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大夫的她,再清楚不过,什么样的伤痕好了之后会一直呈现深红色泽。那是皮开肉绽的鞭打之后,又往背上淋盐水,彻骨的痛之后留下的狰狞痕迹。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她脑中一瞬间转过了无数可能性,段晓楼曾被人监禁过?
不,她给出了否定答案。段晓楼身份尊贵,还被皇帝深深倚重,谁敢对他下此毒手?
目光从伤痕累累的背,移到他失血的面容上,直望进他不知所措的眼睛里。她鼻头一阵酸楚蔓延,轻轻问:“为什么?是谁对你做了这样的事,为什么那个人这么残忍,为什么你不早些告诉我,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
双肩不由自主地颤抖,滚滚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掩住口鼻,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面对一个如此苍白憔悴的段晓楼,心酸夺走了她全部心神。
段晓楼抬起手臂,将她揽入他温暖紧实的胸膛,说话的声调像是在叹息。
“傻孩子,哭什么,都是很多年前的旧伤了,我正是怕你看到受惊,才不让你我脱衣服。谁让你这么顽皮的。别哭了,本来就长得丑,一哭更丑了。”
何当归哭倒在他的胸口,哭得气喘吁吁,动静惊动了外面的高绝,一进来正好听见段晓楼最后一句话。
毒舌的他不肯放过这个揶揄的机会,冷冷道:“这么丑的丫头,你做什么还费尽心思带他出燕王府,出府之后又碰上曹刚直吃小孩。你手里带着一个累赘的丑丫头,还非得多管闲事,差点就管掉了一条命。”
“怎么回事?为什么段晓楼变得这么衰弱?”何当归抽抽搭搭地坐起身,泪眼看向高绝。
高绝平静地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来当时,段晓楼将何当归放在石狮子上,跟百丈之外的曹刚直乱战成一团,成功救下还没被咬死的小孩子,又一掌重伤了曹刚直,下一掌就要送他上西天。疯狂状态的曹刚直眼中露出嗜血的光,突然发现了石狮子背上的何当归,要拉她一起陪葬。
段晓楼大骇,飞身扑去为何当归挡去了致命一爪,却被曹刚直挠伤了心肺,鲜血四溅,眼看绝体绝命。
曹刚直那似女子般妖娆的面孔扭曲变形,咧嘴露出了一口血红的牙,他狞笑着,高高举起了他的森寒钢爪。只要他这一爪落下去,段晓楼与何当归就要携手黄泉路了。段晓楼大口吐血,无力回天。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那个人是天机子齐玄余。
他抖出腰间长剑,将曹刚直从正中间一劈为二,结果了这个吃人魔王的性命。鲜血淋了他一身,使他看起来也如魔王般妖冶邪魅。
段晓楼不知他是敌是友,在弥留之刻恳求他将何当归送还给孟瑄,愿用皇帝交托给他的玄武匙,以及段家的财富作为报酬。没想到,齐玄余却自怀中拿出一包五彩药粉,用银针救回了段晓楼的性命。
那种玄之又玄,尤在何当归之上的医治手法,短短一刻钟就救活了段晓楼,平复了他胸口的致命伤,甚至没留下半道疤痕。只是段晓楼前后淌走了身体中一半的血,须得静养半个月才能活动。
晚一步赶来的高绝,正好接手了全身不能动弹的段晓楼,以及睡颜香甜的何当归。
齐玄余留下一句,“他比我痴情多了,我自愧不如。”又将一封书信掷给高绝,让他转交给何当归。然后,齐玄余宽大的道袍一飘,径直往城门方向去了。
高绝问他打算去什么地方,他说要出海寻找蓬莱仙山,有生之年不会再回中土,也不想再见到任何故人。
齐玄余离开中原了?何当归一阵怔愣,隐约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个古道热肠的小哥哥,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跟一个面容尽毁的小女孩作伴的故事。
那些故事的画面已经全然模糊了,只记得有一架常青藤秋千,两小无猜的孩童,坐在上面摇来摇去……
目光涣散,又重新聚合,仍是落在段晓楼背脊的伤痕上。
何当归恳求地望向高大如门神的高绝,伤怀地问:“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什么人将这么残忍的手法用在他身上?他是个好人,我不信有人会对他生出如此深仇大恨。”
段晓楼在何当归身后,冲高绝轻轻摇首,不让他乱说话。
高绝抿唇犹豫一刻,将残酷的真相说出来:“那个最残忍的人就是你,当归,是你先答应要他,又突然不要他,他受不了打击,才将自己弄成这样。”
何当归震惊,喃喃自语:“不可能,你骗我,他怎么自己将自己的背鞭伤的,我不信,一定是你骗我。”
“众所周知的事,我何必骗你?”高绝冷冷一哂,“那一年,段晓楼从扬州回来时的落魄样子,我们所有人是看在眼里的。他自暴自弃,自吞一瓶哑药,改头换面,混迹在锦衣卫刑讯的犯人中间,让底下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轮流鞭打他的后背,想要用这种办法忘记你。可你也看到了,他到现在还是不能忘。”
何当归呆若木鸡。
真相,真相竟然是这样,如此毫不留情的可怕的真相。
她万万想不到,段晓楼竟是这样的心待她,她一直以为他的爱就跟他的人一样清甜,像加了蜜糖的金银花茶,一气喝下去了,甜美的滋味留于齿间,清凉的功效保留下来。然后,她是她,段晓楼是段晓楼,各人将这样一段过往埋在心间,也就圆满了。
再不能想到,她自以为的圆满,竟是用段晓楼的残缺和自残换来的。
她区区一个自私自利的怯懦小女子,何德何能,让段晓楼如此念念不忘,用他的整个生命和全部人生来爱她?
如今,当这一份沉重而炽烈的爱全部摊开,并展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又该如何回报,如何去回应那一双深沉而绝望的眼睛。这一刻她满心怯懦,不敢回过头,去看段晓楼的那双黑色眼眸。
她完全不配。
她竟一分都配不上他的心意。
、第656章 温暖的夜出口
更新时间:20140324
她的头脑一片发热,恍惚记得某个时候,孟瑄就曾在澄煦的竹林里对她说过,“我不是段晓楼,也不会去做他做的那些傻事,丫头,世上只有一个段晓楼,而你既然与他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你日后总该看开一些才是。”
原来孟瑄说的是真的,高绝说的也是真的,他们都没有骗她。这世上,真的就只有一个段晓楼这样的傻瓜。
这个傻瓜不知为何喜欢上了她这样一名小妖女,直到现在还没有改变心意。她却已嫁予孟瑄为妇。
有没有人可以告诉她,怎样才能还报一份沉甸甸得让她透不过气的爱,怎样才能清偿过往岁月,让一切归零?她聪明的脑子不再聪明,无法直面段晓楼。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高绝缓缓向后退去,变成一道黑色的背景物,房门也随之掩上。“他的伤口从过去一直痛到现在,只有你能抚平他的伤痛。该怎么做,你一定知道了。”
该怎么做?她不知道!她完全不明白!
她瞪着那扇房门发了一刻呆,纤细的肩头微微颤抖,回头看向仰面平躺的段晓楼。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忘了我?”她询问。
段晓楼面上掠过失望,之前有一刻,他曾期待过,真的期待过结果。只是,无论他尝试多少次,又向她迈出多少步,她选择的结果一直是孟瑄,永远是孟瑄。
因为心里有期待,所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才格外失望。
“为什么?”他已没有多少力气,所以只能轻轻发问,“我最早遇上你,最先爱上你,我了解全部的你。孟瑄不懂你的地方,我全都懂得,为什么你的天平不曾向我倾斜过,哪怕只有一回?”
何当归从腕间抽出一根银针,扎在段晓楼的睡穴中。他想要的那个答案,她只能说:“我不知道,我爱过你,但我不想离开他,我想一直做他的妻子。”
段晓楼的眼角滑落泪滴,晶莹地打碎在枕面上,消失无踪。鼻息清浅无力,缓缓坠入梦乡。
她陆续施针于各处可补益元气的穴位,让他在梦里不再那么辛苦。修长的手指冰凉,她努力将温度渡给他,以一种疏离的朋友的方式。
窗外星光漫天,在这个冰冷的子夜,她紧紧抓着冰冷的段晓楼,却无力拉他上岸。“”已经有了良人的她,既不能救赎段晓楼,也不能解放自己心上的枷锁。
“别难过,你也不想这样。”
有声音在身后响起,一个久违又久违的声音。
何当归蓦然回头,惊喜地喊道:“舅舅!你怎么在这里?我好想你,跟所有人打听你,你为什么连个口信也不捎给我?你知不知道,我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我不是现在的我了。”因为大喜过望,她有些语无伦次。
来人头戴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一身月牙色大氅里面,是来不及换下的亮绿朝服,腰束银丝攒花宫绦,足蹬青缎朝靴。
他下颌方正,目光清朗,剑眉斜飞,容颜如水墨画,却表情淡淡,似乎不会为任何事物而心动。淡然深入骨髓,化为性情中的冷漠,但他眼里又浮现了惊喜,错愕,以及包容。
他的背脊挺直,白杨一样挺秀的身姿,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他的清亮的眼睛,在忠诚的微笑着。
段晓楼是划开心伤的破碎琉璃,而他却是一帖能抚愈创痕的膏药。随着十公主的记忆复苏,她已经想起来,陆江北真的是她的小舅舅。他曾和玉则贵妃结为异姓姐弟,还曾抱过襁褓中的她。
看见这样的陆江北,她犹如看见了冷夜中唯一的温暖的出口,通过他走出去,她就能得到救赎了。
“舅舅,我该怎么办?段晓楼该怎么办?”她扯住陆江北宽大的袖口,反复重复自己的问题。陆江北是最关怀段晓楼的人,他一定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让所有人都不受伤。
陆江北伸出大掌,有暖流灌顶而过,滋养了全身每一寸肌肤。她缓缓阖上疲惫的眼睛,觉得自己可以再睡十天十夜。
意识淡去之前,她听见陆江北说:“放开胸怀,好好睡一觉,让我为你打开这个死结。”于是,红唇逸出一抹会心的笑,她极是放心地睡去。
※※※
“陆总管,你这是什么意思?”孟瑄唇边染笑,眼中却淬着冰霜。
“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意思,是我的意思,也是他们二人心里的意思。”陆江北拿起茶杯,杯盖轻拨开茶叶,优雅地啜饮一口。
孟瑄和陆江北意思来、意思去,争论的主题是床上一对相拥而眠的璧人,男的是段晓楼,女的是何当归。他们同枕同衾,和衣而卧,安静得连呼吸声都不闻,仿佛在做着谁都不能打扰的美梦。
这景象美好如一幅画,落在孟瑄眼中,却是一根永远无法拔出的尖刺。
“如果你是打算撮合小逸与段晓楼在一起,”孟瑄冷冷望向陆江北,“那你就不会将我叫来,因为你再傻再天真,也能想到,我坚信自己是能带给小逸幸福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这个权柄移交到任何人手中。这是我的自私,也是我的自信,我只信我自己,不信段晓楼,不信齐玄余,也不信朱权。那些以爱为名的人,往往都在做着伤害她的事。”
陆江北波澜不惊地说:“段晓楼跟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他只在一旁安静地看,索取的却少之又少。”
孟瑄突然大笑出声,越笑越响亮,越笑越狂妄。陆江北执杯含笑,一直等到他笑完为止。
“普天之大,包罗万象,但男女之情本质上只有一种,再不会分化出第二种。段晓楼索取的再少,小逸和我都给不起。”孟瑄的唇角翘成一个明媚的弧度,无情地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如果陆总管有什么关于‘一女侍二夫’的提案要说,就请免开尊口吧。无论是对三人中的哪一人而言,话到此处都是死胡同。”
顿了顿,陆江北慢慢问:“假如,段晓楼真的只是止步于你们的二人世界之外,你也不能容忍他的存在吗?”
孟瑄出人意表地说:“如果你问我答案,我必须说,自己容忍得够多了,也可以继续容忍他频频出现在界限之内。自从娶到小逸,我什么都计较,也什么都能包容。但我知道,小逸本人也不希望看见段晓楼形单影只,孤影吊在我们之外。”
陆江北低笑,目中射出狡黠的光:“我可否理解为,你同意了?当归和段晓楼结为异姓兄妹,两人日常见面,叙谈,他住在能随时想看就看见她的地方,但不上前打搅——这些在你的包容之内吗?”
“……可以。”孟瑄看一眼床上快睡出口水的何当归,又赌气起来,“她现在还是燕王府命案的涉案人,住这里我不放心,我要带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至于别的话,都得当着她的面再说。陆总管这样扣着她,有挟持人质谈判的嫌疑。”
陆江北失笑道:“小七将军别恼,我不过将他们摆在一处,试探一下你的底线。至于当归的人,你随时可以带走,只别让人发觉了。大牢里的那一位还在为她担着生死风险,她再被人瞧见就不好了。”
“这点我省得。”孟瑄将信将疑,“那么,我真的带她走了?”
“走吧。”
陆江北痛快,孟瑄又犹豫了。“段晓楼醒了,会不会……”
“不会,他有枕头。”
“枕头?”孟瑄看一眼床上两个人共枕的那只八宝玲珑碧玉枕,“这里面有什么名堂?”
“是个好名堂。”陆江北笑了,“这块玉枕名为‘如意梦枕’,东瀛镇国之宝,能让他们在梦中……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最想做的事,这一点,小七将军你或许也能包容一二吧?”
孟瑄哑然。梦中,两个人在一起了!这不正是他和小逸最初开始的故事么?可恶的陆江北,竟然先斩后奏了。
望一眼睡颜甜蜜滋润的人儿,孟瑄一把揭开薄被,将娇小柔软的身躯纳入怀抱,紧紧拥着她离开。
“让段少继续他的梦里水乡吧。”孟瑄抱着人走出很远,声音还留在原地,“但类似今日这种同榻而眠的事,绝对下不为例。这是底线。”
陆江北含笑相送,床头的段晓楼安眠依旧。
※※※
三日之后,何当归才醒过来,这期间,无论孟瑄如何大声呼唤、拍打和摇晃她,都不能使她醒转,着实让他焦急不安。
何当归醒来后,呆呆地出了一阵神,表情古怪之极。孟瑄也无意细问她,只是弄了一桌大大小小的碗碟汤水,令她全部吃光,补足睡觉时没吃过的那些餐。
两人住在城外的小南庄上,从早到晚,他们朝夕相对。
孟瑄就舞剑如痴,剑贯长虹,何当归就做些女红,纺织、刺绣、拼布、剪花,还给孟瑄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