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赎身。”
“赎身?”何当归斟出一道蒸气腾腾的金黄茶线。
“没错,”荷藕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仰起头,直视着何当归说,“这里是奴婢几年攒的积蓄,十两有余的银子,求您将卖身契拿出来,还我自由之身。”
何当归研究着荷藕勇敢的神情,以及颤抖的肩头,有些搞不懂她了。
这荷藕姑娘是孟家的家生丫鬟,几辈子都在孟家做事,名义上是奴仆,但据何当归所知,荷藕的爹娘、兄弟都是庄子上的管事和买办,极有体面。荷藕在孟府的宅子里也是个闲工,基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每日静等三餐,无聊时做做绣活,还有月钱拿。
这么好的待遇,是他们家几代人的辛劳积攒下来成果,可以当孟府常青树下的一棵小草,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何当归也打理过几年的家务,从没听闻过哪一家的家生子要求赎身的。难道,是因为她这个主子太苛刻,逼得荷藕不得不离开?
“起来再说。”何当归搀起荷藕,递给她一杯普洱茶,温和询问,“你一个年轻姑娘家,离开孟府还能去哪儿?你的家人都在孟府,好端端的为何赎身?我明白,自己这个主子当得不够好,的确应该检讨,如果你不喜欢跟着我,回孟府之后可以另选主子。这样吧,我让冷嬷嬷升你做一等丫鬟,送你到三位小姐的院子里服侍,如何?”
这个待遇再诱人不过,“一等丫鬟”是荷藕过去半年的奋斗目标,而孟家的三位小姐都是待嫁的年纪,不论跟了哪一个,前途都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可是,听了何当归的提议,荷藕居然没有一丝动容,仍然捧着她的银子,坚持说:“我要我的卖身契,求郡主开恩!”
荷藕一向唤她七奶奶,现在突然改了称呼,看来是真的去意已决,不拿她自己当孟家奴婢了。何当归沉吟问:“能告诉我原因吗?”
荷藕双手攥拳,捏皱了层叠的丝裙,不回答这个问题。
何当归又问:“现在就必须决定?不能等回府后重新考虑一下再说?”
“求郡主成全!”荷藕重重磕一个头。
何当归翻了翻茶桌下的抽屉,找出笔墨,用一方罗帕写了封解约书,盖上她的随身印鉴,递给荷藕说:“这个比卖身契管用,拿到官府就可以直接脱去奴籍。你家几辈子给孟家做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赎身的银两就不必给我了,留着傍身吧。不过,你得向我保证一件事。”
荷藕没想到何当归答应得这么痛快,欣喜之余只顾点头:“郡主尽管开口,我可以当场立誓。”
何当归一字一顿地说:“接了解约书,你就再也不是我的丫鬟,不受孟府保护。如果你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一不能打出孟府的名号,二不能碰壁之后再回孟家。”
荷藕听完,痛快地点头答应了,并发誓说,她跟孟家今后再无瓜葛,出去后绝对不给孟府抹黑。
何当归叫停了马车,荷藕收好银两,挎着她事先准备好的包袱下车,头也不回地没入人潮。朱允炆在马车外早听得一清二楚,见到这一幕,却用困惑的口吻问:“表妹的丫鬟怎么走了?那谁来服侍你?”
何当归摇头笑道:“可能是我这个主子太差劲了,连个丫头都留不住。殿下带了这许多随从,不知能否帮我一个忙?”
朱允炆点头:“请讲。”
“跟着那个丫头,看她找到落脚处,安全入住了就通知我一声。”
朱允炆挥手点了一名随从,随从领命离去。朱允炆透过半卷的珠帘望着何当归的完美侧颜,感概地笑道:“从没见过你这么当主子的,宠得下人无法无天,你还放任她离开。口上说要跟她一刀两断,心里却还关怀着那人的安危。”
“殿下此言差矣,”何当归笑笑说,“我这么做不是出于关怀,而是道义。而且我也有愧疚,自己带去燕王府的两个丫鬟,中毒死了一个,还剩这一个,还不肯跟我回家——咦?咱们的车是不是已经绕过宫门了?为什么不进去?”
车轮辘辘压过长长的甬道,朱允炆略带吃惊地说:“你从没来过皇宫,路倒挺熟稔!不错,咱们暂时还不能进宫拜见皇爷爷。”
何当归沉默一下,提醒他说:“如果皇爷爷病很重的话,越早延医对他越好。”
“这一点表妹无须担忧,”朱允炆笑嘻嘻地说。“皇爷爷已下诏让‘大明第一神医罗’脉通进宫为他施针,等到第一神医无能为力的时候,才是你登场的最佳时机。”
※※※
孟府的后宅里出了怪事,大厨房中的米面菜蔬,无论生的熟的,全都不翼而飞。由于食材紧缺,当日的午饭无法准备,上至苏夫人,下至各位奶奶和姨娘,全都饿了肚子。
食物失窃还不是最奇怪的,最怪的是,几位主子不约而同地发话说,失窃一事不必深究,让买办再去采购即可。
这件怪事让下人们窃窃私语了两天,冲淡了前些日子的头号新闻,七奶奶害死苏夫人心爱的猫,被罚在佛堂抄经,为猫超度。随着何当归淡出众人的视线,三爷未过门的妻子,三奶奶青儿成为府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今天早上,她还多了一个新同伴,是一位一身白衣的绝色美人,青儿昨天刚结识的好朋友紫霄。青儿怀疑,孟府佛堂里的老龟“吃”了何当归,很想找出真相,孟瑄又不理她,所以就拉着她的新朋友四处访查。
这位新朋友非常体贴,尽管脚伤还没好,还是热心地为青儿引路。她们从早找到晚,并没问出任何关于老龟的讯息,连佛堂的密室也离奇消失了,遗憾地没能从龟肚子里挖出何当归来。
掌灯时分,青儿和紫霄来到竹园,何当归的房间黑漆漆的,让青儿倍加思念。
在下人住的松园给紫霄安排了一间房舍,青儿住进了何当归隔壁的房间,喝了二两白酒就睡了,夜里被墙另一头的动静吵醒,她起来上完厕所去察看。传出声音的好像是何当归的房间,青儿打一个酒嗝,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地照亮了“哗啦啦”的声响传出的地方,何当归的绣床。
绣床后面的珠帘下,两道身影交缠在一起,动作十分激烈,每一下都撞在那面晃动的水晶帘上。
借着灯光和月光,青儿看清了床上的人,男的那个是孟瑄,但女的那个却不是何当归!
、第679章 火烧床上男女
更新时间:20140412
玉如意应声而断,孟瑄却好像没有知觉一般,连头也不抬,依然与他身下的女人纠缠着。这时,青儿终于注意到,孟瑄的状态不大正常,烛光掩映下的侧颜微微散发着蓝光,连眼睛都是蓝绿色的。
“哎呀!”青儿极度受惊,灯笼柄从手中滑脱,落在床上。油浸的灯笼纸是易燃物,一下子点着了床单,火苗蹿得老高,攀上了纱帐。
青儿去找水灭火,随手摸到一只大壶抛出去,手指残留了一点酒味的汁液,让她又“呀呀”叫唤了两声。盛满烈酒的酒壶落在床上,火势更得到助涨。古道热肠的青儿又用袖子去扇火,火舌瞬间跳到她袖子上,吓得她脱去外袍丢在地上,立刻引燃了一个新的火点。
如此剧变,还是不能够唤醒孟瑄,将他变成正常而友好的孟小瑄,不过他怀里的紫霄发现情况不对,惊呼着逃下床,从这场让青儿愤怒的情爱中抽身出来。她试图将孟瑄也从床上拽下来,可孟瑄的身躯沉重,又在专心致志地啃床单,紫霄力有未逮。
“傻愣着干什么!”紫霄急了,冲青儿大叫,“还不快喊人来灭火!”
青儿惊醒,跑到院子里喊人,可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出现。房间的火势蔓延,浓烟滚滚冒出来,里面的紫霄披一层薄纱跑出来,只有她一个人,孟瑄还留在屋里啃床单!
天哪,孟瑄该不会就这样被烧死吧?青儿蒙住了,不敢相信自己亲手谋杀了孟瑄。紫霄掩口痛哭,重重将青儿推倒,怒喊着不客气的字句,青儿耳朵嗡嗡的,外界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就在房间被浓烟包裹,火势蔓延向其他房间的时候,一个白衣身影飞速地从远方的屋顶奔过来,在黑夜中一眼可辨。
青儿仰头睁大眼睛,那道白影跑得极快,在她的视野中留下两点残像,就破开屋顶进了火场。紫霄不哭了,满怀希望地盯着房门,希望那个人把孟瑄救出来。
一刻钟过去,墙壁烧塌了一片,屋里的两个人都没出来。
一个时辰又过去了,明火已经烧尽,还是没有人走出房间。紫霄跌跌撞撞地一头冲进去,青儿也跟着进去,脚一踩到地面,就被烫得差点摔倒。她咬牙走进去,奇怪的事发生了,越往房间里面走,地面就越凉,她定睛一看,地面上和桌椅板凳上都结了一层冰霜,冒着缕缕寒气。
床上盘膝坐着两个男人,正在对掌运功。青儿松了一口气,拉过椅子坐下,还好段晓楼来得及时,否则孟瑄被她放的一把火烧死,她真要向小逸自刎谢罪了。
※※※
同一个夜空下,东宫的殿内掌了灯,自上座到到殿门口,长长的两排凤阳花烛吐着明亮的白焰,将云彩花纹的合抱立柱照得威武雄壮。花烛中掺有沉香和白檀,烧出的香气浓郁诱人,还没等开宴,肚子就咕咕叫了。
何当归一到东宫,“惊喜”就等着她。朱允炆说晚上有个小型的家宴,让她换身衣裳准备参加。何当归当时听了,心里还有些纳闷,朱允炆父母双亡,又没有纳过正妃侧妃,东宫的家宴会有什么人出席?
不过等夜晚降临,她的疑问被解开了。原来所谓“家宴”,不是朱允炆家的家宴,而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家宴——罗家的人,不光大房的罗川柏、三房的罗川朴出席宴会,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
觥筹交错,受邀来赴宴的都是东宫的小臣,一遍又一遍地举杯恭贺皇长孙朱允炆的贤德和孝心。“长孙殿下不辞辛劳,终于请出罗老神医出山,真是孝感动天,相信在罗老神医的回春妙手之下,圣体一定会很快恢复康健!”
朱允炆满面笑容地举杯,遥祝道:“皇爷爷吉人天相,又有第一神医诊病,相信下月初就可以如期出行狩猎了,吾皇万岁万万岁!”长眸一转,目光落在何当归身上,他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用十分愉悦的语调说:“如今又请到了第二神医清宁郡主,他们两人加起来,足顶得过一座太医院了。”
没错,家宴上最意想不到的的来宾,就是数月前瘫痪在床的罗家老太爷罗脉通。这位年近九旬的老者,胡须花白垂胸,精神甚是矍铄,一双眼睛就像深井里捞出的两轮寒月。从开宴到现在,他的视线几乎没离开过何当归,那种毫不掩饰的探寻意味,让何当归很不舒服。
宴会摆的是散席,每人面前一张黄梨木矮桌,摆着酒水、菜馔和各色瓜果,自取自用,身后立着一个斟酒的侍女。
何当归拿起手边的酒饮了一口,发现是冷的,她吃不惯就放下了。再看桌上的菜式,外观鲜亮别致,她忍不住夹起一道水晶烩鸭品尝。鸭肉还没进嘴,身后的侍女上来斟酒,猛地撞掉了她的鸭肉。
“哎呀,郡主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侍女慌慌张张的伏地道歉,用帕子抓走了那片鸭肉。
何当归皱了皱眉,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把头抬起来。”
侍女闻言,却把头埋得更低了,只露出后颈上粉红色泽的肌肤,何当归默默看了两眼,突然伸手去扣她的下巴,侍女往后一缩,避开她的手。
大殿上人声鼎沸,这一角落发生的事并不显眼,但朱允炆好像时刻都在关注着何当归,所以见了这边的情况,立刻出言询问:“郡主还好吗?莫非是下人们伺候不周?”
朱允炆一发问,顿时引得殿上众人都看过来,看见了侍女跪在地上,何当归伸手去抓她的一幕。何当归抬头笑笑,回答说:“多谢殿下关怀,这里无事,不过是侍女跌了一跤,我正要把她扶起来。”
侍女十分配合地抓着何当归的手站起来,默默退到后边,这点小插曲归于平静,众人又开始举杯,赞美长孙殿下的仪表有日月之姿,龙凤之表。
别人饮的是梨花白,罗脉通杯中却是栗子果酒,清甜如水,喝不醉人,不过三杯下肚之后,他的面膛就染得通红一片。
“承蒙长孙殿下看得起,老朽自当全力而为,不辜负殿下的殷切孝心。”罗脉通话锋一转,睨了何当归一眼,抖着胡须说,“早听说郡主的针法精妙,老朽的门下收过八名弟子,天分都不高,早知道家里还有郡主这么一个灵巧的小丫头在,老朽的三清针法也不会失传了。”
朱允炆惊讶地问:“怎么?清宁郡主的医术不是传承于罗老神医吗?”
罗脉通摇摇头,满怀感概地说:“老朽的弟子若有郡主的三成本领,老朽也不必强自挣扎着上京了。罗家人才凋零,再过百年,恐怕很多绝技都要彻底失传了!”
朱允炆神色一凝,眯眼道:“老神医太谦了,话说回来,本宫担忧皇爷爷病情,急于催促老神医上路,实在得跟您赔个不是。”
罗川柏听朱允炆语气不善,举杯打圆场道:“殿下的孝心有目共睹,祖父,三弟,咱们一同举杯祝圣体早日焕新!”
刚举杯祝完,宫里的太监就来禀报说,圣上又昏迷不醒了,太医院判束手无策,贵妃娘娘命罗神医即刻进宫。朱允炆连忙令人撤宴,又安排了几名东宫医侍跟罗脉通一同进宫。
后厅重新摆茶,朱允炆以讨论皇爷爷病情的名义,把何当归、罗川柏、罗川朴都叫了过去,让他们商讨一个合宜的药方。
罗川柏和罗川朴昨日都随罗脉通进了宫,亲自见过龙颜,把过龙脉,因此事先拟定好了两个方子,呈给朱允炆过目。朱允炆看后沉吟了一阵,说:“我觉得第二张方子更好,对圣体帮助更大,郡主你看呢?”
何当归接过方子一瞧,两张方子都是专治痰窍不通,第一张方子过于温和,第二张方子下药适当,却有两味药相冲,长期服用与慢性毒药无异。罗川柏和罗川朴也不是外行人,怎么会开出这样的药方?罗家的医书对于药物相克有专门的记载,只要读过,就不该在开方时犯下类似的错误。
医者父母心,何当归正要点出这个错误,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罗川柏和罗川朴的手在发抖,连茶盅盖都握不住。同时,朱允炆的唇角带着点古怪的笑意,耐人琢磨。
心念一转,她不动声色地搁下药方,微笑赞美道:“好方,好方!虽然我没看过圣上的病症,对于开方下药也不精通,不过,这两张方子真不错,似乎都是罗家珍藏已久的老药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