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定方执意恳求道:“七十二贤中也有年长于夫子的,闻道有先后,能者为师,先生一定要收下弟子。”
张原沉吟不肯,杜定方苦苦哀求,杜松也道:“张公子,我这侄儿一心想要通过科举博取功名,十八岁成了童生,并不愚笨,苦无名师指点,还望张公子不弃,教导于他。”
张原这才对杜定方道:“你要守丧,也不便外出,这样吧,若你不嫌我才疏学浅,那就每两个月派人将近作制艺十篇送到我那里,我可以为你评点一下,如何?”
杜定方大喜,当即口称“学生”,说道:“学生有丧在身,不敢行拜师礼,两年后,定赴山阴向先生补上拜师大礼——”
“愚蠢!”杜松喝道:“以张公子之才,两年后还会在山阴吗。”
杜定方醒悟道:“是是,两年后先生必高中甲榜,学生必至京师追随先生。”
这样,十七岁的张原收了一个二十一岁的学生。
次日上午,张原去杜府辞了杜松,叮嘱杜定方居丧期间莫忘读书制艺,要寄信就寄到南京国子监——
杜松在贞丰里待不长,兄长杜桧出葬后他就要启程返回延安卫,六月中旬必定要启程,穆敬岩将随行北上。
杜定方麻冠丧服,不能去码头送介子先生,只命仆人抬了好些礼物送到张原船上,穆敬岩自是要来码头拜别旧主人的,码头上,穆真真跪在爹爹穆敬岩膝下大哭,穆真真自幼与爹爹相依为命,以前爹爹外出听差,最多也就五日就会回来,她也习惯了,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爹爹是要去数千里外的边城,这一别,更不知何年能再相见!
张原见穆真真哭得伤心,便道:“真真,要不你就呆在贞丰里与你爹爹多聚几日,待你爹爹启程后你再来南京,如何?”
穆敬岩忙道:“这不行,早晚都有一别,不在于这几日——,”说着轻抚女儿头顶发髻,安慰道:“真真不要难过,从军入伍是爹爹平生之志,蒙介子少爷成全,让我能有追随杜将军的机会,我定能挣个清白出身回来的,你好生服侍介子少爷,你在介子少爷身边,爹爹也放心,好了,别哭了,随少爷上船去吧,爹爹要看着你们的船划走。”
张原本想再吩咐穆敬岩一些话,想想还是算了,萨尔浒之战还有五年,他应该还有时间发挥自己的前瞻作用,杜定方是他学生,以后与杜松联系也不难,现在与穆敬岩说那些没什么用,反而会让穆敬岩有负担——
第二百四十七章 娥眉月
在穆敬岩一再催促下,穆真真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上了三橹浪船,范文若不乘自己的小船,也在张氏兄弟的浪船这边,与岸上的王焕如拱手作别,四个船工哪知穆氏父女离别之苦,摇开大橹,浪船缓缓离岸——
“爹爹——”
穆真真跪在船头,双手撑地,昂着头,泪落如雨。
穆敬岩黄胡子颤动,踏上半步,却又站定,大声道:“真真,爹爹是去挣前程,我们父女早晚还能相见的,莫哭莫哭,你在少爷身边,须得朝夕勤谨,不要懒惰,以后少奶奶过门,你更要小心趋侍,不得忤逆,听到没有?”
穆真真呜咽道:“听到了——”
穆敬岩又叫了一声:“介子少爷——,”跪倒道:“少爷,真真自幼没娘,失了教导,以后若有做错事的地方,少爷尽管责罚她,只不要赶她出门,她也无处可去。”
“穆叔快快请起。”张原伸手把穆真真拉起来,握着这堕民少女粗糙的手,对穆敬岩道:“穆叔放心,真真就是我东张的人,我会善待她的。”
穆敬岩露出笑容,向张原磕了一个头:“小人拜别少爷,少爷多保重。”
这时船已离岸数丈,开始掉头,张原扬声道:“穆叔追随杜将军,好生操练弓马,上阵杀敌要大胆心细,杜氏子侄若有家书寄至边关,我会让真真也给你写封信一并带去。”
穆敬岩喜道:“多谢少爷,多谢少爷。”这才站起身来。
浪船掉过头来,今日有东南风,两个船工就把船头那片篷帆张起,且借一帆风,省些摇橹的气力,在船头的穆真真看不到爹爹穆敬岩了,急忙从船头奔至船尾,见爹爹还站在码头烈日下,便带着哭腔喊:“爹爹,多保重啊。”
穆敬岩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朝女儿摇了摇手——
席帆鼓风,三橹齐摇,浪船很快转过河湾,贞丰里码头看不见了,穆真真失魂落魄,立在船头,看着那个不断远去的水乡,眼泪止不住,忽然左手一紧,被人握住,少爷的声音道:“真真别难过,从军立功是你爹爹的梦想,不搏一回,一辈子不甘心的。”
穆真真侧头泪眼朦朦望着少爷,点头“嗯”了一声,觉得安心了一些,依然朝贞丰里码头方向眺望,好象她爹爹会大步追来一般。
浪船进入白蚬江,船速加快,女郎王微走到后舱,对穆真真道:“真真妹子,到我舱室说话可好?”
张原知道穆真真现在需要一些别的事分分心,道:“真真去吧,和王——修微说说话。”
王微美眸斜睨,嫣然一笑,拉着穆真真的手进舱去了。
张萼过来道:“介子,你糊涂了吧,好好一个老穆,又忠心又有武艺,你却把他送给杜松当家丁,搞得穆真真哭哭啼啼,一个解职总兵,有必要这么巴结吗,又是上门吊唁,又是送家丁,还收什么学生,太无趣了。”
张原笑道:“三兄,好好玩你的声色犬马去,这是我的事,你不要管,我有我的道理。”
张萼是真的无趣,说道:“没什么好玩的,昨日与王微姑下围棋、下象棋、打双陆,一败涂地,现在我自己都不好意思提出和她玩耍了,介子,你去和王微姑下盲棋,压一下她的气焰。”
张原含笑问:“三兄不想赢取美人芳心了?”
张萼道:“玩不过她,这女子太聪明,我张燕客其实喜欢妇人傻一点,我不想被妇人耍——”停顿了一下,又瞪起眼睛道:“不信我张燕客拿不下一个曲中女郎!”
张原道:“三兄,你可别和董祖常那样使下三滥手段,强抢啊、下药什么的。”
张萼笑骂道:“胡说,我张燕客何时做过那种事,我还是准备用钱砸她,我们在金陵读书要到年底才回山阴吧,有这么多时日,这王微姑逃不出我掌心的。”
这张萼千里迢迢来南京,不是求学的,是为六朝金粉、花天酒地而来——
张原笑道:“那你情敌可不少,吴兴茅元仪,有才有钱有势,单他一个你就对付不了。”
范文若走过来问:“贤昆仲在说什么,要对付谁?”
张原失笑,心道:“茅元仪真是躺着也中枪。”口里道:“我三兄想博得王微姑芳心,寤寐思服呢。”
范文若哈哈大笑,压低声音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王微姑艳冠金陵,还是值得寤寐求之的。”
三人回到舱室,张岱用昨日的薛淀湖水烹了一壶茶,几个人凭窗而坐,一面品茶,一面闲看白蚬江上渔夫驱鸬鹚捕鱼,说些制艺科举之事,范文若道:“我拂水山房社去年为介子贤弟出的时文专集行销数千册,比临安汤显祖、常熟钱谦益的八股文集还畅销,在下还想请介子贤弟把制艺近作交给我拂水山房社的书坊刊刻印行。”
张原笑道:“我的制艺何敢与汤若士、钱受之这样的八股文大家相提并论,差得远了。”
一边的张萼道:“范兄,这出书的事不用劳烦你了,我翰社已成立了翰社书局,要成为江南乃至整个大明最大的书局。”
范文若愕然。
张原道:“抱歉,这事还没来得及对范兄说。”当下将成立翰社书局的事向范文若一一说了。
翰社书局若兴旺发达,势必影响拂水山房书坊的生意,范文若心里自然不会痛快,但他也很清楚,张原既成立翰社,那么开设书局也是少不了的,以张原现在的声望和山阴张氏的财力,这翰社书局必然迅速壮大崛起,拂水山房社是无力抗衡的——
一时间,范文若神情有点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原诚恳道:“范兄,弟有个建议,范兄不妨考虑一下,范兄若肯俯就,弟不胜欢喜,若不肯,弟也绝无怨言,我们依旧是好友——”
范文若道:“贤弟请讲。”
张原先介绍了翰社书局股份合资的形式,然后道:“范兄既肯参加翰社,翰社同仁自然是一荣共荣,如果拂水山房书坊肯作为翰社书局的分局,那么日后凡翰社书局要刊刻的书稿,都会给分局一份,两地同时刊刻,划分区域行销,分局要把每部书稿销售所获银两的七分之一上缴总局,其余诸事总局一概不干预,当然,分局的账本也要依龙门账和四脚账来做,这样便于审核——范兄不妨考虑一下,我敢向范兄保证,作为翰社书局的分局肯定比如今的拂水山房书坊获利要丰厚,分局的一切房产、财物也依然归范兄所有,不入总局的股份,还有,范兄若觉得作为分局受拘束,随时可自由退出,恢复拂水山房社的本名,我也绝不干涉,这些都可以立契为凭。”
所谓可自由退出,那只是这么说说,留一道方便之门而已,若分局获利超过原先的拂水山房书坊,范文若又怎么会退出,而且总局控制了书稿来源,分局对总局形成了依赖关系,到时范文若就是想重新自立门户都不行,会寸步难行,这些张原都考虑到了,而范文若显然不可能想得那么深远,与杨石香一样,范文若也是想借张原的名声让自己的书铺获利,却被张原趁机诱之以利,杨石香已入股翰社书局,此时的范文若则踌躇不定,这不是小事,不好仓促决定,说道:“贤弟且容愚兄多考虑几日。”
张原微笑道:“无妨,范兄尽管想清楚,回到苏州与亲朋好友多商量一下皆可,成与不成,我们都是朋友。”
范文若道:“好,成与不成,我们都是好友。”
这时的白蚬江可通太湖,白蚬江往西汇于吴淞江,再溯流至吴淞江的源头——太湖,而苏州府就在太湖之滨。
这日行船三十里,傍晚时在同里湖东岸泊船,后世的张原曾游过同里古镇,这里的退思园很有名,但此时当然没有什么退思园,退思园是晚清建筑——
张氏三兄弟与范文若、宗翼善等人到镇上酒家用晚饭,那王微主婢依旧食粥,这女郎夏日三餐都是食粥,其余就是吃些瓜果,很是寡淡——
穆真真也留在船上,没有随张原上岸,独自吃了一些杜定方送的贞丰里糕饼,无心无绪,食不下咽,这堕民少女一整天都是寡言少语,王微和小婢蕙湘百般与她说话,她也只是笑笑,不怎么搭腔。
夕阳西下,暮色四起,先前还在湖面上翩飞的水鸟也各自飞回巢穴,方圆十余里的同里湖安静下来,有一种幽远深沉笼罩,堕民少女穆真真立在船头望着湖水发怔,心想:“爹爹这时又在做什么呢?”
趁着天色尚未黑透,小婢蕙湘在船头给黑羽八哥洗浴,鸟翅的伤已大半痊愈,这鸟很喜欢洗浴,还有,无论是薛童还是蕙湘教这鸟说话,这鸟都不肯学,只有王微教鸟说话,鸟才会跟着学,蕙湘笑道:“这鸟也知道我家女郎声音好听呢。”
天渐渐黑下来,浅浅一抹月痕勾勒在天际,六月初三,已经可以看到娥眉月了,那只鸟笼挂在船头帆柱上,鸟在晾羽毛,王微与穆真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大约戌时三刻,听得岸上传来张原说话的声音,王微心道:“他们今日喝酒怎么这么早就回船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风雨夜
穆真真将船头的一盏灯笼摘下,走到踏板边,挑灯笼高高照着,这踏板长一丈有余,宽不过一尺,夜间上船若是不小心就容易踩空落水,尤其是喝了酒的人——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有人来,湖岸景色昏蒙,十步外就已难辨,穆真真奇怪了,方才明明听到少爷说话笑语的,应该就在十余丈外,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岸边?
穆真真对王微道:“王姐姐,我到岸上看看——”,提着灯笼正待走上踏板,忽觉水下有异,低头看时,忽然船边湖水涌起,冒出一个脑袋来,叫道:“饶命——”
穆真真吓了一跳,赶忙伸灯笼去照,然而灯笼光照到之处,湖水涌动,先前冒出水面的脑袋不见了,穆真真觉得诡异,伸手去裙底摸小盘龙棍——
那挂在舱门的黑羽八哥听到“饶命”二字,也凄厉地叫起“饶命”来,王微“扑哧”一笑,说道:“真真妹子,叫饶命的是燕客相公,他们在戏耍我们呢。”
王微旁听者清,她没看到水底涌出的脑袋,单是听到叫声,辨出是张萼的声音——
“饶命”之声又在船这头叫起来,张萼游到这边来了,叫道:“见死不救吗,王微姑救我,书生落水,美人救之,良缘佳话啊——”
又传来张原的声音:“三兄你可小心点,不要一冒头就挨一闷棍。”
穆真真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的小盘龙棍都已经握在手上了——
傍晚天气闷热,张原等人在同里酒楼饮酒时出了一身热汗,张原道:“今日莫喝太多酒,我们去同里湖游水,那湖水甚是清澈。”
张萼一听,热烈响应,他们自幼都是在投醪河玩水长大的,范文若贪杯,还想继续喝,但见张氏三兄弟兴致勃勃要去游水,便只好让仆人将这壶没喝完的苏州三白酒带回船上去,他要慢慢独酌。
来到湖边,范文若、宗翼善都不肯下水,只张原、张岱、张萼三人,还有武陵、能柱几个仆人,找了一处平坦的湖岸悄悄下水,往浪船这边游来,张萼说是要吓一吓船上的王微——
张萼还在水里一涌一涌地向着船头叫王微姑救他这落水书生,却听王微清泠泠的声音道:“燕客相公,若按戏文小说俗套,小女子救了你这落水书生,那你以后是要中状元并娶我为妻的,你能中状元否?”说到后面,忍俊不禁地笑。
张萼叫道:“那你快救我,救了我我必中状元,并娶你为妻。”
王微道:“你可是定下了祁氏女郎为妻的,怎好反悔。”
张萼叫道:“救人怎好这般啰嗦,早淹死了,快救我——”
张萼在与王微调笑时,张原也游了过来,从水里仰望船头那盏灯笼,沉沉天幕下,那盏灯笼如昏黄的月,灯笼边上就是穆真真那张白白的脸,便伸手道:“真真,拉我一把。”
穆真真见到少爷游来,绽开笑脸,“嗨”的答应了一声,将手中灯笼交给边上的绿梅,俯下身,一手撑着船舷,一手伸下去抓住少爷的手,用力往上一提,竟把百把斤重的张原凌空提上船头——
张原赤着上身,下面只穿一条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