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璃听得怔愣:“你平时看似淡泊,这些事倒知道得清楚。”
“昨晚之前,我确实一点不知。”行云浅笑,“不过要收拾人,总得做点准备才是。”行云这话音刚落,忽听街拐角处传来鞭响,这是清道的声音,鞭响至府门转角处便停住,不一会儿,一架马车在侍卫的护送下慢慢驶来,行云缓步走上前,扬声道:“方士行云求见睿王!”
马车里沉默了一会儿:“方士?”沙哑的声音不太好听,他仿似冷笑了两声,“好大胆的方士,你可知今上最厌恶的便是尔等招摇撞骗,妖言惑众之人,本王亦然。”
行云一笑:“如此,殿下可叫我谋士。在下有一计欲献于殿下,可助殿下成谋略之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本王为何信你?”
“昨夜太子欲寻此计而未得……”行云一句话说一半,便笑道,“殿下若有心,不妨入府再谈。”
马车帘子掀开,一名身着酱紫锦服的男子自车中踏下,他身材英挺,只是面部不知被什么东西划过,一道伤疤从左侧额头一直延伸道嘴角,看起来狰狞可怖。
沈璃心道,这当今皇帝必是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所以都报应到儿子身上来了……
睿王上下将行云一打量,又瞟了一眼一旁的沈璃,沙哑着声音道:“把他们带去后院。”
王府自是极大的,亭台楼阁一样不少。沈璃长在魔界那穷山恶水的地方,毗邻墟天渊,传闻墟天渊中镇压的尽是一些作恶多端的恶鬼妖兽,常年煞气四溢,溢得魔界四处一片雾瘴,终年不见天日,便是连魔君府里也没有生过一根草,更别提这满院子的花和一湖波光潋滟的水了。可此处大是大,光一个侧厅便要比行云的小院大上许多,美也极美,雕梁画栋看得人目不暇接。但沈璃偏就不喜欢这里。四处皆透着一股死气与压抑,并非景不好,而是太过刻意勾勒出的景将屋子里的人心都掩盖起来。比不上行云的小院自然舒心,甚至比不上魔界荒地的自由自在。
跟着府中下人行至一处花园,亭台中,睿王已换好了衣物坐在那处观景,行云与睿王见过礼,打了两句官腔便聊起朝堂政事,沈璃听得犯困,尿遁逃走,适时睿王已与行云聊起劲儿了,哪还有功夫管她。
离开后院,沈璃轻而易举的甩掉几个引路的奴仆,自己大摇大摆的逛起王府来。
池塘小荷方露,沈璃看得动心,将身子探出白玉石栏边便要去将那花苞摘下,忽闻背后一声女子惊呼:“你做什么!别动我的荷花!”
沈璃闻言收手,侧身欲看背后是谁,不料一个身影竟在她侧身的时候往前扑来,这廊桥护栏本就矮,那女子这么一铺,大半个身子都冲了出去,沈璃手快,一把拽住她的腰带,将她往回拉,但不料力道一下没控制得住,竟是“刺啦”一声将她腰带给扯断了去。
女子繁复的衣裙散开,里面的亵裤也险些掉下来,她又是一声惊呼,手忙脚乱的忙把自己的衣服拎住,可拽了上面顾不了下面,心中一急只好蹲在地上把脑袋抱住。
姑娘好聪明!这样丢了什么也不会丢脸了!
沈璃心中感叹,但手中握着那块撕下来的碎布还是有点尴尬:“抱歉……我没想到你这衣服这么……呃,这么脆。”
闻言,姑娘悄悄从手臂里抬起头来,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沈璃:“你是女人?”
沈璃看了一下自己的胸:“很不明显么?”
沈璃恢复了几成法力,平日呆在行云的小院里便没有讲究,一直穿着他那身脏衣服,左右她上战场的衣服都比那脏十倍不止,所以她也就懒得换了,但今日要出门,行云还特地要为她找件好点的衣裳,可翻了许久也没翻出一件合适的来,沈璃一琢磨,干脆一拍手,将素日的装扮变了出来,束发深衣,英俊有余而纤柔不足。是以从背影上看,倒更像是个男子。
粉衣姑娘脸颊一红,摇了摇头,声音软软的:“还是挺明显的,只是从后面看不见。”
从后面看见了那才奇怪好吧……
两人沉默的对视了一会儿,沈璃见这姑娘肤如凝脂,眉如远山,一双桃花眼水灵灵的勾人,一时竟忍不住起了调戏之心,她倏地伸手拽了一下粉衣姑娘的衣裙,姑娘脸颊红得更厉害,蹲着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沈璃觉得好玩,又拽了她两下,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求道:“姑……姑娘别玩……你若好心,便帮我寻根腰带来吧,我这样……没法起来走路。”
“腰带,我这里有啊。”说着沈璃便站了起来解腰带,她这衣裳,外面的束腰紫带装饰作用大过实际作用,衣服内里还有一根细腰带系着□衣物,她欲拿外面的紫色束腰给姑娘救急,但那姑娘却忙伸手捂眼道:“使不得使不得!”
“没事,我这里面还有……”沈璃话未说完,忽听一声惊呼:“贼子大胆!竟敢在睿王府放肆!”
适时沈璃站着解腰带,姑娘蹲着捂眼,从背后看起来倒是一副沈璃要将强了人家的德行。可沈璃心里却不知这场景有何不对,她往后一看,两名家丁打扮的人正急急往这边奔来,粉衣姑娘蹲在地上又急急的冲他们摆手:“别过来别过来!”
两名家丁脚步一顿:“大胆小贼竟敢挟持小荷姑娘!”
沈璃抽了抽嘴角:“不……”不等她说话,一名家丁已跑奔走,看样子是去喊人了。沈璃心道糟糕,这姑娘亵裤掉了,待那人叫来一堆侍卫过来,难不成要一堆壮汉围着看么……凡人女子对清誉看得重,这是要将她看死啊……
沈璃揉了揉额头,转头对小荷道:“不如我先带你走。”
小荷已急出了一头的冷汗:“去、去哪儿?”
沈璃思量之间,那家丁已引着一队侍卫走了过来,她叹息,小荷拽着她的衣摆急道:“这可如何是好啊!”
“唯今之计,只有遁地而走。”
“炖什么?”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声低沉沙哑的呵斥:“吵什么!”
小荷面上一喜,可想到如今这个状况愣是咬住嘴唇没说话,拽着沈璃的衣摆,往她身后挪了几步。沈璃往人群外一瞅,但见睿王与行云一前一后的走了过来。
行云远远的望了她一眼,一声叹息摇了摇头,仿似在说,不过一会儿没看见你,怎么又惹出事来了。
睿王走近,打量了沈璃一眼,目光一转又落在蹲在地上不起的小荷身上,他眉头一皱,声调却忽而柔和了下来:“怎么了?”小荷拽着沈璃的衣摆不说话,沈璃叹息:“先让你这府里的侍卫们退开吧。”小荷附和的点头。
睿王挥了挥手,众人散去,察觉到小荷松开了手,沈璃立即挪到一边,清咳了两声,她还没说话,便见睿王弯□子,将耳朵放在小荷唇边,小荷轻声对他说了几句,睿王一怔,唇角竟有弧度扬起,笑容柔和了他脸上的伤疤。他脱下外衣,盖在小荷身上,将她打横抱起,将走之时忽而转头对行云道:
“公子不如在小王府中住下。”不过这么小会儿交谈,睿王言语间已对行云客气了许多。这话语中的含义更是直接对行云提出庇护。
沈璃一琢磨,也成,让行云在睿王府住下,她就可以放心离开了。哪想行云却摇头道:“多谢睿王好意,只是今日我献计于睿王便是求能安心住在自己的小院中,而且,我若住进来,怕是会给睿王带来些许不便。今日在下就先告辞了。”
睿王也不强留,点点头,让行云自行离去。
“你倒真是片刻也不得消停。”待人走后,行云上前数落沈璃,沈璃却难得没有与他呛声,反而是望着睿王离去的方向皱眉深思。行云看了她一会儿,“你莫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吧?”
沈璃挑眉,“不,我只是奇怪,一国皇子为何要豢养妖灵。”
行云微怔,沈璃摆手:“算了,也不关我的事。”她一转头,盯着行云道:“倒是你,为何不顺势留在王府中?你这样……”让她怎么走。话没出口,行云拍了拍沈璃的脑袋:
“别吵了,睿王大方,给了我一些银钱,今天去买肉吃吧。”
沈璃嘴角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罢了,看在这么多天相处的情况下,就再护他几天吧。
、第十章
熏香袅袅,窗户掩得死紧,墙壁四周都贴上了辟邪的符纸。皇太子坐在檀木桌后,神色冰冷:“睿王府,他们倒是会找地方。”青玉佛珠被狠狠拍在桌上,震得瓷杯一颤,水纹震动,跪于桌前的黑衣杀手静默无言,“这下,我可是更留不得他们了。苻生!和尚和那几个方外术士在哪儿?”
“回太子,已在门外候着了。”
皇太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哼,好,我倒看看,那妖孽还有什么能耐。”
小院中的葡萄叶随风而舞,沈璃望着叶子觉着自己约莫是吃不到它结的果了,行云做的东西那么好吃,他种的果树结的果子应该也很甜吧。她决心自己一定要在三天之内走掉,不管行云这里到时候变成什么样子,她也不能再留下去了,到时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皇太子的威胁尚能对在睿王府避开,但是魔界的威胁……哪是一个凡人应付得了的。
“嘭咚”一声响,沈璃探脑袋往前院一望,见行云的正在费力的搬动院中的石头,汗水在他脸上淌下,他像是在计算着什么一般,嘴唇轻动,念念有词。鲜少见到他如此认真的表情,沈璃不由一时看呆了去,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若是没有那纸婚约就好了。
若是没有那婚约,她就不用逃婚,也不用这么着急着离开,她就可以……
可以……
什么?
沈璃恍然回神,被自己突然蹿出的念头惊得忘了眨眼。她心里到底在期盼些什么啊……
“沈璃。”一声呼唤自前院传来,打断了沈璃的思绪,她甩开脑海里纷杂的情绪往前院走去。
前院之前零星散乱放着的石头都已经被重新排列过,行云站在大水缸前对沈璃招了招手:“咱们一起来抬一下这水缸。”沈璃一撇嘴,走过去,单手将半人高的水缸一拎,问道:“放哪儿?”
“那边墙角。”行云一指,看着沈璃轻而易举的把水缸拎了过去,他道,“屋里的阵我改成了极凶之阵,特别是到晚上,这阵由其厉害,你记住别到前院来,要出门也得和我一起出去。”
沈璃知道行云在这方面有点本事,但却始终觉得他一个凡人凝聚日月精华的阵摆得好,却不一定能摆出什么凶阵来,再是凶煞的阵,还能凶得过她这魔界一霸?是以她只将行云这话当耳旁风听了听,半点没放在心上,反而转了话题问道:“怎么突然改了阵?”
行云一笑:“可不是为了你我,能睡个好觉么。”
像是故意要和行云的话作对似的,至夜,万家灯火熄灭之时,小院外忽的响起此起彼伏的念经声,行云在里屋用被子捂住耳朵叹息:“没料到竟来如此拙劣的一手。实在是我太高估皇太子了。”他这里没念叨完,在隐隐约约钻进耳朵里的念经声中,忽来一声清脆的响动。行云立即翻身而起,抓了床头的衣裳随手一披便走进厅里。
沈璃变成人后便一直睡在厅里用条凳临时搭成的床上,夜夜他起来喝水都能看见她稳稳的躺在细窄的条凳上,望他一眼,又继续睡觉,是生性警惕,也是对他的放心。
而今天沈璃已没有躺在条凳上。行云心道不好,忙走到厅门口往院里一望,已有五个人在凶阵中倒下,除了三名黑衣人,竟还有两名道士打扮的人,他们皆面无人色的在地上虚弱喘息,而这院中唯有一人挺直背脊向山峰一样矗立在小院之中,这个叫沈璃的姑娘,好像从来不曾弯下她的膝盖和背脊,要强得几乎让人无奈。
便在行云叹息的时间,沈璃紧闭的双眼中忽然留下两道血痕,触目惊心,偏生她拳头仍旧握得死紧,连唇角也不曾有一分的颤动。行云知道这阵并不会伤人性命,它只是会触动人心深处的恐惧,击碎理智,让人倒下。但若向沈璃这样死撑,阵中力量便会越发强盛,行云没想过会有人在这种凶阵中硬撑这么久,这样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像是再也无法看下去了一般,行云竟是没按捺得住心里的冲动,一步踏入前院,迈入他亲手布下的凶阵之中。
这一瞬间,他看见沈璃忽然七窍流血,紧握的掌心倏地松开,身影慢慢倒下。行云一闭眼,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迈步向前,等他再睁眼时,刚才那些画面便如同是做了个梦一样,不复存在,沈璃仍旧握着拳头站在那里,脸上也只有两道血痕。
没有行云那般定力,沈璃的世界都在倾塌,魔界的子民尽数消失于赤红的熔岩之中,那些骁勇善战的士兵向她伸出求救的手,而她却被束缚着无法动作,巍峨的魔宫化为尘土,她为魔君的生死而担心,恍然回头,却见一袭黑袍的魔君将她双手缚住,声色冰冷:“这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地方。你们也不该……”心头一空,沈璃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见魔君忽然张开了嘴,一口咬在她脖子上,撕下她的皮肉,要将她活活吃掉!
不……
“沈璃。”一声轻浅的呼唤仿似自极远处飘来,却定格了所有画面,“醒过来。”
谁在叫她……
眼睛一痛,一张莫名熟悉的脸庞闯入视线之中:“都是假的,没事了。”
那些赤红纷乱的场面都渐渐褪色,双手不再被束缚着,沈璃看着那人周围的场景慢慢变得真实,还是那个小院,院外有念经的声音,行云正用手撑开她的眼皮,“呼”的往里面吹了口气,又道:“快醒来。”
眼睛被吹得干涩不已,沈璃忍耐的闭上眼。行云却道她未醒,又强行扳开她的眼皮,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吹,沈璃扭过头,躲开:“别吹了。”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快瞎了。”
行云笑道:“这不先帮你把恶梦吹跑了么。”他将沈璃另一只手一拽,“总之,先离开这个凶阵吧。”
沈璃被他牵着走,看着自己手背上印下来的血痕,她失神的怔了一会儿,这个凶阵,当真如此厉害么……她抬头望着行云的背影,失神间问道:“因为是布阵者,所以凶阵不会伤害你吗?”
“不会?这不过是个阵法,它怎么会认人呢。”行云声音淡淡的,“不过是心无所惧,让这阵无隙可乘罢了。”
心无所惧……沈璃沉默,心无所惧又何尝不是心无所念呢。行云此人,实在太过寡淡。不过……沈璃垂眸,目光落在相握的手上,这人,也莫名的让人觉得安心呢。
行云一言不发的拉着沈璃走进厅里,他只字不提刚才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