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姐妹错认
当晚张原去拜见了族叔祖张汝霖,说了日间在鉴湖的见闻,西张在鉴湖周围有大片田地,围湖造田明显危及西张利益,张汝霖便写了一封书帖让张原持去见侯县令,张原向侯县令陈说围湖造田之害,山阴本是水乡,旱灾之后必有洪涝,若再侵占湖区,致蓄水无力,洪水必更肆虐,趁现在枯水期浚通沟渠、挖深河道才是未雨绸缪之举,不然的话山阴百姓勉强挺过旱灾,又将受洪涝重创,那时才是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明年是癸丑年,是监察御史和按察司察举地方官吏的年份,这关系到地方官吏的升迁或者降黜,侯县令自然极为担心山阴出现大的灾害,这必然影响到他的政绩,若救灾不力,罢官甚至问罪都有可能,所以侯县令对此事也很关切,对张原道:“你既已征求了肃翁的意见那就好办得多,明日我就派人去访查,看是哪些豪强在侵占湖田,定要勒令他们退田还湖。”
——大体而言,山阴乡绅可分为两个层次,上层绅士其影响力上达省城杭州甚至京师,张汝霖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张汝霖的岳父朱赓曾是内阁首辅,张汝霖之父张元汴是状元,张汝霖自己又是进士出身,十年前的山阴张氏的权势达到巅峰,朱赓去世后张汝霖社会地位也有所下降,但在山阴,张汝霖依然是士绅首领;下层乡绅的社会关系和私人影响力仅局限于本县,举人和家财豪富的生员都可算得是下层乡绅,侯县令顾忌的是少数几个上层乡绅,一般县里的政令都要先征求大乡绅的意见,不然困难重重、难以施行,张汝霖既已明确表示反对围湖造田,侯县令就可以严查此事,先要查明是哪些士绅豪强在占田——
出了县衙已是戌末时分,但见半轮明月已在中天,蓝黑色的天幕不见半缕云翳,月色很好,等在县衙外的却是穆真真,张原问:“小武呢?”
穆真真道:“小武说他病了,让我来接少爷。”
张原道:“极有可能是中了暑气,他今日随我去鉴湖晒多了日头,湖水也是晒得滚烫,坐在船上像蒸笼一般,我也有点不舒服,心里烦恶——真真你怎么样?”日间去鉴湖田庄就是穆真真和武陵陪他去的。
穆真真道:“婢子不要紧,婢子以前还背着果子在日头下赶路呢——少爷你还好吧,要不要去鲁医生那里诊治一下?”
张原道:“在族叔祖和侯县尊那里喝了几杯热茶,现在好些了。”侧头看着穆真真,说道:“真真你躬着背做什么?”
穆真真十五岁,身量已经与成年男子差不多,而且胸部也不小,她自己偷偷对比过,伊亭姐十八岁了,都没她的大,真是难为情,所以近来有些含胸躬腰——
张原何等的善解人意,见穆真真忸怩的样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瞄了两眼,心里暗笑,严肃道:“真真,你是练武的人,要立如松,要矫健挺直,你这样子可不行,不许这样,站直了!”
穆真真见少爷口气严厉,赶忙挺直身子,胸脯也挺起来了,与细圆柔韧的腰肢和结实的臀股形成流畅的曲线,让张原眼睛一亮,赞道:“这样子就对了,就要这样,嗯,走吧。”
穆真真觉得自己这样子有点神气张扬,还有些骄傲,不像是一个婢女应该有的神态,可少爷这么说了,她哪敢不遵。
回到东张宅第,张原去看望武陵,果然是中暑,上次去青浦鲁云谷给的药丸里就有治中暑的,便取了一丸让武陵服下,过了一夜,武陵人就新鲜许多了。
因为武陵中暑尚未痊愈,张原就在家里多待了两日,六月十三日一早再赴会稽白马山读书,读书是他的首务,要做官,必须先读书,至于抗旱救灾他已尽力,后面的就要看官府的救灾能力了。
这些天张原四书题八股作了十篇、春秋题八股作了十篇,应该要向王思任老师讨教了,所以这日去会稽白马山的半道上先去了王老师府上,婢女去内院通报,张原就先去前院书房里等候,他趁日未出凉爽好行路,来得早,王老师说不定还没起床呢,盛夏清晨比较凉爽,正好高卧——
来到前院书房门前,却见一个小厮正给书房洒扫除尘,张原便在厅前踱步片刻,忽想起他去年在这里求学时住的西厢小院有几株名贵的珍珠兰,珍珠兰畏暑热,那小院无人居住,珍珠兰无人照料也不知枯死了没有,便从前厅穿堂走过,往内院西侧行去,来到西厢小院前,见木门虚掩,轻轻一推,两扇木门便“吱呀”敞开——
张原走进小院,转头就见左边院墙下那座八尺高的太湖石边,王婴姿提着一个浇花水壶正给雁来红和珍珠兰浇水,张原微微一惊,心道:“婴姿师妹怎么在这边?”转头看左边那扇他去年在这里住时一直紧闭的月洞门,此时洞开——
张原有些尴尬,想要悄悄退出,正在浇花的王婴姿已经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张原赶忙作揖道:“师妹早。”一揖之后抬头,立时觉得不对,这女子容貌体形与王婴姿有四、五分相似,方才看背影时一时不察,误作王婴姿,此时转过身来,就知道认错了,这女子年约二十许,下巴尖尖,因为消瘦,显得眼睛比王婴姿还大一些,这定然是王婴姿的姐姐王静淑了——
这女子便是王静淑,本月初八随爹爹王思任从萧山回会稽,因为现在是住在娘家,双亲健在,如何好戴孝髻、系孝裙,所以只是穿素色衣裙,没有任何花饰,这日早起正给珍珠兰浇水,却见一少年男子闯了进来,不免容颜失色,惊慌道:“你是何人!”
张原赶忙解释道:“在下是王老师的弟子,去年曾借住此处,并不知小姐在这里,冒昧冒昧。”正待退出去,却见王婴姿从月洞门那边快步走了过来,帮着解释道:“姐姐切莫惊慌,这是爹爹的得意弟子,和你说起过的,山阴张公子,县试、府试双案首。”
张原见内院连通,不敢多待,作揖道:“我去前厅等老师。”匆匆走了。
王静淑惊慌稍定,抚着胸口道:“真是唬得我魂都没了,这个张公子怎么这般莽撞,竟闯到内院来,实在无礼!”
王婴姿笑着解释道:“姐姐有所不知,他去年在这里读书就是住在这边的,方才想必是在前厅等得久了,就转到这里来旧地重游呢。”
王静淑“嗯”了一声,忽问:“这张公子方才称呼我师妹早,这是何意,他应该是错认人了吧?”问这话时,唇边含笑盯着妹妹王婴姿。
王婴姿坦然道:“应该是错认作是我了,我称呼他为张师兄或者介子师兄,他叫我师妹或者婴姿师妹。”
“哦。”王静淑饶有兴致问:“这位张公子尚未婚配吧?”
王婴姿道:“他已与商氏女郎订亲了,就是商澹然小姐,姐姐以前见过那商氏女郎对吧?”
王静淑颇为失望,秀眉蹙起,说道:“原来已订亲了啊,我原以为——商澹然我是见过,那时她还年幼,十二、三岁吧,上巳游春时遇见的,很是美丽。”
王婴姿道:“很是美丽?那真是郎才女貌了。”
张原回到前院,小厮已将书房洒扫过,张原便进书房,将自己的二十篇制艺放在书案上,见案头有一卷宋人赵淓的《春秋属辞》,开卷自序云:“微言既绝,教义弗彰,于是自议而为讥刺,自讥刺而为褒贬,自褒贬而为赏罚——”
张原心道:“微言大义而强调褒贬,几近刻薄寡恩了。”又检点案头其他书籍,发现关于《春秋》的典籍不少,有本朝刘永之的《春秋本旨》和王鏊的《春秋词命》——
“张原,让你久等了。”
王思任走了进来,气色比上次好得多,待张原向他见过礼后便让张原坐下,问张原近况、所读何书?张原一一回答,将制艺呈上请老师指教。
王思任将二十篇制艺看过之后,说道:“我虽不治春秋,但春秋三传也曾熟读,你这十篇春秋制艺追古人神理于千载之上,摹写其精神,仿佛其语气,发皇其义理,依我看你这春秋题颇有王鏊之才气。”说着,取出那三卷《春秋词命》,问:“这书你想必读过了吧?”
张原道:“是,近日方读过,还有他的一些制艺。”
王思任道:“很好,你师法王鏊是最明智的,我对八股文的一些领悟已倾囊相授,你也已熟练掌握,再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你只要多读书、多作文,科举之路虽艰难,谅也难阻你青云步伐。”又道:“我为你搜集了一些春秋典籍,你带回去读吧。”命小僮去内院书房让婴姿小姐把那些书找出来,随意说了一句:“婴姿近来也研读《春秋》了,以前她喜《毛诗》。”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有朋自远方来
赤日炎炎,阡陌飞尘,张原、武陵主仆二人在王思任老师府上用了午饭,动身去白马山,从杏花寺这边到城东北的商氏大宅约莫三里路,主仆二人都戴着大草帽,沿东大池畔的柳荫下慢慢走,张原手摇折扇,武陵摇着蒲葵扇,一边走一边看东大池上的行船,觉得那些船都要被晒枯萎了一般,不怕热的只有蝉,日头越晒越聒噪——
张原心里想着王老师先前说的话,婴姿师妹也在研读《春秋》,莫非她还想继续为我拟题?或者说要在春秋题八股文胜过我?
张原摇了摇头,在烈日和蝉鸣声中前行。
商周德不在府上,张原主仆便径去白马山,到茶园小码头上岸时,见还有一条商氏的小船泊在岸边树荫下,船娘道:“张公子,我家大小姐也在山上。”
张原应了一声,与武陵拾级上山,一入白马山,茶树浓荫匝地,即有微风拂拂,将至竹亭茅舍,见有两个健壮仆妇坐在山道树荫下闲话,见到张原,满面堆笑道:“张公子来了,大小姐就在上面。”
张原来到茅舍外,见小婢云锦坐在门前用草叶编蚱蜢,见到张原,云锦赶紧站起来,正待说话,张原摆摆手,云锦便不作声,只是微微笑,朝书室指了指,双掌一合,垫在颊边,脑袋一歪,做个入睡的姿势——
张原摘下草帽交给武陵,迈步进入茅舍书室,樟木雕刻的柳叶窗阳光明亮,书案上那卷《左氏博议》轻薄的纸张随风翻动,一具七弦琴静默无声,一只白瓷茶杯,茶盖仰放在一边,杯里茶水七分满,细芽茶叶浮浮沉沉,淡淡茶香沁人心脾——
商澹然一手支颐,肘撑书案,正闭目小寐,身穿天青色窄袖褙子,纺绸质地,轻柔绵软,勾勒出曼妙身段,上身微侧,小腰依然挺直,很美。
张原在书案边另一张竹椅上坐下,细看商澹然的睡姿,肤色白里透红,天热,微汗,更显肌肤水嫩,细密的睫毛覆下,眼痕深深,眼梢上挑,鼻梁高挺,因为一手撑着一边脸颊,那边嘴角便向上勾着,好似在笑,嗯,是做好梦了吗?
小婢云锦在门边探了一下头,见张公子坐在那看她们大小姐,并未非礼,便捂着嘴笑了笑,缩回脑袋,与武陵在门前小声说话。
张原干脆也以手支颐,和商澹然侧脸咫尺相对,但觉商澹然气息芬芳,盈盈娇嫩触手可及,怎不让他心跳加快,爱欲渐起——
也许是张原的呼气或者心跳惊扰了这小寐中的女郎,商澹然突然睁开眼,眼神有短暂的迷蒙,瞬间就变得清明,赶紧身子坐正,俏脸霎时绯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怦怦”乱跳。
“惊到你了吗,抱歉啊。”
张原也坐直身子,微笑着看着自己的未婚妻。
商澹然执起案头的纨扇,轻轻摇了几下,这才问:“你这时候怎么来了?”
张原道:“一早就出家门了,先去了谑庵先生府上,请教制艺,在老师那里用了午饭才过来的。”伸手在七弦琴上一拨,“铮”的一声响,说道:“澹然把琴搬上山了,妙哉,有耳福了。”
商澹然道:“这天太热,手易出汗,不能弹琴,张公子愿意听的话明日早间我试一曲。”
张原道:“甚好。”
商澹然见张原肩头有汗迹湿痕,便问:“张公子要饮茶吗,西瓜也有?”
“西瓜?”张原喜道:“在哪里?”
商澹然道:“在坐隐泉中浸着呢。”便出门吩咐云锦:“去叫孙妈把泉中的西瓜取来。”
小婢云锦道:“婢子去取。”与武陵两个兴冲冲去了,不移时,武陵抱着一个虎皮西瓜来了,书室里有裁纸刀,剖了瓜分食,凉爽甜美。
商澹然听张原说鉴湖干涸之事,便道:“二兄作为会稽乡绅今日也去县衙共议救灾之事,听二兄说这绍兴八县除了上虞开春还下过两场雨,其他七县都是干旱,米价已然上涨。”
会稽商氏是大族,除了拥有数千亩良田外,还有茶园、果园、米铺、绸缎行,这其中属于商周祚名下的田产却不多,论起来,生员功名的商周德比其兄商周祚要富裕得多,很多官员立身严谨,自持清廉,但其兄弟族人十余年间就都是富家翁了,就连刘宗周也是如此,刘宗周自己刚正不阿,自奉微薄,罢官出京只有一仆一驴相随,但其山阴水澄刘氏家族却是当地富豪,钱财利禄如蚁附膻,会自然而然向官吏及其族人聚集——
商澹然又道:“张公子筹建义仓顺利否?”
张原道:“都还在预料之中,就不知道这干旱要持续到几时,多想这些事除了愁闷也无益,我们还是读书,干旱总会过去的。”
商澹然“嗯”了一声,为张原读吕祖谦的《左氏博议》,读读歇歇,一个下午能读一卷。
次日一早,商澹然上白马山竹亭鼓琴,张原一边倾听,张原对古琴不大能欣赏,觉得有些弦音颇涩,不甚悦耳,但闻弦歌知雅意,看着商澹然弹琴的样子就觉赏心悦目,纤手拨琴弦,皓腕凝霜雪,坐听竹风敲石磴,幽径闲居消永昼——
白马山消夏真是惬意,有澹然相陪,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六月底,期间六月十九是张原的生日,商澹然送了一块玉佩给张原,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六月二十九傍晚,张原正送商澹然下山,在茶园码头见一个商氏仆人带着穆敬岩从东大池河滩走了过来,这东大池已经只有河中央有两、三丈宽的水,暴露出大片的河滩,商澹然往来白马山都是步行了,好在不远,一里多路。
穆敬岩道:“少爷,青浦杨秀才和金秀才来拜访少爷了,午后到的。”
张原喜道:“杨石香来了吗,金秀才,想必就是那次在水仙庙见过的青浦文社的金伯宗,这大热天的,有朋自远方来,着实快哉!”便对商澹然道:“澹然,我这就要收拾东西回去了,这些日子实在有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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