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韬也不及用午餐,领着奴仆、庄客,将这八个喇唬押送到县衙去,张萼带着能柱、冯虎跟去看热闹了。
张原留下,他还要参观一下陆氏织户和织机,来陆氏庄园的目的就是来看织机的,没想到正遇喇唬作恶,据庄园蚕户说,华亭董氏雇佣的这些光棍喇唬或隔三日、或隔五日,经常来庄园周围骚扰,打人、抢劫、调戏妇人,无恶不作——
张若曦气得身子发抖,说道:“华亭董氏卑劣无耻,竟用这种下作手段侵逼我陆氏田产!”
张原道:“姐姐不要气坏了身子,华亭董氏该到恶贯满盈的时候了,以后再不会有光棍喇唬来这里为非作歹了。”
用罢午饭,张岱、张原随张若曦去织户家参观,张原对织机是一窍不通,但见陆氏织户操作的织机颇为复杂,一张织机有四、五人操作,先有画师在纸张上画好花卉图案,然后由织工在复杂的织机上将成千上万根经线有规律地交互上下提综,几十种结线有次序地横穿排列,作成一整套花纹记忆装置,花本结好,上机织造,织工和挽花工互相配合,根据花本的变化,一根纬线一根纬线地向前织着,瑰丽的花纹显现,这就是提花技术,张原是看得眼花缭乱——
晚明科技相当发达,这从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和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就能了解到,徐光启是松江府上海县人,乡试时焦竑是其房师,现在应该是在翰林院里任闲职,张原入京后应该就能见到师兄徐光启了,宋应星是江西奉新人,前年九江生员黄默雷在大善寺求学时,张原曾向黄默雷打听宋应星其人,黄默雷却说未曾听闻,想必还只是个秀才,张原心道:“《天工开物》一书代表了中国古代科技最高峰,但到了清朝却成了禁毁书,满清入主中原造成的文明大倒退触目惊心啊。”
织不同质地的棉布丝绸有不同的织机,有的织户专门使用绫机,有的是绸机,操作极是熟练,陆氏庄园的纺织业规模不算小,张原不懂织机技术,无法提出改良织机的建议,但他有后世的商业眼光,他问姐姐张若曦:“往年陆氏的棉布、丝绸都是如何销售的?”
张若曦道:“有布商上门收购。”
张原道:“那与集市零售价格相差不少吧?”
“零售”这个词张若曦没听说过,却也能明白其中意思,说道:“几乎只有零售价钱的一半。”
张原道:“这笔钱我们自己来挣岂不是好。”
张若曦道:“陆氏在青浦和苏州有几间棉布铺和绸缎铺,但一年卖出去的并不多,主要还是靠布商大宗收购。”
张原道:“我有个法子,可以让陆氏的棉布和丝绸供不应求。”
张若曦知道这个弟弟才智过人,忙问:“什么法子?”
张原笑道:“我这妙计值得万金,岂肯轻易道出。”
张若曦白了弟弟一眼,用威迫的语气道:“快说!”
张原道:“姐姐,我不是开玩笑,青浦陆氏用我这法子,不出十年,将富甲松江,弟不为私利,但或许将来有用到大笔银钱的时候,姐姐和姐夫到时不要吝啬。”
张若曦见张原神情严肃,也就认真起来,说道:“那等晚边回城我与你姐夫一起来听你的妙计,其实你要用钱,姐姐尽可以给你。”
张原笑道:“我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姐姐那么点私房钱我还没看在眼里。”
第二百一十三章 财神范蠡是吾师
姐弟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似张原小时候张若曦与他比赛互相瞪眼看谁先沉不住气——
午后天气炎热,张原看到姐姐嘴唇边浸出几粒细细汗珠,不禁“嘿”的一笑,展开手中折扇给姐姐扇凉,笑道:“看把姐姐汗都急出来了,我这妙计还是先告诉姐姐吧。”
张若曦忍俊不禁道:“我才不急这事,现在要急的事太多,还不到急着求财的时候。”
张原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事也是要慢慢做起的,华亭董氏那边的事不要姐姐操心,弟与大兄、三兄会处置好。”
张若曦叹道:“这回陆氏若没有张氏帮扶,肯定是斗不过董氏的,陆氏家业难保,你姐夫为人是极好的,只是临事优柔寡断,也没有得力的人手。”
张原道:“所以姐姐要多帮帮姐夫嘛,姐姐是女中豪杰。”
张若曦抿唇微笑,眼波流丽,说道:“好了,你少吹捧我,说吧,你要姐姐怎么做?”
张原道:“其实很简单,就是让小利得大利,姐姐在青浦和苏州的布店、绸缎铺,先派得力家仆密访那些手艺好的缝衣工,只要在陆氏布店、绸缎铺购买衣料前来缝制衣物者,缝衣工每缝制一件就可以到陆氏店铺领银二分,十件就是二钱,不要怕缝衣工谎报多报,缝衣工贪小利,只要他们得了陆氏布店的银子,自然就会向顾客夸赞陆氏布美,当然,陆氏的棉布、丝绸也的确要美,不能在质地上输给别家,先拓展松江和苏州的市场,再把商号开到杭州、南京去,嗯,山阴也开一家——”
张若曦听得双眸发亮,这的确是很简单的事,可怎么就没人想到呢!
张原又道:“这需要陆氏的布店、绸缎铺有个统一的商号,要在布匹机头印有商号标志,而且要密切监视集市上是否有人假冒陆氏商号的布匹和丝绸,对假冒伪劣要严厉打击,这就需要与当地官府有良好的关系,所以说这个计策看似简单,但真要实施起来并持续下去也不是容易的事,姐姐和姐夫要努力,官府方面,以后弟可以帮忙,若诸事顺利,青浦陆氏十年内富甲松江不算难事,陆氏的布匹畅销,可以逐步扩大桑林和棉田,招揽技艺精湛的织工,改进织机,提高纺织技术,让陆氏商号成为江南第一布匹、绸缎商号,江南第一也就是大明朝第一了。”
其实张原很想自己掌控这一切,但他山阴东张没有这方面的基础,白手起家不是不可以,但二十年、三十年他等不起,青浦陆氏蚕桑纺织本来就很强,稍加引导就会蓬勃兴起,现在青浦陆氏基本是姐夫、姐姐当家了,也是自家人,值得扶持——
张若曦怔立半晌,胸脯起伏,显然很激动,忽然瞪着张原道:“小原,你这都是怎么想出来的!”
张原笑道:“读书,多读书,开卷有益,好学深思。”
张若曦摇着头道:“你现在不但八股文作得好,就连经商的事也精通了,真让姐姐看不透。”
张原道:“弟学的就是我古越先贤陶朱公范蠡‘忠以报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不过现在这个‘商以致富’就让给姐姐了。”
张若曦很喜欢弟弟张原这意气风发、从容自信的样子,伸指虚点了一下张原额头,说道:“那你是不是还想找个西施那样的绝色美人相伴啊?”
张原笑嘻嘻道:“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哪里去找呢。”
“好哇。”张若曦佯嗔道:“你还真存了这个心啊,难道那商氏女郎还不够美吗?”
张原双手合十求饶道:“开玩笑,开玩笑。”
张若曦瞧了身边的婢女一眼,轻声道:“小原你也不要找什么西施了,把你那王家师妹娶回来才是你的本事,我看那王师妹对你很有情意,还帮你读了那么多书,上回你自己也说你也喜欢她的对吧。”
张原眉头微皱,说道:“婴姿师妹与我同龄的,也该谈婚论嫁了,我哪能耽误她。”
张若曦轻声叹息,不再多说,领着几个仆妇和婢女去慰问先前受到惊吓的小萍和阿霞这几个采桑女,见穆真真正与阿霞在说话,张若曦得知是穆真真从喇唬手中救下了阿霞和小萍,喜道:“小原还不知道真真救的人吧,等下我告诉他,让小原奖赏你,我也要赏你。”说着,褪下右腕上戴的金摺丝手镯,拉过穆真真的右手,给穆真真戴上——
穆真真长这么大没戴过金银首饰,垂眸看着右腕上那金灿灿的手镯,忸怩道:“大小姐,婢子怎么承受得起——”
张若曦拉着这堕民少女的手道:“这有什么承受不起的,有你跟在小原身边侍候,我和母亲都很放心呢。”
那伙经常来骚扰作恶的打行喇唬今日遭到痛揍,庄园里的蚕户、棉农、织户都是人心激昂,觉得受董氏欺凌的日子过去了,他们依旧可以过男耕女织的安生日子——
张岱午后去佘山陆氏茶园看了看,不觉得这茶好,陆氏不做茶叶生意,这数亩茶园是供自家用的。
黄昏时分,张若曦和张岱、张原回到青浦城陆氏大宅,陆韬和张萼也是刚从县衙回来,那八个打行喇唬当堂挨了四十杖,已经收监,王县令说将申报按察司将这八人充军金山卫,金山卫就在华亭,倒是便宜了那八个喇唬——
张原对陆韬道:“姐夫还要派人盯紧些,说不定董其昌一封书帖来,这八个打行青手就悄悄放走了。”
陆韬道:“我让陆大有派两个人盯着——”
张萼怒道:“这庸官若敢包庇董氏,就让他做不成这官。”
晚饭后,张若曦把弟弟张原和夫君陆韬请到书房一起说成立陆氏布匹、丝绸商号的事,陆韬听了张原的设想,大喜道:“这个不难施行,这次若能救出二弟、保住佘山桑林,我与若曦下一步便依介子所言施行。”又道:“介子这次是等于救了我青浦陆氏,自家人不言谢,以后但有吩咐,无有不从。”
陆韬与张若曦议定,以后陆氏布店和绸缎铺就叫“盛美号”。
这日柳敬亭并未随张原去佘山陆氏庄园,他带着一个侍僮,由两个陆氏家仆陪着,在生员洪道泰开设的茶馆里说书,书名叫《黑白传》,不直指华亭董氏之名,只说松江某宦,但那些茶馆听说书的青浦人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董其昌父子和其家奴,董氏与陆氏之争早已传遍青浦,昨日又闹出大事,谁人不知呢?
关于华亭董氏侵夺田产、欺男霸女之事,很多青浦民众也有耳闻,毕竟青浦与华亭相邻,但事不关己,都是姑妄听之,可这时听柳敬亭说出来,那感受大不一样,听到董氏欺负良善,就好比欺负到这些听众的亲朋好友一般,让他们揪心、让他们愤怒,柳敬亭的说书就有这种感染力——
从青浦县城至华亭县城水路近四十里,舟船顺大黄浦而下不须一个时辰就能到,在青浦城南码头被张萼打得屎尿齐出的董氏门客卜世程与其他董氏家仆和打行青手乘船回到华亭时天已经黑了,十二人都被打得重伤,挣扎着到就近医馆疗伤,一面托人去董府报信,过了半个时辰,董祖源和董祖常带着几个家奴赶来了,见卜世程等人一个个鼻青脸肿,几乎都认不出来了,惊问出了何事?
卜世程哭丧着脸道:“大公子、二公子,那张原到了青浦了,把我等打成这样,又绑到青浦县衙,那王县令也不看董氏面子,将我等各打了四十杖,差点命都没了。”
又是张原,董祖常暴跳如雷,喊叫着要纠集奴仆打到青浦去——
董祖源年近四十,不像二弟董祖常那般暴躁,示意二弟不要急躁,命卜世程把今日之事细细说来,卜世程便从围堵陆氏大门说起,遇到张原兄弟一行到来,二话不说,上前就打,张氏兄弟的手下武艺高强,他们不是对手……
董祖源忍着心头怒火,见卜世程也裸着屁股在敷伤药,便皱着眉问:“卜先生有生员功名,那王善继竟敢对你行刑?”
卜世程羞惭道:“王县令倒未对我行刑,是那个叫张萼的恶贼带着家奴追到码头,贿赂差役,再次将我痛打,还说只要是董氏的人他看到就要打。”
不说董祖常气得要发疯,董祖源也几乎气炸了肺,说道:“这事必须要立即向父亲禀明,父亲去年饶过了张原没有追究,这张原就以为我董氏可欺,今日竟这般殴打羞辱我董氏的人,人就是软弱不得啊。”
董祖常恶狠狠道:“这回定叫张原死在我手,打死他,随便找个人顶罪便是,可以让吴龙去找人。”
卜世程道:“大公子,与张原在一起的还有三个华亭秀才,我认得他们,名叫金琅之、翁元升,还有一个是姓蒋的,这三人乃是张原一伙。”
董祖源点头道:“翁元升,我记下了,不会放过他们的。”对董祖常道:“二弟,你与我一道去见父亲,看父亲是何意思。”
第二百一十四章 高士邪僧房中术
二十九岁时焚弃儒冠、绝意科举的陈继儒今年已是五十七岁,两颊如削,清瘦如梅,头戴竹冠,身着道袍,骑着一头大角鹿来到董府门前,大角鹿树杈一般的斜角上挂着一个布囊,囊里有两卷画作,一卷是陈继儒近日花重金购得的倪云林名作《鸿雁柏舟图》,另一卷是陈继儒自己新近画的《横斜疏梅图》——
陈继儒与董其昌是挚交,这次喜得前辈名家的画作,自己这幅《横斜疏梅图》又画得颇为得意,便从东佘山骑着大角鹿来到华亭董府,请老友董其昌品鉴。
陈继儒视这头大角鹿如珍宝,此鹿原属绍兴乡间一个老医所有,那老医将这大角鹿以笼头衔勒,角上悬葫芦药瓮,骑着鹿到处行医,张汝霖见到了,以三十两银子买下这头大角鹿,只是张汝霖肥胖,这大角鹿驮着张汝霖走数百步就要站住大喘气,张汝霖便将这鹿赠送给陈继儒,陈继儒羸瘦,大角鹿驮着他不甚费力,可行数里,陈继儒大喜,在杭州时,湖光山色,长堤深柳,陈继儒竹冠羽衣,跨鹿行于西湖六桥、三竺间,望之如神仙中人,人称“谪仙”,陈继儒因自号“麋公”,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张岱的对联“眉公跨鹿,钱墉县里打秋风”就是那时的事情——
大角鹿后面跟着一僮一仆,在董府门前陈继儒下鹿时,那仆人赶紧上前扶持,陈继儒取下鹿角上的布囊,吩咐道:“好生照看这鹿,寻些青草喂食它。”见董府里走出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躬身道:“眉公——”
陈继儒看时,却是宗翼善,以前是在画禅室侍候的书僮,聪慧过人,陈继儒也很欣赏他的书法,现在宗翼善长大了,却成了应门的贱役,陈继儒听说过宗翼善与张汝霖之孙交往之事,因为董祖常与张汝霖之孙有仇怨,就故意惩罚宗翼善服此贱役——
陈继儒摇了摇头,说道:“翼善,等下我为你在董公面前求个情,以你之才,在这里应门,我都看不过眼。”
宗翼善苦笑道:“多谢眉公,不用费心了。”心道:“董氏父子恨我入骨,若不是我已是名声在外,而且董祖常还要留着我以便时常羞辱我,说不定我已被董氏的人弄死,主人打死奴仆虽然也是有罪的,但弄个暴病而亡又有何难。”
陈继儒将布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