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山阴县儒学和各社学都贴出公告,同时县上也派人通知各里甲,让广大童生知晓提学官将于四月初六按临绍兴府,绍兴府的县纲已排好,所谓县纲就是考试先后次序,绍兴府文风鼎盛,参加道试的八县童生约有一万二千余人,比去年府试还要多,要分五场来考,山阴和会稽是大县,一县一场,山阴排第一,四月初八考,会稽第二,初九日考,其余是上虞和余姚两县合为一场,初十日考,诸暨、萧山两县合为一场,十一日考,新昌和嵊县合为一场,十二日考——
提学官三年内要按临各府考两次,对绍兴府来说,一次就是今年的道试,另一次就是明年初的科考,科考的对象是一府生员,考试成绩分三等,考取一、二等的生员就取得了参加八月乡试的资格,第三等的不能参加乡试,所以说并非只要是生员就能参加乡试的,这之前有个预考。
对于张原来说,补县学生员是确定无疑的,他现在要努力的就是力争绍兴府道试案首,也就是小三元,浙江省有十一府,十一府就有十一个道试案首,所以道试案首和府试案首基本类似,但要从县试、府试到道试一路考来都是案首,虽不如大三元那般百年一见,也是很少有的,而且道试案首直接成为廪生,廪生是第一等生员,有定额限制,像山阴这样的大县,生员近千,廪生也只有六十人,由县上供给每日廪膳、并免除家中二丁差役——
第一百九十六章 送师南浦
“绍兴府山阴县正堂侯之翰,奉学宪举行科考,为此票给该童知悉:于点名时执票领卷,该童张原持有宪据,如无卷票者不准入场。各宜遵照,毋得自误。该童曾祖元廷、先祖汝直、父瑞阳。业师王思任、里邻张瑞友、互结祁彪佳。认保张岱、派保周墨农——万历四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给——此票交给认保张岱收存,临领卷备查,无此票者不得领卷,毋得自误。”
这是道试试卷结票,三月二十八日,张原由大兄张岱和周墨农陪同在县衙门礼房交了去年府试的结票,在领来的道试的空白卷子封面上填写本人姓名、年龄、籍贯和祖宗三代履历,这填好卷头的试卷县衙门礼房要当场收回,由县礼房统一上交府衙吏房,四月初八开考时凭道试试卷结票将此试卷领回入场——
一道来领结票的还有祁彪佳,祁彪佳的廪保也是张岱和周墨农,今年十三岁的神童祁彪佳这一年来读书作文格外刻苦,他与商景兰有了口头上的婚约,成了张原的晚辈了,争强好胜的祁虎子憋着劲要在道试上压张原一头,夺这道试案首,他还特意买了一册张原的时文集子揣摩比较,这集子是苏州拂水山房社刻印的,雕版精致,纸张精良,据说在松江府卖出去了几千册,比绍兴这边还卖得红火,祁彪佳细读了张原的二百篇制艺,虽然佩服,却不气馁——
出了县衙,张岱和周墨农就将结票交由张原、祁彪佳自己收存,他们怕弄丢了,那可就误了张原、祁彪佳的大事了,所以按规定结票要由廪保收存,实际上都交由考生自己保管。
祁彪佳收好了结票,向张原等人拱手道别,带着两个仆人回城外澹生堂读书去了。
张原请大兄张岱和周墨农去府学宫茶楼饮茶,张岱这次是特意从杭州赶回来的,二月初张岱去了杭州,在南屏山下居然草堂听黄寓庸先生讲学。
在茶楼下遇到张萼,便一起上楼饮茶,茶博士烹了上等松萝茶呈上,晚明等级制度崩坏,茶保称博士、剃头匠称待诏,寻常百姓一旦发了财就起造大屋,重檐兽脊、金碧辉煌,好似官衙,逾规逾制,不过已没有人管了,管不过来,官府控制力已大为削弱——
周墨农品了两口茶,感叹道:“方才县衙门礼房的小吏说今年参加道试的山阴童生就有两千六百人,为历科之冠,两千六百人取八十个,若从儒童算起已经是百里挑一了,我们山阴的秀才太难考。”
张原道:“我们这边读书人多,秀才难考、举人更难考,据前辈说到了会试,反而好考,若不是南北分卷录取,各省皆有定额,依我看每科三百多名进士绝大多数都会是浙江、南直隶和江西三地的人。”
张岱道:“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近几科我们浙江渐渐赶上了,江南文风盛,但每科定额就是这么几个,很多饱读诗书、才智高超之辈也是屡试不中。”
周墨农也愤愤不平道:“科举也是不公平,有些贫穷偏僻的府、县,能把四书读通了或者能破个题就是秀才了,因为有规定了的名额,总要录满,多有滥竽充数的,我们绍兴府的随随便便一个儒童都比那些小地方的生员学问强,即我与宗子,若在其他省,前年乡试已是高中了——”
张岱笑道:“牢骚无益,我们又不可能到外省去冒籍应试。”
张萼道:“怎么不可能,我明日写信与我父亲商议一下,把我的户籍迁到云南或者贵州去,到时我高中进士,你们三个还在山阴窝着。”想想都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张萼说话没正经的,一时说要纳监,一时说要冒籍,张岱懒得和他多说,问张原道:“介子,我在杭州听闻你那朋友宗翼善已经不在焦太史处,回松江了,他可有信告知你?”
张原叹道:“上月初就有信来了,董其昌拘禁宗翼善的父母,逼得宗翼善不得不回去。”
张岱道:“据说焦太史为此很是不快,宗翼善整理澹园书目兢兢业业,书法亦佳,编写的提要很得焦太史赞赏,如今书目还没编到一半,宗翼善就被迫回了松江,听华亭的人说董氏还让宗翼善执贱役以示侮辱。”
张原双目眯起,说道:“物极必反,董氏父子嚣张跋扈也该到头了,我姐夫月初写信来,董其昌授意其门生松江知府黄国鼎,将陆氏叛奴陈明开释出狱,判状说是罚陈明作苦役一年,但陈明照样在董府出入,董氏倚势横行,莫此为甚。”
张萼一直恼恨董祖常,上次听说张原在杭州打了董祖常,连说打得不够狠,至少要让董祖常断筋折骨才好,张萼做事是不计后果的,只顾一时痛快,这时听董氏这般嚣张,怒道:“介子,那也是你姐夫的事,你就这么忍了?”
张原道:“得忍,不忍我能怎么样?”
张萼挠着头皮,想想也的确不能把董其昌父子怎么样,不可能领着奴仆打到华亭去,恼得拍案大骂董其昌,先骂一顿解解气再说。
张岱端起茶盏免得被震翻,说道:“燕客你急什么,介子能忍,当初对付姚复不也很能忍吗?”
张萼眼睛一亮,问:“介子,你足智多谋,是不是已有对付董其昌父子之策,就用对付姚讼棍的计策对付董氏,我觉得这计策依然好用,先下手为强啊,不要等到董氏欺负了你姐夫又来害你。”
张萼很仗义,只是太张扬,不足与谋大事,但有些事有张萼参与,会精彩痛快得多,张原道:“我道试在即,现在我只专心备考,不过即便我日后要对抗松江董氏,三兄也不好参与,你出个远门可是要路引的。”
张萼瞪眼道:“秀才了不得了吗,那我纳监去,我年已十八岁,可以纳监,一千二百两银子而已,等下我就去求大父写信给南京国子监祭酒。”
张萼纳的监叫例监,未入学的良家子弟通过纳粟、马或银钱可以进入国子监读书,就好比后世大学的自费生,例监比纳贡要差一等,纳贡是指有生员功名的通过纳粟进入国子监学习,毕业后可以做一些小官,例监只有出行不禁、见本县官不拜的特权,还有,例监生可以参加乡试,但只能考一次,连童生都考不上的例监生想要通过乡试中举等于是白日做梦,纳贡只需两百两银子,例监却需要上千两,折合人民币上百万,绝不是一般人家纳得起的,万历以后,例监、纳贡几成常制,而且每遇大的灾荒或者朝廷需要用钱时,还会降价——
张岱笑道:“你又在挥霍银子,不过这总算是正事,等下我也帮你在大父面前美言。”
在茶楼饮茶闲谈了一会儿,张原回到东张宅第,王思任的一个仆人在等着,说王老爷请张公子去相见,张原不知何事,赶紧随那仆人来到王老师府上,却原来是王思任要进京赴选,今年是地方官吏考察之年,王思任两年前被言官弹劾罢官,现在礼部要重新起复他为官,三日后就要启程——
四月初一,张原与王思任长子王炳麟,还有王静淑、王婴姿姐妹一起送王思任上船,东大池码头,一艘四明瓦的白篷船泊在岸边,河水清涟,垂柳依依,王思任对张原道:“张原,为师祝你明年秋闱高中,为人处事既要有锐气,也要稳健,莫要树敌太多。”
张原躬身受教,依依不舍道:“老师去了京城,学生作文无人批阅了。”
王思任笑道:“莫说这话,你可谓转益多师,杭州有黄贞父、南京更有焦太史,学问都在我之上。”
张原道:“还是王老师最是可敬可亲,学生在王老师这里能学到很多书本外的学问。”
王思任点了一下头,张原这是实话,他二人师生相得,情谊深厚,说是情同父子也不为过,唉,如果说是情同翁婿其实最恰当,说道:“我收藏的那些书籍和法帖,你要看的话尽管来这边借,炳麟今年不外出。”
王炳麟道:“是啊,张贤弟尽管来,莫要因为我父去了京城而裹足不至,我也想向介子弟多多请教。”
张原道:“好,有暇就来与王师兄切磋经义。”说这话时看了边上的王婴姿一眼,心道:“据我与王师兄的几次接谈,王师兄博学颖悟不如其妹婴姿,与王师兄切磋,不如与婴姿师妹切磋为好。”
王婴姿也朝张原看过来,双眉轻扬,开眼微笑。
浙江提学王编于四月初六来到绍兴府城,直接入住考棚的学道衙门,随行的书吏、仆人也都要住进考棚内,不准外出,这是防止他们借学道之名招摇撞骗、索取贿赂,即便是王提学本人,也不能随便离开考棚,更不能拜访本地乡绅,这也是为了防止说情舞弊。
山阴县学孙教谕与县门礼房书吏把两千六百多份填好了卷头的试卷投送至考棚学道衙门,单等四月初八开考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疑似舞弊
道试不像府试那样要半夜三更入场,但比县试又要早一些,五更天必须赶到考棚正北的龙门外等候点名,张原占有地利,听到府学宫那边人声鼎沸,这才出门,武陵挎着长耳考篮,穆敬岩和穆真真父女各挑着一盏灯笼一左一右照着。
夜里下了小雨,这时雨停了,青石板路的水渍映着灯笼光好像琉璃闪亮,步履踏过,纤尘不起,这是张原第三次赴考,也应该是他在绍兴的最后一次大考,以后他将去杭州、去京城——
张原先到状元第门前与大兄张岱和周墨农、祁彪佳会合,再一起去府学宫北面的考棚,但见龙门外广场无数高脚灯密如繁星,孟夏四月的天气,五更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但被这灯光一映,天反而黑了——
高脚灯下,是挨挨挤挤的脑袋,有来赶考的、有送考的,还有很多小贩在叫卖各种食物,有些半夜从城郊赶来的考生就在食摊前吃些早点,若是遇到食物不洁那就糟糕。
头炮三响,龙门打开,一块块纸牌举了出来,这种纸牌其实是长方形灯笼,空心,内点蜡烛,映着纸牌上的朱笔大楷分外醒目,每一块纸牌上写着二十八名考生的名字,近百块明晃晃的纸牌在龙门前一字排开,在即将破晓的夜色里,指引着考生跟在写有自己名字的纸牌下,然后跟着举牌人入龙门——
张原和祁彪佳名字在同一块纸牌上,两个人提了考篮跟在举牌人后面走过曲折的竹木护栏通道,来到北面大厅外,提学官王编亲自点名,绍兴知府徐时进是提调官、山阴知县侯之翰和孙教谕、朱训导和六十名廪保入内参见,司仪者高叫:“提调官进。”徐知府上堂作揖,王提学起立答礼,其庄严肃穆非县试、府试可比,只有通过了道试这一关,才算是有了科举最低一级的功名——生员,才有向上努力的资格。
王提学是老花眼,伸长了手执着名册点名,点名的秩序是以上次府试录取的名次为先后,然后才会点到历届的童生,王提学提高声音道:“张原。”
堂下的张原答一声:“有。”快步上堂,向大宗师行礼。
王提学看着张原,半年不见,张原又长高了不少,已不是前年他初次在山阴儒学明伦堂上看到的那个容貌略显青涩的少年了,而是长身玉立、神气英挺的成年男子——
王提学点了一下头,温言道:“好生作题。”唤两个廪保上前画押、盖保戳,张岱将道试试卷结票呈上,由孙教谕验明,然后张原到发卷处领了上次他填好卷头的试卷和草稿纸,独自提了考篮去搜检处。
道试搜检极为严格,负责搜检的也不是山阴县和绍兴府的差役,是提学官从杭州带来的差人,毫不容情,张原又是第一个,他们要拿张原给后面的考生做榜样,真比防贼还严,发髻解散、脱鞋脱袜,一个差人凑着张原的耳朵孔看是不是塞有小纸卷,张原脱得身上只剩穿一条短裤蹦跳了几下还不够,一个差人还要来摸张原下身,张原忍无可忍,大叫起来:“住手。”干脆脱光给他们看——
几个差人板着脸,又去检查张原的考篮,一样样拿出来看,穆真真用荷叶包好的六块酥蜜饼竟被差人撕开,要检查饼里是否有挟带,气得张原进了龙门就把那六块酥蜜饼丢在路边,这还有法吃吗!
张原狼狈地提着考篮找到自己考场和座位,这才有暇结髻戴冠,好一会儿才心绪平静下来,心道:“进一次考场就是受一次羞辱啊,一路考上进士然后做官,一个个也都厚颜无耻了。”
祁彪佳进来了,座位就在张原左侧靠后,说道:“介子兄,方才有个考生把几篇拟题的制艺藏在裆中,被搜出来了,亵渎圣贤文字,被罚跪在龙门口上示众,据说要跪一天。”
张原哈哈大笑,心情舒畅了一些,问:“虎子,你带的吃食被掰开弄脏了没有?”
祁彪佳道:“还好,只是看了看,没弄脏。”
张原看祁彪佳的考篮里有鸡春饼、黄饼和阁老饼,还有藕丝糖、芝麻糖,吃食着实不少,便道:“我的饼弄脏丢掉了,你借几块饼给我充饥,不然饿不住。”
祁彪佳就把那一叠鸡春饼全给了张原,阁老饼他不肯给,阁老饼是正统年间内阁大学士丘濬所创,科考时吃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