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打量张原的时间有点久,张萼嚷了起来:“哇,这是何意思,你二人就这么含情对视了!”
张原笑道:“不谈诗了,你们下棋。”
张萼早就对谈诗论赋不耐烦了,说道:“好了,谈诗也谈够了,不如下棋,不如下棋。”命福儿搬取棋具来,榧木棋枰、永昌云子都是从山阴带来的。
上回在东佘山居,王微对弈输给了张原,很想再与张原下一局,但见张萼很踊跃,便问:“张相公围棋与三元相公相比,如何?”
张萼看了张原一眼,笑道:“互有胜负。”
王微肃然道:“那小女子就请教一局。”
张萼大度地让王微执白先行,张原和张岱还有宗翼善在一边观战,张原坐得稍远没有细看棋局,料想三兄下不过这女郎,三兄棋力在这女郎之下,而且惑于美色也不易专心,所以这棋难有精彩,没什么看头,但旁观这女郎对弈的神情姿态就极是养眼——
女郎布袍竹冠,乍看好似简单朴素,但若细看,就会发觉其从头顶的竹冠到脚下的蝴蝶履,无一不显精致,那布袍是上好的松江棉布,从衣领到袖口做工针脚细密,穿在这女郎身上极是熨帖,女郎的指甲也是精心修饰过的,拈棋时可见那指尖莹润胜过棋子,落子的姿势也是优雅迷人,这都是经过教习的吗?
张原靠坐在篷窗边,看着三兄与这女郎对弈,心想:“上品扬州瘦马,琴棋书画皆通,曲中旧院名妓,交结骚客词宗,这女郎若在四百年后,应是影视歌坛明星一类的人,在晚明,相对而言,这类名妓比良家女子更自由一些,好比这王微姑,到处云游,还能拜在陈眉公门下学画,现在与我们弟兄三人同舟远行,论诗弈棋,落落大方,这在良家女子是绝不可能的事——”
由此张原不禁想起未婚妻商澹然还有王婴姿师妹,澹然是他的妻,他一定要好好呵护她,若有暇就多陪她游玩,不会让她局促于深宅大院中,澹然聪慧,以后让她帮忙管理书局或者盛美商号都可以,婴姿师妹呢,多才又可爱,但是……
张原心微微一沉,转头向着船窗外,看黄浦江左岸风景——
三只大橹起落划动,一片篷帆鼓风借力,这五丈长的浪船在黄浦江中缓缓逆行,两岸青山叠翠,山麓与平地间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绿叶和黄白色的花,这就是棉花,松江田地十有八九是种棉,何止百万亩,号称棉都,衣被天下,盛美号若发展顺利,十年间成为松江最大的布行是很有希望,关键是要有本钱、要有人扶持——
张原与宗翼善轻声交谈,说些松江商人之事,宗翼善说每年春秋两季,来松江贩布的商家舟车幅凑,十万银以下商人的都只能算是中等商贾,江南士人弃文 经商的很多,出现了所谓的士商阶层,东林领袖顾宪成认为富才能好礼,以义主利,以利佐义,直言不讳要求财,张原心道:“后世有论述认为东林党代表了江南士商的利益,那翰社又该代表谁的利益,翰社最终也要走向朝堂,应该争取哪个阶层来支持?晚明社会极其复杂,各阶层都处于剧烈变动中,争取了这一个,必得罪了另一个,这也真是头痛的事——”
张原安慰自己道:“翰社、盛美商号,现在总算开始起步了,只有一步步来,急没用,日子还得过,且看这两岸青山,棉花漫山遍野,稻花香随风飘送,逆水行舟也颇有风景可看——”
舟行六、七里,张萼的棋就已经输了,只听女郎王微道:“燕客相公的棋能与介子相公互有胜负吗?”说这话时,明眸望向篷窗边的张原。
张岱笑道:“燕客的棋哪能与介子比,互有胜负,那是吹牛。”
张萼面不改色道:“介子授我三子我胜得多,授二子我负得多,这岂不是互有胜负。”
王微双手合十,半遮着鼻子和嘴唇,说道:“原来如此。”笑得身子微颤。
张萼道:“这局我是大意了,是我贪看你美色,所以才输了,我看只有介子才能赢你,他可以下蒙目棋,只有蒙起眼睛才能专心与你下棋。”
王微面泛桃花色,将手里一枚白子轻轻丢回棋罐,眼望张原道:“那小女子想再向介子相公请教一局盲棋——”
张原现在不想下棋,他这两天为翰社书局和盛美商号的事颇为劳心,微笑道:“让我大兄与你下吧,我今日有些困倦,改日,改日再领教。”
王微与张岱下棋时,张原到隔壁舱室自拟了一题春秋经义题,用了大半个时辰写了一篇经题八股,船身微摇,隔舱敲棋笑语不断,不觉倦意袭来,就伏在小案上小睡片刻——
磨好的墨有些没写完,洗掉可惜,穆真真就用剩下的墨汁写了十几个《华山碑》大字,墨汁写干,听到身边的少爷传出轻微鼾声,穆真真便轻手轻脚收拾了纸笔,洗了笔砚回来,见少爷鼻翼浸出几粒细汗,垫在颊下的右臂衣袖也有些汗湿,临近午时了,这天气很热啊。
书案边就有一把折扇,穆真真慢慢展开折扇,抱膝坐在少爷身边给少爷扇凉,扇了一会儿,却见那个王微姑走了过来,手扶着舱门防止船摇晃立足不稳,看着伏案睡觉的张原,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问穆真真:“姐姐叫什么名字?”
穆真真有些拘束,答道:“小婢叫穆真真。”
王微又问:“穆姐姐几岁?”
穆真真在生人面前很腼腆,答道:“十六岁了。”说着话,将手里扇子一折折收拢。
王微轻笑道:“那我与你同年,我是正月生的,肯定比你大,叫你穆妹妹了。”
穆真真笑了笑,“嗯”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王微见穆真真不怎么爱说话,便也不出声了,倚着舱门听船工的摇橹声,隔舱是张氏兄弟敲棋声,那个张宗子棋艺也略逊于她,她只想再与张原对弈一局,与张原再论钟、谭的诗,这个张原却在这里睡觉,还有一个美婢在给他扇凉,真是够享受的——
穆真真见这女郎倚门不去,便问:“王姐姐是找我家少爷有事吗?”
王微道:“没什么事。”笑着向穆真真摆了摆手,走回隔舱。
第二百四十一章 射蝉
午时末,船到了薛淀湖,张原一行在湖东岸的朱家角镇用午饭,王微不肯下船,只让姚叔去买了一些酒食蔬果在船上吃,酒肉都是姚叔和那披发小僮食用,王微让小婢从行李中搬出一个红泥炉,引火燃炭,用一个瓦钵煮青浦粳米粥,王微亲自掌勺,炒了一盘苦瓜和一盘青藕,两样小菜,一钵粳米粥,这女郎饮食很简单,讲究的是鲜洁干净。
王微吃了两小碗青浦粳米粥,漱口净手,取一卷《隐秀轩诗》在篷窗下阅读,《隐秀轩诗》就是竟陵钟惺的诗集,王微读了一首“亭皋木叶下”,轻诵道:“如何故人影,更作霜天别,是夕灯外菊,同心照迟暮。”越觉得清秀可喜,对张原先前对钟惺的批评更不以为然了,很想再与张原辩论一番——
午后时光悠长,浪船泊在漕河边柳荫下,水面风来,也不觉得暑热,这船上除了两个留守的船工外,就是王微四人,其他人都去岸上用餐了——
王微读一首诗,谛思片刻,看岸边柳枝低垂,轻点水面,很是清静,却有两只蝉骤然鸣叫起来,此起彼伏,聒噪不已,王微搁下手中诗卷,说道:“薛童,取弹弓来。”
薛童便是那个眉间有痣的披发小童,赶紧取了一把牛筋弹弓,还有一袋挑选好的小石丸,送到王微面前,王微觑准柳树鸣蝉,弹弓皮筋一响,那只正叫得起劲的蝉叫声戛然而止,柳叶簌簌,一只黑蝉落到岸边地上,折腾几下,不动了。
还有一只蝉,许是被这女郎的弹弓之技吓到了,噤若寒蝉,无声无息。
薛童赞道:“微姑打得好准。”
王微将弹弓交给薛童,说道:“和薛婆婆相比,差得远了。”
正这时,听得欸乃声响,一条丈八小舟在浪船边靠岸,见一个三十多岁、身穿玉色直裰的士人上了岸,说道:“在这里用些茶饭再去青浦。”
王微听这声音有些耳熟,抬眼看时,认得是苏州范孝廉,几年前到过南京旧院“幽兰馆”访她假母马湘兰,那时她才十三岁,范孝廉是受苏州王穉登之托给马湘兰送来其新作传奇《彩袍记》,王穉登是马湘兰倾心的才子,不过那时已过年七旬,白发苍苍了——
王微最喜交游,唤道:“范孝廉,小女子王微这厢有礼了。”
岸边的范文若转过头来,见那艘浪船篷窗露出一个美貌女郎上半身,言笑晏晏,范文若觉得面生,一揖道:“小娘子认得长洲许文若吗?”
王微道:“三年前在金陵旧院幽兰馆,小女子聆听过范孝廉的清言。”
范文若略一回想,恍然道:“哦,你是王微姑娘——姑娘缘何在这里?”
王微道:“小女子访云间陈眉公,现搭船回金陵。”
范文若“哦”的一声,说道:“王百谷先生前年也仙逝了,才子名妓化蝶而去了。”
王微黯然道:“是呀,我养母一生痴恋百谷先生,临终犹诵百谷先生写给她的诗。”
范文若忽然想起一事,问:“王微姑娘从佘山来,可知山阴张介子还在青浦否?”
王微讶然道:“范孝廉与张介子相公是旧交吗?”
范文若道:“张介子是我好友,我在长洲听闻他与董翰林——听闻他在上海豫园大会松江诸生,特意赶来相会,就怕错过了。”
王微笑道:“那真是巧了,这就是张介子相公的船,介子相公要去南京国子监求学,说了顺道要去苏州访友,却原来就是范孝廉吗,真是巧极。”
范文若大喜,忙问:“张介子现在何处?”
王微道:“在镇上酒楼用饭,范孝廉到船上等吗?”
范文若道:“我自去镇上寻他。”带了一仆一僮往镇上去,在东市一家酒楼见到了张氏三兄弟,范文若去年在山阴见过张岱、张萼,此番再见自是甚欢——
张原招呼范文若一起用酒饭,说道:“真是巧遇,竟在这里遇到范兄。”
范文若笑道:“我是特意从长洲来青浦访贤昆仲的,若不是在岸边遇到王微姑娘,差点就错过了。”
张萼忙问:“范兄认得那王微姑?”
范文若道:“三位与美人同舟,却不知美人来历吗?”
张原道:“陈眉公托我兄弟让她搭船同去南京,她是眉公的女弟子。”
范文若点点头,说道:“王微是南京旧院幽兰馆马湘兰的养女,能诗善画,自去年以来艳名大著,已与旧院名姬李雪衣齐名,据传尚未梳拢,依然完璧,年初有徽商欲以千金为其梳拢遭拒,与其假母马湘兰一样颇有侠气。”
张岱道:“果然是曲中女郎,也的确是才女,今之薛校书也。”
范文若来见张原不是谈王微的,话锋一转,说道:“介子贤弟,你这回名声要传到京师去了——”
张原道:“惭愧,弟只是不忿董氏胡作非为,这才与松江诸生一道控告董氏,现在恶名远扬,实非弟所愿。”
范文若笑道:“何至于此,既愚兄所见所闻,对于介子贤弟在华亭所为,誉多毁少,所以介子弟无须忧虑,世间本无求全之誉,名声显扬,谤亦随之,这都是免不了的。”
张萼道:“范兄说得是,董其昌半死不活了,怕他怎的,来来,喝酒。”
范文若问此番倒董经过,张原除了沉船捞箱,其他事都一一说了,范文若叹道:“我在苏州也听闻董玄宰的两个儿子为害一方,却未想到竟敢逼死生员,还想焚屋来构陷诸生,这真是多行不义终自毙了。”
觥筹交错,酒食过半,范文若笑道:“去年我曾想邀介子贤弟入我拂水山房社,今日方知介子贤弟更有大志向,翰社初立,名声已远胜拂水山房社了。”
张原直言道:“范兄,你我交情匪浅,我就直言了,我这次本就打算去苏州拜访范兄,为了就是翰社之事——”
范文若含笑问:“是要让拂水山房社并入翰社吗?”
张原笑道:“知我者,范兄也——若范兄不肯,在下也绝不敢多言,我们以后依旧是好友。”
范文若道:“我想问一句,可否既参加拂水山房社,又参加翰社?”
张原道:“当然可以,翰社包容并蓄,不会有门户之见,只要肯遵守翰社三大规条,就可以入社。”当即将翰社三规条说给范文若听。
范文若道:“拂水山房社是否并入翰社,这个我作不得主,需要社中同仁共议,但我可以先加入翰社。”
张原笑道:“范兄已经是举人功名,加入翰社真是屈尊了。”
范文若笑道:“好险,我今年高寿三十有五,若是明年,就不能加入翰社了。”忽问:“不会明年就因超龄把我革除出翰社吧?”
张原、张岱、张萼都是大笑,张原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范文若又问了一些豫园雅集的事,得知明年三月间将在山阴举办翰社社集,喜道:“那我是必来的,那将是一场盛会。”
因为天气炎热,张原等人午后就没有继续赶路,要在朱家角镇歇一夜,明日一早再启程——
黄昏时分,张原与范文若在漕河边散步,张原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他在青浦问了几个生员都无人知道,张原问:“范兄,我有一事向你打听——”
范文若道:“知无不言。”
张原道:“原辽东总兵杜松罢职归乡,现在是否住在昆山?我有一健仆想从军,我想托在杜总兵门下。”
范文若道:“这个杜总兵我听说过,他是昆山人,但迁徙去了延安卫,他是将门出身嘛,也就是军户,高级军户——”
张原心头一凉,延安卫,他这时候哪去得了延安卫,这么说萨尔浒之战,他无能为力了?
却听范文若又道:“这杜总兵兄长就住在昆山贞丰里,上个月去世了,杜总兵既已解职,没有军务在身,想必会回来祭奠其兄的吧——我之所以知道其兄长去世之事,是因为杜家有个子弟拜在吾友王焕如门下求学,因为是军户子弟,颇受同学冷淡,王焕如就是去年随我来青浦的四人之一,介子贤弟还有印象否?”
张原道:“记得,丰颊美髯、相貌堂堂的那位。”
范文若道:“尊介既要从军入伍,这金山卫就近得很,何必求一个解职的总兵!”
张原道:“我这仆人是贱民出身,想去北边杀敌立功,挣一个清白出身——那杜总兵身经百战,暂时解职,想必不久就能起复。”
范文若点头道:“蒙古鞑子的确猖獗得很,屡屡犯边,在大同那边要立军功是要容易一些——”有句话没说,那就是“死得也快”。
张原心道:“大明朝上上下下现在还只知蒙古部落是威胁,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