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人进贡可不只是要个名份,岛津氏每年要从琉球征上千民夫去鹿儿岛服役,还要琉球王进贡海鱼、熊掌、药材、矿产……反正是只要琉球岛出产什么,岛津氏就索要什么,极其贪婪——
——尚宁王忍辱负重,四年前曾派陈情通事远赴北京向万历皇帝求救,但阁臣叶向高与兵部诸臣商议了一下,觉得琉球远在海外,鞭长莫及,就算派水师助琉球王赶跑了那些倭寇,但大明水师不可能久居琉球,一旦回国,那些倭寇就会卷土重来,倭寇离琉球近,防不胜防的,万历二十年的援朝逐倭之战让大明朝大伤元气,琉球对大明朝而言,当然远不如朝鲜重要,所以叶向高对琉球使臣只有好言相慰遣返其回国——
琉球自洪武十六年以来就常派遣官生到南京国子监求学,南京国子监有专门供琉球学生住宿的光哲堂,尚宁王次子尚丰对岛津氏在琉球的横征暴敛极其痛恨,所以去年向尚宁王请求来大明朝南都读书、交友,这些或许对以后的琉球会有帮助,尚丰是不甘心受倭人奴役的,然而在金陵,通过于大明监生的交往,尚丰发现绝大多数监生对琉球毫无兴趣,只说起倭寇时会跟着骂几声,仅此而已,张原是尚丰到金陵遇到的第一个对琉球有浓厚兴趣的人,而且张原的见识让尚丰非常惊异,张原对琉球地理位置、与日本和大明的关系非常熟悉,虽然张原只是一个监生,无权无势,对琉球是爱莫能助,但能遇到这么一个了解并同情琉球的大明诸生,已经让尚丰颇感安慰——
而对于张原来说,帮助琉球抗击倭寇并不在他的奋斗目标中,他最确定的目标就是让大明王朝国祚长远一些,绝不能让满清入主中原,但交好一个琉球王子肯定是有益无害的,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只要不是敌人,那就尽量争取过来做朋友——
张岱、张萼二人听张原与尚丰说话,听得昏昏欲睡,不明白介子怎么这么好兴致,与这海外藩国王子说得这般投机!
堪堪忍了一个时辰,张萼起身道:“好了,酒足饭饱,尚兄,我们国子监再见,以后都是同学,见面的机会多得是,改日再谈,改日再谈。”
尚丰也是极知趣的人,知道张原的这两个族兄急着去访名妓,便起身道:“今日得见贤昆仲三人,在下三生有幸,我们改日再会。”命蔡启祥去结账,却道张萼的小厮福儿已经付了账,尚丰连道“惭愧”,只有改日再回请张氏兄弟。
尚丰三人自回国子监光哲堂,这时是午后未时末,炎阳虽已西斜,但淫威不减,暑气逼人,张原一行五人上了一条小船,往对岸的旧院而去。
旧院就是明初设立的教坊司富乐院,人称曲中,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妓家鳞次,比屋而居,曲中妓家与其他地方的青楼妓院大不一样,曲中妓家往往是鸨母养着两、三个女儿,有的是亲生,有的是养女,一户妓家只有这么三、两个妓女,而不是一大群排在楼廊上莺莺燕燕等嫖客挑的,旧院曲中相当于一个交流的场所,文士的诗文之会喜欢来这里,商人谈生意也喜欢来这里,有名妓周旋,气氛就大不一样,能让宾主尽欢,嬉怡忘倦,却不及于乱,绝非后世那种直奔皮肉生意去的——
张原兄弟三人上了岸,据船工指点,往朱雀桥这边行来,只见河房雕栏画栋、绮窗丝障,珠帘半卷,妙曲时闻,奇葩艳草,媚人欲醉,张萼赞道:“真是人间第一繁华地啊,不来旧院一游,枉自为人。”
过了一座石板桥,沿院墙数十步,忽然嗅到建兰的香气,张原道:“这便是幽兰馆了。”
福儿去叩门,敲了半天,一个披发童子来应门,正是薛童,笑道:“三位相公来得不巧,我家女郎不在馆中,不过还是请进来喝杯茶吧——”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夜船无人私语时
秦淮碧水,斜阳烟柳,茉莉、建兰香气随风隐约,叩门良久童子却道女郎不在,张萼大为扫兴,问薛童:“你家女郎去哪里了?”
薛童道:“竟陵谭先生到了金陵,我家女郎去白鹭洲码头拜见谭先生去了。”
张萼恼道:“哪个谭先生?”
薛童道:“是我家女郎的老师,写诗的。”
张岱道:“应该就是谭元春了。”
从青浦来金陵的船上,王微与张岱、张原论诗时极为推崇竟陵钟惺和谭元春,张原说钟、谭的诗不过尔尔,王微很不服气——
张原道:“罢了,我们回船去吧。”转身便走。
张岱、张原跟上,小厮福儿还站在院墙边与薛童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张萼气忿忿道:“这女郎假惺惺,水性杨花无凭准。”张萼生气,那自是因为他对王微是很在意的,兴冲冲来访,却被告知去见另一才子名士去了,张萼当然不快活。
张原笑道:“三兄还真当作王修微望眼欲穿盼我们来啊,结识我们之先,她已经交结名士半江南了,谭元春曾教她写诗,也是她老师,去拜见老师也是应该的。”
张萼翻白眼道:“这女郎老师倒是多,又是陈继儒又是谭元春。”
张岱道:“谭元春如何比得陈眉公,差得远了。”
“逼汗草、茉莉花,十文钱一束,十文钱一束——”
两个趿着木屐、穿着无袖单衣的十四、五岁少年各挽一个草篮,高声唱卖而来,沿河妓家便有娇婢卷帘,摊钱争买,卖花少年是惯常来的,一时纷纭笑谑,香泽盈盈——
张原三人跟着那两个卖花少年缓缓而行看热闹,忽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从一栋梅竹掩映的屋宇里走了出来,这女孩儿前发覆额,眉目如画,肤色白皙可爱,右掌心垫着一方丝帕,丝帕上有两叠铜钱,脆生生道:“裙屐小哥,逼汗草、茉莉花我家各买一束。”
“小蔻,我给你留着呢,这两束最好,含苞未放,放在枕头边,夜间就开了,分外香。”
一个少年殷勤地将两束花交到这女孩手中,女孩左手接过花束,先嗅了嗅,嫣然一笑,右手一倾,那两叠钱叮叮脆响落入少年的草蓝中,说声:“多谢两位裙屐小哥。”腰肢一扭,莲步轻盈,隐入梅树竹荫中——
两个少年草篮里还有些花草未卖完,却不立即离开去别处叫卖,站在梅竹院墙下发呆,听墙内那女孩脆生生的笑声——
张萼笑嘻嘻上前道:“这女孩才十一、二岁,你二人就想入非非了,简直是禽兽。”说到“禽兽”二字,脸一板。
两个卖花少年顿时涨红了脸,又惊又怕,拔腿就跑。
张萼大笑,跟过来的薛童也笑。
张原笑道:“三兄吓唬小孩子。”
张萼道:“也不算小了,我十五岁就已尝情欲滋味,嘿嘿。”转过话题道:“方才这女孩儿着实娇俏软媚,再有两年定然又是一个勾魂摄魄的女妖精,不知是谁家女孩?”便问薛童?
薛童道:“那是湘真馆李蔻儿,李雪衣姑娘的妹子。”
张萼喜道:“这便是李雪衣的居所啊,妙极,李雪衣有妹如此,可以想象李雪衣的娇容——大兄、介子,既然王微不在,我们便到这湘真馆看一看如何?”
薛童撇嘴道:“雪衣姑娘与我家女郎一起外出了,不信你们敲门试试。”说罢,转身回幽兰馆去了,这童子走得极快,转眼就没影了。
梅竹掩映下的院门已经关闭,曲中旧院要到华灯初上时,宴歌弦管、声光凌乱,方显繁华,而此时是炎热的午后,卖花少年一过,又显冷冷清清。
张原道:“回去吧,莫再去讨闭门羹吃,李雪衣是曲中名妓,不事先约好,哪能就见得到。”
三人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经过曲中市肆时,见器物精洁异常,香囊、云舄、名酒、佳茶、饧糖、小菜、箫管、琴瑟,皆是上品,张原三人买了两壶细酒、一盒湖州岕茶、一罐饧糖和几样金陵小菜,让冯虎用个篮子拎着,回到止马营码头浪船上,留在船上除了四名船工外,还有张岱的小厮茗烟和穆真真、素芝和绿梅这三个婢女,来福、能柱、武陵几个都去了鸡鸣山下那处房子,船上有些器物已经搬到那边房子去了,穆真真问张原:“少爷,这八只箱子何时搬过去?”穆真真知道这八只箱子的重要。
张原问张萼:“三兄,我们今夜能到新租赁的房子睡觉吗?”
张萼道:“今日怕不行吧,来福、能柱还在那边收拾呢,明日去吧。”
张原便对穆真真道:“这箱子明日一起搬过去。”
傍晚时,焦润生和宗翼善来请张原三人去澹园晚宴,张原带了一副昏眼镜送给焦老师,上次来时忘了带来,焦竑试了眼镜,大悦,读书写字不用仰着脖子了,席间焦竑问了张原、张岱在贡院考试的情况,听二人分别背诵了那篇“樊迟问知”的制艺,夸奖了两句,又叮嘱张氏三兄弟在国子监要勤勉求学,勿犯监规——
张原到焦润生书房给父亲张瑞阳写了一封信,先向父亲禀明自己近况,再问父亲是否已辞去周王府掾史长一职,何时离开开封,他可以渡江去迎接——
张原将信封好,请焦润生用官府驿递将信送到开封周王府,焦润生答应明天就将信传递出去。
二鼓时分,焦润生、宗翼善送张原三兄弟出了澹园,焦润生道:“后日便是三位张兄正式入国子监之期,以后怕是没那么方便出来了,家父说顾祭酒要严明监规,整顿南监。”
张萼愁眉苦脸道:“倒霉,遇上这么个瘟官,我这人最不耐拘束,来金陵本就是为了六朝金粉、秦淮风月而来,不是来坐监的,若管得我狠了,我早晚大闹一场。”
张岱、张原面面相觑。
焦润生知道这个张燕客是何等人,笑道:“国子监对于纳粟的例监生一向宽容,燕客兄若不爱坐监,尽可托病居外,挂个名即可。”
张萼喜道:“原来可以通融,甚好,甚好。”看了一眼大兄张岱,嬉皮笑脸道:“我先坐几天监看看,若忍受不了,我就陡生大病,要出外求医了,只求大兄不要向大父提起。”
张岱白眼道:“这瞒不了的,大父与南京六部官员多有书信往来。”
张萼道:“那我不管,总不能闷死在监中。”
张萼是野马,要张萼循规蹈矩太难了,与其让他与南监学官起冲突,还不如托病出监逍遥自在,反正也不能指望张萼在国子监能学到什么圣贤之道——
张原道:“三兄先入监新鲜几日再说,实在不行还是出监的好。”
张岱摇头道:“还未入学,先想到退学,这也算得一桩奇闻了。”
张萼只把大兄这话当作夸奖,哈哈一笑。
兄弟三人别了焦润生、宗翼善,回到浪船上,却听穆真真说王微姑派了人来请三位少爷去幽兰馆,她已回说三位少爷去焦状元处赴宴未回——
这时已经是亥末时分,当然没有夤夜去幽兰馆的道理,兄弟三人各自沐浴歇息,张原回到舱室,见穆真真在灯下磨墨,抬头含笑道:“少爷,练字吗?”
张原每晚临睡前要写两百字小楷,正好沐浴后待头发晾干,这已成习惯,穆真真知道少爷这习惯,所以便把墨磨好,少爷没写完的墨她就用来写华山碑大字,她要把字练好,以后还要给爹爹写信呢——
张原“嗯”了一声,盘腿坐在小案边,提笔临摹王思任老师书写的《洛神赋》,穆真真跪在他身后用布巾轻轻给他拭干头发,待头发差不多干了就松松的挽个髻,因为张原不喜欢披头散发睡觉——
张原全神贯注临摹王老师的小楷,写到入神处,浑然忘我,笔尖在松江谭笺中虽只有微小的点划移动,却有墨字潺潺流丽、凌空飞舞、纵情挥洒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美妙,没练过书法的难以体会。
漏下三鼓,张原将后半篇《洛神赋》临摹毕,砚里的墨也用光了,转头对穆真真笑道:“你没墨写了,今天不要写了,夜深——”
说到这里,张原突然闭了嘴,表情有些奇怪——
秦淮河的宴歌弦管在这午夜也已曲倦灯残、星星自散,只有隐隐市声传到耳边,船上很静,张岱、张萼早已睡下,四个船工早起也早睡,这时也已进入梦乡,这船上还没入睡的应该就中张原和穆真真两个人了,往常,来福的鼾声早已在屏风那边撕来扯去了,而今夜,屏风那边悄然无声,武陵和来福都在鸡鸣山下收拾屋舍未归,这舱室只有张原和穆真真两个人——
穆真真显然比张原更早意识到这一处境,这时见少爷这么奇怪地看着她,脸瞬时就红了,有些口吃道:“少爷,早些歇息吧,明日是少爷的生日呢,婢子已买了面饼来,明日早起为少爷做长寿面。”
若不是穆真真提起,张原自己都忘了明日六月十九就是他生日了。
第二百六十章 二度梅
同里湖畔的那个风雨之夜,张原与穆真真有了亲密接触,此后在船上的那些夜晚,二人比肩而眠,总少不了有些亲昵举动,只是碍于舱室中人多耳杂,不敢深尝细品那情欲滋味,张原是十七岁血气充盈的身体,堕民少女穆真真也如花枝般鲜艳茁壮,对少爷更是情苗深种——
今天是到南京的第四天,今夜这个舱室只有少爷和她两个人,可不知为什么,穆真真非常惊慌,她不是很喜欢少爷吗?这一路上她不是一直暗暗期盼着早日到达金陵吗?为何今夜与少爷独处时心会跳得这么厉害,只想着缩起来、躲起来?是她怕少爷吗?还是因为屏风那边没有了来福在打呼噜?
张原看着穆真真涨红了的脸和闪烁畏缩的眼神,这种害羞和畏怯非常诱人,让他忍不住就想蓬勃而上——
“真真——”
“嗯,少爷?”
“我洗个手。”
“噢。”
每次练罢书法,手就算没沾上墨痕,也总有些墨气,木盆里的水穆真真方才就备好的,心慌意乱忘了端给少爷洗手了,这时赶紧端上来,低着头敢看少爷。
木盆里的水清凉,因握笔久了而略有些酸胀发热的手浸在水里很舒服,穆真真已取了布巾等着,一直垂眉睫,心“怦怦”乱跳,今夜气氛和往日大不一样啊。
灯芯短了,灯焰变小,舱室里有些昏暗,张原洗了手,十指下垂,指尖滴水,眼睛则是看着面前的穆真真,穆真真在看着他指尖滴水,夜很静,可以清晰地听到水滴滴落水盆那轻轻一响,水滴滴落,穆真真长长的睫毛就闪一下,穆真真的睫毛比一般汉人女子要长要密,这是因为她先祖是葛逻禄人的缘故吗,葛逻禄人生活在葱岭以西,那边寒冷、风沙大,睫毛密长有利于保护眼睛吧,而到穆真真这一辈都不知道过去多少代了,应该没有多少葛逻禄血统了,但穆真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