的拿手强项,不如将此人转给锦衣卫。
何当归听后心里一沉,锦衣卫以陆江北为首,跟宁王的关系非常要好,上官明日转到锦衣卫手中,说不定还能翻身。
外面,朱元璋点了头,段晓楼拉着上官明日往外走,恰在此时,庭院中就像下雨一样,稀里哗啦地落下来一种带着花香味道的清水,水势又急又猛,把站在庭院中央的朱元璋、何敬先、上官明日、段晓楼、九大侍卫等人身上都淋了不少水,朱元璋他们还能用手遮一遮面颊,而上官明日则被兜头兜脸浇了个湿透。另一边跪着的董过光咋呼着“护驾”,又引得一通闹哄,本来就浇点水的小事,让他们闹得像发生了十级地震,鬼哭神嚎的。
水势来得猛,去得也快,何当归在楼里看着,被水冲了脸的上官明日,易容并没有被洗开,大概是洗颜水的浓度不够。她心中感到失望,叫青儿老实在屋里呆着,她自己小跑出去,向皇帝叩头请罪:“皇上饶命,小妇人才刚听说您是皇上,就在里屋准备茶水点心,不料碰到了庭院里的洒水掣,一下子就闹成这样了,皇上饶命。”
韩放的师爷董过光找到出气对象,厉声指着喝道:“你敢用凉水泼皇上,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快,拉出去砍了!”当下,真有府兵听他的吩咐,朝着伏地的何当归走来。
段晓楼淡淡提醒他:“这里有多少人在,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小师爷发号施令吧。”
董过光意识到自己逾越了,赶忙挥退府兵,却还是想把皇帝的怒火转嫁到何当归的头上,进谗说:“不管她有心还是无心,这么冷的天气里做出这样不利于龙体的事,一定得重罚才是。”
何敬先迎风打了个喷嚏,点头称是。
段晓楼又说:“她不过失手碰了一个机关掣,洒出点水,皇上就要严惩她,那对于那些欺君犯上的贼子,皇上又该当如何处置?况且她不过一个普通民妇,还是皇上臣子的家眷,因为一个小过失就领重罚,岂不让下面的臣子心惊。”
朱元璋本来被淋湿,还被吓了一大跳,心里的火气散不出去,真要给何当归点颜色看看,听段晓楼这么一劝,又觉得很有道理。朱元璋回头一看地上缩成一团,伏着不动的何当归,那单薄的身形跪伏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比经了秋霜的海棠更让人心不忍,于是他老人家发了话,让何当归站起来伺候着。何当归谢了恩,袖手敛眉地立在一边。
里屋的青儿见状松了一口气,打消装傻,出来帮何当归顶罪的念头。可她冷眼旁观段晓楼的态度,还是搞不清他算认识何当归还是全忘了,段晓楼从前在她看来还是比较呆的一个人,现在却好似笼上了神秘的面纱,让人参详不透。
“这小娘子,瞧着倒有两分眼熟。”上官明日突然把眼瞄向何当归,不怀好意地说,“很像我从前的一个相好,不知能不能摘下面纱来看看?”
何当归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回道:“您这样的山大王,行刺皇上失败,倒拖我一个小妇人作陪,忒无耻了。”
上官明日立意拉她陪葬,噙着冷笑说:“你不心虚,怎么不敢把面纱拿下来说话。”
何当归抬头看向朱元璋,委屈道:“纵然我拿下来了,他不认得我却说认得,却又怎么说?这样诬陷人的事,您火眼金睛,一定能辨出来的,对吧?”
朱元璋沉吟颔首:“给他看看也无妨,看他怎么说。”
、第507章 眼珠子钻肚兜
更新时间:20140110
何当归知道上官明日纯属临死前想拉个垫背的,现在就独独瞄准了她,可她一时也生不出什么好主意,少不得抬手去摘面纱。段晓楼最后拦了一道:“慢!先让他说说你长什么样,好做个比对。”
上官明日才不惧对质,他对着宁王府第里的那些冒牌货好几年了,对何当归的容貌非常熟悉,此刻冷冷哼笑着描述道:“大眼睛、挺鼻子、小嘴、尖下巴,美得让人爱不释手。”
青儿从屋里出来,大骂放屁,叫道:“我呸!十个女人里有九个长这样,你干嘛诬赖她?”
朱元璋一听倒去疑了,一则何当归没他形容的那么美,眼睛就比较小,脸上还有褐色斑点,也就是中上姿容;第二,他开始有点疑心何当归,是因为她的应答太流畅了,不似普通民间女子,可转念一想,他来清园也是一时兴起的事,说闯进来就进来了,不会是有心人的安排。这么一思虑,他完全不再怀疑何当归,含笑让她只管摘下面纱。
而何当归却犯了难,怕上官明日会揭穿她乃易容,正又去解面纱的时候,道旁的喷水龙头又冲出一股子红水来,把她和朱元璋等人都冲了个透心凉。她把袖子放在鼻端一闻,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弥散开来,是锈蚀的铁水?为什么还会喷水?奇怪。
朱元璋他老人家两次被水淋透,真是生平不遇的倒霉事,他用湿透的袖子擦脸,抖声问:“这又怎么回事?还有谁在屋里?”
段晓楼跑进去寻了一圈,出来说没人了,何当归松一口气,低头请罪道:“民妇家里的房舍长期不住人,都锈蚀住了,洒水的装置常常自己就洒起水来,刚才那一波也是机关自动洒水,奴家怕皇上不信,只好出来认下。欺君之罪,乞求原宥!”
段晓楼看朱元璋气鼓鼓的,一副要发飙的架势,于是劝他:“既然这里这样危险,咱们出去说话罢。”
这样一闹,就冲淡了“上官明日的相好”这一话题,当然他本人还没忘了这一茬,刚要重新提起,却惊恐地发现,他的“脸皮”正在剥落!先是像掉鱼鳞一样,一片片地往下掉,随后就结成块状,成块成块地往下掉,最后,他的一张真脸避无可避地暴露在众人眼前。
何当归这才想起,铁锈跟洗颜水中的某几味配料是有异曲同工之效的,她在花房倒见着了几把完全锈蚀腐坏的小铁铲子,但急慌急忙的也没生出这个好主意。锈水不会自己喷出来,是谁在暗处帮了她的忙?
朱元璋惊奇地看着刺客的面容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一张平庸如路人的脸,变成了一张剑眉星目的年轻男人的脸,而且这张脸,他在老十七身边见过!原、原来是老十七!
上官明日只恨自己跟何当归一个娘们过不去,没有早早的一死了之,此刻知道皇帝已经认出了他,他心胆俱碎,仰天长呼一声,“燕王殿下,您的大恩大德,我来世再报!”喊到最后一声时,他面部的筋脉被刻意爆棚的真气撑到最大,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眼光中,只听得一下沉闷的“轰隆”声过去,他的脸整个儿的炸飞、炸没了,头颅里面的内容物显现出来,不少的血管还在突突地脉动着,然而他本人已经一命呜呼、呜呼哀哉了。“”
青儿没想到这么血腥的事竟然说来就来,在她眼前出现了,最可怕的是,上官明日的一颗湿漉漉的眼珠子,好死不死落进了她的衣领里。饶是她再大胆,到底也是个女孩子,最高限度也仅止于自己看个恐怖电影,现在一个活人的眼珠子飞进她衣服里,好像还落在她的肚兜里面了,立时把她吓得高八度尖叫到天上去,眼白一翻,人晕倒了。
何当归吃力地扶住她,手探进她的下摆中去,摸啊摸,一会儿就摸出了上官明日的眼珠子,随手丢在路边,可是呼唤青儿很久,她都没醒过来。
一旁的段晓楼接过青儿的肩膀,扛麻袋一样扛上肩头,转头禀皇帝说:“这位廖小姐是我下属的妹妹,我须得照看一回,皇上不如移驾隔壁院落,小憩压惊后再回扬州,我过会儿就来奉驾。”他在皇帝面前比不少藩王更得脸,因此说话也带点家常口吻,是旁人都比不上的。
朱元璋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中,随手挥退了段晓楼之后,就在何当归的引领下来到了道边的一个石桌边坐下,就发呆愣神,再也不肯多走一步了。
众人包括侍卫、何敬先、何当归与董过光一帮的人,都侍立在一旁,开始也就寻常地、小心翼翼地站着,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后,何敬先他这位养尊处优的老爷先站不稳当了,活动双腿时,觉得小腿下面整个麻木了,可偏头看那位弱不禁风的何娘子时,她还站的纹丝不动呢,再结合她先前摸眼珠子的大胆行为,何敬先对她的好奇不止一点,试探着问:“你真的只是一个农庄上长大的女孩儿?看你的礼节言行,我家请上好师傅和老宫娥调教的女儿还没你标准。”
这话打断了朱元璋的沉思,先前对何当归的怀疑又冒了出来,这也难怪,他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能信任了,他难免不把这样的疑心播撒给身边每一个人,就连跟何敬先的偶遇,现在在他看来都不是那么偶然了,而何敬先在朝中最靠拢的是老三晋王的派系,老三晋王、老四燕王、老十七宁王……
见朱元璋又看她,何当归不紧不慢地答道:“这位官老爷您忘了,奴家在三年前就许了孟公子,又听说孟家家法是出了名的严格,能不勤加练习这些么,所谓笨鸟先飞,就是这个意思。而您家的小姐金尊玉贵、养尊处优,可以终年无忧无虑地玩耍,又怎会明白奴家这种身世的人,那种战战兢兢学礼仪的心情?饶是如此,旁人还在背后笑话,乌鸦插彩毛,瞎扮凤凰呢。”
她淡淡的嗓音,哀怨的语气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心道,她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家也有烦恼,我一个七旬老人也是凡俗缠身,可见只要是活着,没有不烦的,我又何必过于自苦?横竖哪天我两腿一蹬,也就没的好烦了。
这样开解自己,朱元璋觉得好了许多,抬头看何当归时,生出两分怜惜之意,又见她言谈举止中自有一种大气要强,清品气度,既不像多数小家碧玉的怯懦拘谨,也不似那些大家闺秀的造作矫揉,很顺他老人家的眼。方才何当归摸眼珠的那一幕,他也看见了,当时她面纱遮脸,只露出一双冷淡如湖水的眼睛,柔中有刚的气劲,平白让他想起一个多年没想起的人来。对那个女人,他当年恨得咬牙切齿,现在再想起来,却十分怀念……
何敬先却仍揪着何当归不放,觉得她哪里不对劲,半讽半刺地笑道:“小娘子,你从前在乡下难道是住在屠户家里,连人眼珠子你都敢抓,真叫人刮目。”
何当归垂头无声一笑,平静地回答:“我没有那么好福气住屠户家,那座庄上只有张屠户一家能天天开荤,杀完一头肥猪,好肉拉去贵人家里卖了,下剩的猪杂够他们吃很多天。虽然只一些富人瞧不上眼的猪下青、血豆腐、猪皮,可在我们眼里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顶级美食,因此我小时候经常跑去他家门口看杀猪,看得久了就不怕了。”
她这番话又是贴合朱元璋他老人家心意说的,立刻就引起了共鸣。老年人常忍不住回忆往事,譬如朱元璋自从上了年纪后,最常谈起的就是他当年家里揭不开锅,沿街乞讨的那段故事。每次吃着山珍海味,他还总爱回忆有一回饿晕在一家农户门前,吃了那家一碗神仙汤,也不过就几根菠菜几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