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白突然出现,接着他娘的话说:“五日前在宫中,一只猫毁坏了先皇后的雪梅图,皇上震怒,处置了那只猫,又令当年绣那幅图的路谈大师修复雪梅图。但是路谈大师渐渐上了年纪,手拈线不稳,怕自己勉力为之会有什么差错,才带着雪梅图来扬州求助我们,希望集合一众绣娘的手艺修复绣品。我们听说是皇差,不敢怠慢,派最好的绣娘听大师指挥,辛苦几夜才做好。”
宋知画又接着说:“路谈大师感激我们,听说家里正在绣一批搭配夜明珠的鞋面,也帮忙做了两图。只是手指不如以前灵活,绣品的灵气也大减,不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一般人也认不出是大师的绣品。”
得到珍贵鞋面的柳小姐和董氏看看自己的鞋,果然,跟普通刺绣区分不大。
知府夫人毛氏想了想,又辩驳道:“不管怎样,还是你们保管不力,把先皇后的遗物随便乱放才弄丢。在查我们之前,先查查你们家的绣娘和丫鬟吧,手脚不干净的十有八九都是下等人。”
看毛氏依旧强硬,何当归猜她不认得包围园子的人的身份。那些人才是一群“不管怎样”都要彻底奉行皇命的人,毛氏这等知府夫人,在他们眼中也没有什么分别。于是,何当归低声开口,规劝毛氏说:“夫人暂且息怒,他们查案比我们有经验多了,消消停停地等一会儿,或许就出结果了。”
关白夫妇解释来龙去脉的过程中,那些散布着冰冷气息的人一语不发地立着,一双双不带感情色彩的眼睛看着满身珠玉的夫人小姐们。这时候,还没人了解他们的危险性。
但毛氏烈性极大,对何当归的话毫不领情,冷笑道:“哼,查案是我家韩大人常做的事,我当然最有资格开口。”轻蔑地扫一眼持刀的几十黑衣人,高傲地扬着头说,“想查我,得掂量掂量这些人够不够分量,有无胆子动我一根毫毛——小翠,咱们走。”
毛氏身后的丫鬟应了一声,主仆二人就昂首挺胸地从花园的树藤拱门中穿出去了。自从嫁给知府韩扉,在这块扬州地面上,毛氏一向是如此高贵不可侵犯。但这一回,她高估了扮演“高贵”的代价。
何当归来不及再说什么,最震撼的一幕就在众人眼前上演了。
毛氏和丫鬟在拱门外被一名黑衣人拦住,何当归特别注意到,那个人腰间的玉带是紫红色的,这意味着那个人至少官在五品。毛氏急了,有点下不来台,没料到自己会遇到阻拦,抬手狠推了那个人一把。那人一看就是行伍出身,当然不会被毛氏推开。
何当归下意识地叫了声“住手”,别人以为她是让毛氏住手,但其实,她的话是喊给黑衣人听的。
黑衣人既然敢触犯知府夫人,又怎会听何当归的阻拦。他对毛氏那一推的回应,是反手握刀,往前方轻轻划了一下。刀光一闪乍现,晃了人眼。
他前方站的人是毛氏,毛氏身后有丫鬟。两个女人仿佛江米纸做的,刀锋并没直接接触她们的身体,但那道刀光闪现后,毛氏低低呜咽一声,就齐腰而断了。她身后的丫鬟也受创,胸口和脸上都是艳红的液体,直挺挺地往后一躺,身子还不断地在抽搐。
毛氏说死就死了,发生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她的脏腑掉出来,流满了绿茵茵的草地,还弄脏了黑衣人的长靴。黑衣人的腰杆笔直如松,在毛氏的纱裙上擦了擦靴子,上前两步堵住了树藤拱门。
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眼珠左右一轮,开口问:“谁想学她。”
毛氏的惨死就发生在眼前,夫人小姐们出离了震惊,统统呆住了。一开始,园子里连呼吸声都不闻,她们忘了怎么喘气。等稍稍缓过来的时候,何当归邻座的郭小姐受到刺激,“呜啊”一嗓子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接二连三地哭叫出声,满园都是悲鸣,这是黑衣人的“杀鸡儆猴”带来的效果。只不过那只“鸡”也忒贵了点儿,是一名四品封疆大吏的正室夫人!连四品诰命夫人都敢杀,而挥出那一刀的黑衣人就算有五品或者更高,挥刀前甚至不必费神犹豫一下。
有权力当众行此事,而且习惯于如此行事的人,除了东厂宦官,普天下再找不出第二种人。
东厂,比锦衣卫更赤裸裸展示皇权的铁血机构,每一次出动都是血流遍地的局面收场。至少在何当归的印象中,从没见过那些阉人干过好事。
有了皇帝在背后撑腰,世上无人不怕他们,从平头百姓到满朝文武,甚至连皇子、藩王、太子等大人物,也忌惮着东厂总管一级的宦官。因为朱元璋非常信任他们,他们说一句告密的话,顶的上别人解释一百句。
“闭嘴,如果不想要舌头了就继续哭。”紫红玉带的宦官发出警告。
嚎啕的哭声立刻就被截断了,安静得不像话。宦官的声音不似男子,那些夫人们听出了玄机,猜出黑衣人的身份,受到的惊吓更深了。郭小姐跑到何当归的座椅里,紧贴着她,耳语问:“那些人……是太监?”
宦官听见了,横出一眼,郭小姐差点没晕过去。
等场面恢复秩序后,宦官道:“咱家奉东厂曹大总管之命行事,只想找到雪梅图,如非必要,不会杀人。各位只需要配合咱家找东西,捉拿贼子,事后即可毫发无损地离去。”
听了他的话,园里的女客们好歹心上松快了些,只要乖乖配合,就能安全回家?只要不学毛氏那样傲慢无礼,就不会变成地上的一滩污血?
关老夫人咳了几声,用浑浊的声音问:“李大人,不知我家的那些下人查的怎样了,可查出结果了?”
宦官微微颔首,答道:“咱家已亲自确认过了,她们每个人都没有嫌疑,最大嫌疑的人,是如今坐在园子里的这二十三个人。封锁出路后,咱家会一个一个排查。”
他不高不低的声音如一层砂纸,听见的人感觉肌肤被打磨了一遍,从头到脚的发毛,听说他还要挨个儿地排查,那就意味着要跟一个杀人的怪物面对面谈话,万一一言不慎,就可能下场跟毛氏一样……
董氏最先憋不住了,白嫩的指往前一伸,点住了何当归的方向,叫道:“先查她,她的嫌疑最大!只有她认得雪梅图,我们连听说都是头一回,更不会偷了!”
别人佩服董氏敢于擅自开口的勇气,不约而同地往她指的地方看去,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座位,何当归并不在她的座位上。离那张座位最近的郭小姐吓白了脸,摆手说:“不是我,不是我……”
“你!”
一个公公嗓突然喊道:“你去哪里?没听清李大人的吩咐吗?”
于是,园里园外的人都看见了,出园子的唯一门边,站着刚刹住脚步的单薄身影,不是何当归又是谁!毛氏的血的教训还历历在目,何当归居然又一次触犯,不管那张雪梅图被盗跟她有无关系,她都有大麻烦了!许多人这样想道。
、第712章 何当归的麻烦
拦住何当归的是名普通的东厂黑衣卫,没有首领宦官李大人一般的解决问题的魄力,在他喊话的同时,何当归直接就走出园子了。
对所有人而言,知府夫人的惨死还历历在目,这么做简直是在“顶风作案”。何当归是向天借胆,还是她已经吓得神志不清楚了?董氏、宋知画等人不约而同地冒出这般想法。
果不其然,那位李大人面色一冷,周身的煞气隔着十几丈就刮得人脸上肉疼。他纵身一跃,拦住了何当归的去路,横了面前的人一眼,问:“你作甚。”
不带语气的三个字,听到别人耳中,等于是“你完了”、“你找死”、“有什么遗言就赶快交代了吧”之类的意思。胆小的郭小姐吓得瘫在椅子上,双眼盯住何当归的背影,预备要在四分五裂的一幕出现之前闭眼。
似乎,没有意识到危险降临的只有何当归本人。她一指前方的地面,淡淡应道:“哦,她受伤了,我是大夫。”
李大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那里躺的是毛氏的丫鬟,跟毛氏一起受了他的刀,可还没断气。周围的人却倒抽冷气,何当归莫非是想救那个低贱的丫鬟?她不要命了,人家东厂李大人亲自砍掉的人,等于变成了阎王爷的下酒菜。何当归纵有郡主之名傍身,但跟东厂一比就不够看了,连多数的公主、郡王都没有同东厂叫板的资格,更别说她了。
李大人从染血的丫鬟看回何当归的脸,一张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容,五官精致如画,很少表情,既没有畏惧神色,也不带赌气或愤慨的成分。
这样淡漠的一张脸下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才会在直面东厂黑衣卫的情况下,为一只蚂蚁出头?他真想剖开看看。剖心挖肝,一向是东厂人的拿手绝活……
这时,地上的丫鬟抽搐一下,发出了声音:“救我,我不想死,救救我。”
声音低得就如爬虫在叫,没人觉得一只虫死了和活着有什么分别,现在寻找马皇后的雪梅图才是第一位的。然而,出乎意料的,那位杀气外露的李大人突然撤步让开路,脸朝向另一个方向,仿佛是对何当归放行的意思。
董氏发誓,就算是放行,她也绝对不敢走那条路,从那个可怕的宦官身边通过。但何当归裙裾一晃,就直直走过去了。
她慢慢走近李大人,两人擦肩的一瞬间,园子里的人都清楚看见了刀光闪动的一道痕迹。有人低呼,有人屏息,有人暗笑,还有人……从树上掉下来?
当刀光闪过之后,何当归并没有什么损伤,又往前走了几步,在那个汩汩流血的丫鬟面前蹲下,先翻看了她的左右眼白,才给她施了两针,血旋即止住。众人也看清了,李大人的刀尖上挑着一只死去的百灵鸟,那才是他出刀的目标。
李大人乜着何当归的领口,领子包着的是一段细弱的雪颈,不过它的主人却并非如此。
“你好,你很好。”他发出尖利的笑声,像某种鸟的鸣叫,听得人头皮酥麻。旁人听不懂他的话什么意思,但总归不是什么好意思,跟那种人打交道。
园子里的主位上,宋知画看清了死在他刀尖上的鸟,突然抬手掩口,低低叫了一声,“婆婆,那不是……”后面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那只百灵鸟,在他们家里比大多数的人还尊贵,是关老夫人当家陪嫁带过来的鸟,喂了数十年,传到第二十代的“守护神鸟”。仅剩一雌一雄,大仔他们最爱逗着玩。居然,就这样死了……
关老夫人的脸色难看得可以,却冷冷瞟了儿媳一眼,制止她多言。
“她流血太多,地上湿气重,得用门板抬去药庐,立刻吃一副四红补血散,静养半个月,再晚了只恐性命难保。”作为大夫的何当归得出了诊断结论。
她的话是对着空气说的,周围握刀的黑衣卫显然不会听她吩咐,而关家里一群吓破胆的丫鬟婆子,也没人站出来帮忙。答话的,却是刚才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个人,面遮紫巾,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看身形是个少女。她打了个响指,斥道:“愣着干嘛?还不找块门板来!”
话音一落,花影晃动的暗处走出一队人来,行动非常敏捷,离开一小会儿,果然找来了一块门板。
“怎么抬?”少女问。
何当归说:“尽量别扯动伤口,姿势也别变,用门板挪去药庐里,直接将门板架上床就行。”望一眼关老夫人,又说道,“关家世代行医,救人无数,一定不介意地方被弄脏。”
关老夫人慈祥地笑道:“救人最重要,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伤者被抬走以后,旁人都注意到,东厂的人对突然出现的紫巾少女和她带来的一帮人都不闻不问,各做各的事,谁也不拦着谁。这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让人疑惑起少女的身份。
“你是清宁郡主?”李大人的副手问,“有人揭发你跟雪梅图丢失有关,你承认吗?”
何当归摇头道:“不承认。”
“已经被揭发了,还是不肯承认吗?”
“如果我想有一幅路谈大师的绣品,直接去要就行了,要多少都不成问题。”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何当归不紧不慢地说,“因此,我没有偷盗的动机。说句大不敬的话,那副雪梅图是旧的,用起来还是新的更合适,不是吗?”
众人默了一刻,董氏第一个发出质疑:“你认识路谈大师?怎么可能!据传闻,那位老人家生活在深山里,有几百岁高龄了,是从古到今第一高寿人,长期佩戴他的绣品就能保持容颜少艾。你身上可一件路谈绣品都没有,你拿什么证明!”
何当归垂下头,声音含笑地回道:“大表嫂也说了,那是‘传闻’作不得准。其实所谓的路谈大师,从蔷薇绣品在本朝流行以来,已经换了三代,是三个不同的人,跟传说中的富有盛名的元代路谈大师,则是同一大门派下的两个流派。因此,路谈大师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绣艺门派。”
她抛出的这个消息太过震撼,一开始没人吱声,随后有位夫人恍然大悟地说:“难怪难怪,有传言说路谈大师有代工,市面上的真品只有十幅,可又有人说,代工的质量和本人的作品是不分高下的,只是风格略有调整。原来,路谈大师不止一人!”
“我猜,为先皇后做绣品的那位大师,就是我认识的那位。”何当归继续道,“所以,那件绣品在别人眼中或许可望而不可即,于我却很平常,我不会去偷的。至于大师名讳,不征得他的意见不便外泄,请先保留我的嫌疑,继续调查,早晚有真相大白的时候。”
董氏翻着白眼,冷哼道:“谁知道是不是你编的,你自称跟路谈大师关系好,谁知道是不是托词。”
李大人用刀柄一指何当归,吩咐手下人说:“记下她的名字,继续调查。”等于是认同了何当归所说的话,那谁还敢多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何当归从背负嫌疑,一下子获得了免调查的特权。而园子里的人,拷问才刚开始。
“好妹妹,咱们去喝杯茶吧?”紫巾少女笑吟吟地问。
何当归纳闷地说:“我又不认得你,喝什么茶。东厂的人对你还算客气,你是他们的亲戚吗?”
“真的!”少女大叫一嗓子,惹来很多注目,“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何当归摇摇头。
少女的随从在园子外架了屏风和餐饮圆桌,上面摆满了印有“御”字样的点心、水果和烤味,斟的是带着甜丝丝香气的葡萄美酒。如果不是前面有东厂拷问女客,后面有毛氏没人收的尸体,圆桌上的美食会变得更诱人。
屏风后面,少女一把摘下面巾,撇嘴道:“竟然说我是东厂的亲戚,话说,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