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张原作的判语,案例这样的:富民李某杀人,用二十两白银买通王某,以王某之子王小某顶凶,事情败露,问如何判决?
张原的判词写道:“若有钱可以买代,则富家子弟,将何所顾忌?皇皇国法,是专为贫民,而非为富豪设矣。有是情乎,有是理乎?千金之子,不死于世,此本乱世末流之行为,而非盛世圣朝之所应有,夫使二十金可买一命,则家有百万可以屠尽全县。误杀者,可免抵;故杀者,不可免也,依律当判李某斩立决,王氏父子,愚昧无知,罚作苦役一年。”
第二百六十五章 射圃
因为有祭酒大人在,那岳助教就一直用严厉的眼神巡视诸生,广业堂壬字班讲堂悄然无声——
顾起元看罢张原的经、史、策、判四题,闭目沉思片刻,将考卷交给赵博士,看着恭立一边的张原,淡淡说了一句:“戒骄戒躁,勤学不辍。”
张原躬身道:“是。”
顾起元示意张原可以走了,待张原退出讲堂,方对赵博士和岳助教二人道:“如此策论、判词,可以即赴吏部选官了。”
朱元璋钦定监规,监生在国子监至少要学三年半以上才允许肄业选官,张原才入监八天,顾起元就说张原可以去吏部选官了,这是何等的赞誉!
当然,张原来国子监不是为选官的,在大明朝,不经甲科出身,官做不大、做不长,而且被人轻视——
赵博士阿谀道:“老大人主持南监,气象一新,诸生皆努力肯学,张原更是诸生楷模。”
阮大铖见顾祭酒看了张原的考卷,赶紧也上来交卷,希望能得到祭酒大人的一语嘉奖,魏大中也交卷了,他二人的制艺也是出类拔萃的,只可惜顾祭酒先看了张原的制艺,好比张岱尝了西张的美食,再尝其他食物,只堪充饥而已,所以阮、魏二人的制艺给顾起元的印象是,阮文字失之轻浮花哨,魏义理失于拘执不能圆融,但顾起元点点头,还是夸奖勉励了二人两句,对张原他反而没怎么当面夸奖。
按例,旬试次日,课业优秀者能得到一天休息,张原、张岱、魏大中、阮大铖等八人是壬字班此次旬试的优等生,六月二十九这日便不用去学堂,但要出监的话依旧还得要“出恭入敬牌”,这牌只有一块,由斋长魏大中掌管,这日张岱向魏大中领了“出恭入敬牌”出监享用美食去了——
上午,张原在号房中临王献之的小楷“碧玉十三行洛神赋”,阮大铖进来道:“介子兄,今日休息,你临贴乃是违规,小心毛监丞纠治你,哈哈,别写了,我们游览一下这国子监,入监多日,只在讲堂、号房、会馔堂三处来来去去。”
张原笑道:“阮兄稍待,我还有三行,写毕就去。”
阮大铖便立在张原身后看张原临帖,心道:“张介子书法平平,不如我和魏大中。”
张原将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临摹完毕,将毛笔浸在笔洗里,便随阮大铖出了号房,叫来一个国子监执役,让执役带路,这样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执役自会告知。
执役领着二人走过西讲堂,指点那三间廊房道:“那是药房,监生们有病可去那里医治。”一边走一边介绍,这里是鼓房,那里是仓库、酱醋房、菜圃,菜圃边上是射圃——
“射圃?”
张原道:“射圃是作何用的?”
执役还未答话,阮大铖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国初监生是要学射箭的,永乐迁都后,南监的射艺就基本荒废了。”
执役道:“阮监生说得极是,我大明的监生很少有学射箭的,去射圃学射的大都是四夷监生,滇、蜀土官子弟,交趾、琉球派来的学生,那些蛮夷不讲斯文,喜好射箭。”
张原摇了摇头,孔子提倡君子六艺,培养的是全面发展的人才,到了后世,只要会读书写字就行,尤其是八股取士,造就的不是圣贤君子,而是趋名逐利之徒,把学问与名利紧密联系起来,不管德行、实干,只要八股作得好,就有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
当然,科举取士比贵族世袭、比九品中正制那是绝大的进步,这让明代阶层等级变得模糊流动,农家、商贾、军户子弟都可以凭借科举跻身士族阶层,低等级阶层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所以整个社会都有一种积极向上的驱动力,用八股文来训练、选拔人才相对来说也是最公平的,但一味崇文贬武让整个士族阶层变得孱弱缺少血性,国子监连学生射箭课都荒废了,培养出来的都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张原道:“领我去射圃看看。”问阮大铖:“阮兄一起去吗?”
阮大铖笑道:“怎么,介子兄要学射箭?”
张原道:“整日读书,手僵背痛,正该学学骑射强身健体。”
阮大铖饶有兴致地看着张原,这个城府极深的少年小三元想法总是与众不同,除了张原,阮大铖没见过哪个秀才一大早起床会练拳、跳跃,练得满头大汗,道:“那好,一起去。”
执役领着张原、阮大铖从菜圃穿过,到了射圃,这射圃呈长文形,长三百步,宽两百四十步,一步五尺,也就是东西广一百五十丈,南北一百二十丈,是很大一片位置了,但这时,六月末的炎阳下,这片宽广的射圃靠南边与菜圃相邻处种上了一畦一畦蔬瓜,而其他地方则是荒草没膝,北端的几个箭靶孤零零竖在草丛中,格外荒凉——
执役得过张原不少赏钱,殷勤道:“张公子,那边射圃库房有两个老军守着,这些菜都是老军种的,张公子要学射箭就去问问老军,库房里或许有弓箭。”
张原、阮大铖跟着那执役来到射圃北端的库房,正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军挑着一担粪从小门进来准备浇菜,臭气远远的就哨探着,阮大铖赶紧掩鼻躲过,张原则和那执役上前问话,那老军将粪桶搁在墙边,扯了一些杂草铺在桶面上,这样粪臭可掩盖一些——
听执役说了来意,这老军打量了张原,老军在国子监三十多年,阅人多矣,监生来来去去,常有图新鲜好玩的监生会来这里向他索要弓箭试射,但没两天就不玩了,老军拒绝道:“库房早已没有弓箭了,两位监生老爷回去读书吧。”
执役看看张原,见张原不肯走,便又对那老军道:“老周,莫要瞒我们,前几日我还见到琉球那几个夷人在这边射箭。”
老军道:“那是他们自带的弓箭。”
张原说道:“老人家,我是真心想学学射箭,你若有弓箭,就借我一用。”说着摸出一小块碎银出来,约有六、七钱,给那老军。
银子真是好东西啊,那老军黑皱的老脸顿时有了笑意,说道:“不瞒公子,这库房里的确还有些弓箭,但都没什么用了,弦松了,得从新上弦才行。”
那执役见张原一赏就是半两多银子,极是眼热,对张原道:“这南京城里有制弓上弦的匠人,小人愿代张公子去修弓上弦。”
那老军道:“既这么说,那就来挑一把弓去。”
老军开了库房,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北面板壁上悬着十余具弓,张原看不出弓好坏,便对那老军道:“请老人家代我选两把弓,回头我再给你二两银子,以后我们要来射圃学射,少不了要打扰你。”
老军见这少年监生言语谦和,不象其他监生那样盛气凌人指使这指使那,连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便在壁上摘了两张弓下来,擦了擦弓臂的灰尘,又握住弓臂两端拗了拗,说道:“一张是小梢弓,一张麻背弓,弓臂都完好无损,换弦就可以,公子要箭的话,这里有,随时来找小人便是。”又取出一本簿册,请张原签名画押,毕竟这弓是国子监之物,出借的话也要个凭证——
张原拉过簿册一看,上面签了不少人的名字,看来以前也有监生向老军借弓箭,仔细一看,这些签名就太奇怪了,有签“养由基”的,有签“后羿”的,有签“李广”的,摆明了欺负老军不识字,胡乱签名应付——
老军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枝秃笔,没有墨水,就把笔尖在嘴里濡湿了递给张原,张原笑着签了自己的名字,谢了那老军,与执役一人拿了一把弓出了库房,阮大铖从树荫下走了过来,笑道:“还真有弓啊。”
张原道:“弦没用了,得换弦。”走到箭靶前,张弓虚引,口里道:“夺、夺、夺,箭箭中红心。”说罢,哈哈大笑,与阮大铖还有那执役出了射圃,往广业堂号房而来,走过西讲堂,迎面见黄鹂官服、紫酱脸膛的毛监丞领着两个官差走了过来,张原与阮大铖便避让道旁,不料那毛监丞大喝道:“张原,本官正要找你,这就随本官去绳愆厅受审。”
张原躬身问:“不知监丞大人有什么话要问学生?”
毛监丞冷笑道:“到了绳愆厅再问你话,现在,给我闭嘴。”喝命左右差役,押张原去绳愆厅。
张原将手中弓交给阮大铖,低声道:“请阮兄速去找赵博士。”
阮大铖接过弓,点了一下头,快步离开,却听毛监丞喝道:“且慢,这弓哪里来的?”
张原从阮大铖手里取回弓,对毛监丞道:“这是学生向射圃老军借来的弓,学生准备学习射箭。”
毛监丞道:“射圃的弓向不外借,你这是盗取监内器物。”
张原知道这毛监丞是要整他,分辩无用的,便道:“学生愿去绳愆厅向监丞大人细细禀报此事的经过。”说着,迈步便向绳愆厅方向而去。
毛监丞心道:“这小子倒是顺从听话。”当即冷哼一声,领着两个监差押送张原去绳愆厅。
第二百六十六章 宁吃眼前亏
监丞虽只是八品官,但却是国子监第三号人物,地位仅次于祭酒和司业,有权参领监事,凡教官怠于师训、诸生有违监规,都归绳愆厅执行处罚,主管绳愆厅的就是监丞,洪武年间,监丞权力极度膨胀,朱元璋授权监丞镇压那些特立独行敢于抗争的监生,不允许监生有任何不同意见,监官可随意解释监规,动辄以毁辱师长、告讦生事严惩监生,监生被杖决、关小黑屋挨饿是常有的事——
但自永乐以后,监丞权力受限,不能随意处置监生,监生逐渐活跃,孝宗皇帝即位时,要在万岁山建棕棚以备登临眺望,北京国子监有个名叫虎臣的监生上疏劝阻,把国子监祭酒吓得半死,生怕监生惹祸连累到他,就把虎臣绑在彝伦堂前的树上等候皇帝降罪,不料弘治皇帝传旨慰谕说虎臣劝谏得对,棕棚已停建,弄得祭酒大为羞愧——
张原入监后勤学苦读是有目共睹的,毛监丞想整治他也要有充足的理由和证据才行。
张原被毛监丞和两名监差押到绳愆厅,毛监丞坐在堂上,大喝一声:“张原,你可知罪?”
张原道:“请毛监丞出示集愆册,让学生知道罪在哪里?”
各堂生员,若有违犯监规,监丞会登记在册,初犯则口头警告,再犯就要决竹篦五下,三犯决十下……这些张原都了解得很清楚——
毛监丞喝道:“跪下回话!”
张原不动声色道:“监规没有规定监生必须跪监丞。”
毛监丞大怒,上次在会馔堂他呵斥张原,张原唯唯诺诺,他便以为张原软弱可欺,因为宋司业叮嘱过,要他找机会惩治一下张原,所以上次生事不成,这次又来了,不料张原突然强硬起来,要看集愆册,还昂然不跪,这种反差,毛监丞岂能不怒,紫胀着脸皮吼道:“你屡犯监规,本官要严惩你,你敢不跪,那就是毁辱师长,本官可枷你示众。”
张原这次没打算示弱了,若要向这种小人下跪,他宁吃眼前亏,说道:“毛监丞说学生屡犯监规,却不知学生犯了哪些监规,请毛监丞明示?”
毛监丞道:“前日你在会馔堂进餐时大声喧哗,本官已警告过你,念在初犯,不予严责,岂料你变本加厉,竟私自与人交换号房,这是再犯,定要竹笞的,今日又让本官撞上你偷盗射圃弓箭,这是发遣充军的罪,明白吗?”
毛监丞欺张原年幼,以为自己这般声色俱厉地罗列张原罪行,张原必吓得下跪求饶,但听张原说道:“那日进餐学生有没有大声喧哗自有人证,至于说学生私自与人交换号房那更是无端的指责,学生与魏斋长换房,是向管理壬字班的刘学正禀报过,刘学正同意了的——”
毛监丞喝道:“刘学正有何权利同意换房,监规规定,监生不许私自挪借他人住处——当日宣读监规时,你没听明白吗!”
张原不与毛监丞争执,他只把事情说明白,道:“毛监丞说学生偷盗,难道不知大明律有诬陷一罪吗,大明律集解附例卷之二十二明明白白写道‘凡诬告人偷盗罪者加所诬罪二等论处’,毛监丞说学生偷盗,毛监丞自己就要准备好承受偷盗罪加二等的处罚。”
毛监丞大怒,冷笑连连,说道:“好一张钢齿铁口,果然不是善类!哼哼,我知你善纠结诸生聚众闹事,现在你倒是纠结诸生来闹啊,今日我就要杖责你,你待怎样?——左右,给我按倒,痛决十下。”
张原举手道:“且慢。”对毛监丞道:“学生与毛监丞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毛监丞何以如何为难学生?”
毛监丞语塞,却又道:“违反监规就该严惩,你莫要扯什么私怨,我与你有何私怨,本官乃是秉公执法!”
“秉公执法。”张原笑了笑,说道:“那指使毛监丞来为难学生的人能给毛监丞什么好处?毛监丞给人当马前卒不考虑利弊吗,那人肯定给不了毛监丞多少好处,却让毛监丞成了学生的死敌,除非毛监丞现在能整死学生,若只是杖责的话,学生会有报复手段的,毛监丞要讨好上司为难学生,也该多了解一些学生的情况,难道毛监丞以为杖责学生为上司出了气,学生就这样忍受了?又或者毛监丞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整死学生,但这也要问问这堂上监差肯不肯做帮凶,学生的两个兄长都在监内,学生的老师焦太史就住在附近的澹园,这些毛监丞都应该考虑周全才是。”
张原不疾不徐地说着,毛监丞听来却是惊心动魄,他的确没考虑那么多,只是利用手中权力惩治一个监生而已,这算得什么,他又不是第一次惩治监生,但此时面对张原冷冷的目光和貌似平淡实则狠厉的口气,毛监丞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心道:“这小子非但不是善类,还是个狠货,听他话里的意思,对宋司业与我密谋之事似乎一清二楚,他说老师是焦太史,不知是真还是假,焦太史与顾祭酒可是很有交情的——”
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