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叫道:“姚先生,那张家才多少田地,不过百亩,小人能克扣得了多少,三年总共不过一百二十两。”
姚秀才道:“罢了,我也不与你啰嗦,你给我八十两银子,我帮你赢下官司,并脱离张家。”
张大春自然不肯给这么多,几番讨价还价,说定酬银五十两,先付二十两,余下的待赢下官司后再付清。
张大春在这里等姚秀才写状纸,命小儿子张彩去大儿子的白腊铺取二十两银子来。
姚秀才写起状纸来下笔如有神,不须两刻时,状纸写好了,吹了吹纸上的墨迹,说道:“你儿子怎么还没取银子来,少年人这么磨蹭,等下把他腿给打折了吧。”
张大春以为姚秀才是在说笑,陪笑道:“等下他来了小人骂他。”
姚秀才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非得打折他的腿不可,要赢官司,你父子两个总有一人要断腿,这样才能告得赢,你若心痛儿子那就你断腿好了,就怕年老骨脆,接续好了也落个残疾。”
张大春眨巴着黄豆眼,猜到了姚秀才的妙计,说道:“折手行不行,腿断了百日内走不得路,难受。”
“不行。”姚秀才一口拒绝:“就得断腿,然后抬着上公堂,这样显得凄惨,才有用。”
张大春想想觉得有理,只好答应。
第二十三章 山阴县衙
西张宅第豪华,墙门六扇,以木为骨,削竹竖编,门前种白皮松,阶沿全用青石,高墙内重堂复道,堂宇宏邃,与东张的衰寒真有天壤之别。
张原由张岱陪着一路进来,走了好一会儿才到北院,张汝霖正与王思任在北院凉棚下听瞽师弹三弦,那个疑似女扮男装的俊俏少年也在,还有几个凑趣的清客。
初秋天气,午后还是很热,一走到凉棚下,就觉凉爽遍体,这凉棚引水周流,暑气尽去,张原和张岱侍立一边,等那瞽师弹完一曲,瞽师“筝筝琮琮”弹个不休——
张原感觉有人盯着他,转头看时,见那个王姓少年正别过头去。
张原低声问张岱:“宗子大兄,谑庵先生身边的那个少年是什么人?”
张岱道:“不清楚,没引见,想必是季重先生的子侄吧。”
瞽师弹罢一曲,张汝霖与王思任笑谈了几句,王思任指指张原,张汝霖也看过来,招手道:“过来——有何事?”
张原便将家奴张大春之事说了,又道:“那张大春求府河畔的讼师姚秀才写状词去了,姚秀才颠倒是非,极是健讼,晚辈少不了要上公堂说明,晚辈年幼,未见过官长,怕受欺凌,求叔祖作主。”
张汝霖摇着头道:“一点雅兴,被你败坏得一干二净。”又道:“山阴张氏何曾被人欺凌过,张原,经此一事,你要发愤读书才对,你若是县学生员,谁敢欺负你,即便有事,给知县递个‘治下门生’的贴子说明便是。”
王思任笑道:“肃翁毋乃责之太苛,张原今年才十五岁嘛,难道人人都要如张宗子十二岁中秀才吗。”
张汝霖本是板着脸教训晚辈,被王思任这么一说,也笑了起来:“我是激励他,张原资质不错,必须磨砺,荒废了可惜。”向王思任说声:“少陪。”起身去了。
王思任招手让张原近前,问:“听说你梦中读书数千卷,除那《金瓶梅》外,不知还有什么奇书?”
张原还没得到张汝霖的答复,有点进退不得,随口道:“奇书甚多,玄幻都市历史科幻,应有尽有。”
王思任一愣,问:“什么幻?”
张原忙道:“就是说经史子集都有,还有笑林谐史,晚辈犹能记忆一二则。”
王思任道:“试为我说一则。”他身后那个俊俏少年也神情专注起来。
张原道:“不过晚辈眼看官司在身,实在无心说笑。”
王思任笑道:“这算得什么官司,你尽管说来,县衙门我等下也要去一趟的。”
张原大喜,作揖道:“多谢谑庵先生。”想了想,说道:“说一个贼人急智的故事,有一贼,白昼入一人家,偷得磬一口,刚出门,就遇到主人回来了,情急智生,贼问主人说‘老爹买磬否?’主人说‘我家有磬,不买’,贼拿着磬走了,到了晚上这家人找磬,没了。”
王思任大笑,他身后的那个俊俏少年也捂着嘴笑,盈盈的眸子盯着张原。
说话间,张汝霖回来了,将一封书帖递给张原,说道:“你持我书帖去见侯县令,侯县令自会为你作主——谢什么,东张西张不都是一张,叔祖只盼你早日科举成名,方不负天赐异秉。”
张原自是唯唯受教。
仆人来报,侯县尊派人来请季重先生赴宴。
张汝霖笑道:“谑庵,你那门生又来请了,你还是去吧,代我说一声,天热体胖,不想动弹。”
王思任起身道:“方才听了一个贼人急智故事,是得去一趟。”对张原道:“随我来。”
张原辞了叔祖张汝霖和大兄张岱,随王思任出府,那个俊俏少年自然也是随行,侯县令派了四张凉轿在西张府门前等着,王思任不乘轿,不过两、三里地,步行前去。
山阴县衙、会稽县衙还有绍兴府衙同在一城,这在大明两京十三省都是少有的,山阴县衙在城西,前面是县衙公署,后面是廨舍,县衙正中是节爱堂,节爱堂东侧为幕厅,西为库房,节爱堂后是日见堂,各三楹,左右两阶分别是吏、户诸房和粮、刑诸科,东为土地祠,西为牢狱,当然,衙前广场少不了一座圣谕亭,亭中立一石碑,上刻朱元璋的《圣谕六条》:“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山阴县令侯之翰,太平府当涂县人,万历三十五年丁未科三甲进士,侯之翰年龄与王思任差不多,但一见王思任,却是口称侍教生,侍教生就是门生,却原来王思任十六年前任当涂知县时,侯之翰就是那时才考取生员的——
王思任当然连称不敢当,只以平辈论交,正寒暄间,衙役递上一名帖,侯县令一看——治下门生姚复,县衙常客,皱眉道:“这人又有什么事!”
衙役道:“姚秀才是来告状的,说他一表亲被人殴打至残,请县尊升堂审案。”
侯之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申时了,让他明日再来吧。”
讼师要把持讼状,少不得要勾结县署的吏典衙役,这衙役平时也没少受姚秀才好处,说道:“县尊,那苦主断了腿,在县衙门前哭嚎,已有不少百姓围观,只怕不好拖到明日。”
侯之翰叱道:“腿断了先去续骨接腿,明日再来,难道明日本县就不认他断腿了。”
王思任问道:“那苦主要状告谁?”
衙役道:“本县童生张瑞阳之子张原。”
王思任侧头对张原笑了笑,向侯之翰道:“侯兄,先审案,为民解忧要紧,在下愿旁听。”
侯之翰笑道:“老师要听审案,那侍教生实在惶恐。”见王思任坚持要旁听,也就不再推迟审案,即刻升堂。
日见堂是侯县令处理日常公务之处,侯县令请王思任坐在大堂一边,张原和那个俊俏少年立在王思任身后。
姚秀才上堂来了,长揖不拜,这是生员的权利,可以见县官而不跪,在姚秀才身后,一老一少抬个竹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人,满身泥污,扭着身子不住喊痛,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左小腿红肿淤血。
抬担架的两个人,老的便是张大春,那躺在担架上的就是张彩。
张原眼睛眯了起来,没想到张大春出的代价还不小,把儿子张彩的腿都给打断了,要以此来诬陷他吗?
忽听身边那俊俏少年轻声问:“这人是你打的?”
张原扭头看着那张俏脸,微微一笑,低声道:“我打没打人全靠县尊判定。”
那姚秀才呈上状纸,又义愤填膺地慷慨陈词,说童生张瑞阳之子张原小小年纪下手狠毒,只因家仆张彩不慎打翻了茶盏,竟丧心病狂把家仆张彩腿给打断了,请老县尊明鉴。
既有被告,那自然要到堂回话对质,侯之翰正要命衙役去传张原,却听王思任道:“侯兄——”起身走到侯之翰身边。
侯之翰赶紧站起来:“老师有何事见教?”
王思任道:“侯兄问问那苦主,腿是何时何地被张原打断的?”
侯之翰不明白王思任为何关心此案,依言问姚秀才,姚秀才装模作样问了张大春几句,回话道:“禀县尊,张原于今日午后未时三刻在自家宅中殴打仆人张彩致残,证据确凿。”
王思任笑道:“今日未时三刻,张原在西张状元第听三弦说故事,哪里能匆匆跑回去打人。”
此言一出,满堂愕然。
第二十四章 不动心
侯之翰问王思任:“老师认得那张原?”
王思任回头向张原示意,张原便走过来向侯之翰施礼道:“小子张原拜见县尊大人。”说着从袖底取出族叔祖张汝霖的书帖呈上。
侯之翰匆匆一览,心里有数,看看人物齐整的少年张原,又看看堂下的姚秀才,心道:“姚铁嘴,你真是自不量力,竟敢诬告张汝霖的孙辈,且不论王老师方才已经说了张原午后是在西张状元第听三弦说故事,即便这家奴真的是张原打的,那又能如何,家主殴打奴仆,只要不是致死致残,那也算不得什么罪,而家奴诬告家主,那是要流杖充军的。”
张汝霖是绍兴巨绅,在江南士林都是极有影响的人物,无论绍兴知府还是会稽、山阴两县的县令,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拜访张汝霖这样的本地知名乡绅,不然的话,政令难行,官也做不长,姚秀才告状告到张汝霖孙辈头上,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姚秀才不认得张原,堂上说话他在堂下也听不清,他也不认得王思任,听这王思任帮张原说话,又见侯县令似乎对此人颇为敬重,不免心里有点发虚,但这时还要硬撑着,冷笑道:“公堂之上,说话可得有真凭实据,张原打人,众目睽睽,是抵赖不了的,请县尊将张原拘来一审便知。”
侯之翰见姚秀才对王思任无礼,正待发作,王思任劝住了,张原又向侯县令说了几句,侯县令便命差役去张原家传唤证人。
姚秀才不认得张原,张大春、张彩父子却不会不认得,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躺在担架上的张彩都忘了喊痛了,他可是真的痛,那一棍子是结结实实抽下去的啊。
不过一刻时,范珍便带着谢奇付等三名佃农到了县衙大堂,张大春惊惶失措没来得及告诉张原就站在侯县令身边,姚秀才一看来的四个人有三个是面色黧黑、老实巴交的村夫,当然不会是张原,余下那一个也不对啊,虽然像是读书人,可那模样都有五十岁了吧,张大春说张原才十五岁——
姚秀才叫道:“县尊,被告张原为何不到案,是畏罪逃窜还是枉法不拘?”
侯之翰一拍惊堂木,喝道:“姚生员,你看清楚了,张原就在本县身边,你说他今日未时三刻在家中打断了家奴张彩的腿,纯属诬告,那时张原正在西张状元第,如何跑回去打人!”
姚秀才一惊,看了看立在侯之翰身边的那个少年,心道原来这少年便是张原,张原是跟着瘦高个中年人一起来的,这中年人是专为张原说情来的吧?
姚秀才冷笑道:“县尊当堂审案,枉法说情者就坐在一边,小民的冤屈如何能得伸张?县尊,那府衙离此不过数百步,县尊若不为小民作主,绍兴城也还是能找到别的说理之地的。”
侯之翰听这讼棍姚复竟敢恐吓他,怒道:“姚复,你包揽词讼,侮蔑官长,本县难道不能报知提学大人革除你的头巾功名吗!”
姚秀才一看侯县令这是铁了心要包庇张原了,他不怪自己捏造诬陷,却恨别人包庇说情,心知这案子他赢不了,再强撑下去无趣,只有日后再寻隙报复,扳倒侯之翰方显他姚铁嘴的手段——
姚秀才躬身道:“既然县尊曲意回护张原,那治生无话可说,治生告退。”掉头就走。
张大春无助地叫:“姚先生,姚先生——”
姚秀才睬也不睬,一径走了。
案子很清楚了,有三个佃农的人证,张大春虽然比较狡猾,但见官却是第一次,没有了姚秀才作主,他也捣腾不起来,被侯县令几句话一问,就全招了,问他儿子张彩的腿是谁打的?说是姚秀才的家人动的手,一棍下去“咔嚓”两声,腿断了,棍折了——
侯县令连连摇头,对王思任道:“老师你看这愚奴,为侵吞主家一些财货,不惜把自己儿子腿给打折了——”
堂下那躺在担架上的张彩知道自己的腿白断了,号啕大哭起来。
张大春也知道家奴诬陷主人罪大,连连磕头道:“小人无知,小人无知,求县尊大老爷开恩——少爷,少爷,求少爷饶了老奴吧,老奴愿退出私扣的租银。”
侯县令道:“家奴侵吞主家钱物,更诬陷主家,两罪并罚,财物缴归主家,父子二人流放金山卫充军。”
张大春鼻涕眼泪都下来了,磕头磕得额头出血,张彩也翻下担架,跪着求县尊老爷开恩,少爷开恩——
张原身边那个俊俏少年蹙额不忍,轻轻碰了碰张原肘袖,轻声道:“你——饶他们这回吧。”
侯之翰也看着张原,等张原开口,张大春父子是张原家奴,若张原愿意网开一面,那他自然是遵照张原意愿来发落张大春父子。
张原皱着眉头,张大春侵吞租银固然可恶,而在姚秀才挑唆下让张彩断腿来讹诈他更是可恨,这等人当然不能再留在家里,若看到磕头求饶就心软那是不行的,说道:“县尊容禀,家母先前说过,只要张大春退还三年来侵吞的租银就不再追究,但张大春父子不认为家母是宽大待他,反以断腿相讹,这是另一桩罪状,第一桩罪状还是依家母所说的处置吧,这断腿讹诈、家奴告主的罪有国家律法在,不是小子能置喙的,请县尊依律处置。”
侯县令点点头,又与张原商议了几句,即宣判张大春退还主家租银一百五十两,父子二人充军金山卫。
张大春父子大哭着被差役拖出去了,那王姓的俊俏少年“哼”了一声,显然是认为张原心肠硬,人家磕头磕出血来还无动于衷。
张原不看那王姓少年,对侯之翰道:“县尊,那张彩断腿虽是咎由自取,不过还是先让医生为他续接腿骨,免得终生残疾为好。”
侯之翰允了。
张原又道:“家奴张大春虽然可恨,但教唆他打断儿子腿讹诈主家的却是讼师姚复,县尊若只惩处张大春父子,任姚复逍遥无事,只恐此人日后还要作恶。”
侯之翰道:“我即行文提学官,要求革除姚复的生员功名,看他以后还如何作恶——对了,他还收了张大春二十两银子,明日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