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一听是给他说过媒的马老婆子,便转头去看,他以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时见这马老婆子五十多岁的样子,满脸皱纹,黄牙外露,见张原看过来,便微微侧着脸,斜瞅着这冒雨而行的青衫少年,眼睛陡然睁大,想必是认出张原了——
张原加快脚步,一直走到止水巷口才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马老婆子冒雨站在巷道上,身边还有一个看似年轻的女孩子,马老婆子朝他指指点点,应该是与那女孩子说他什么事——
“那女孩子是谁,牛姑娘?”
张原笑了笑,出了止水巷。
三埭街就在止水巷北,有三条小街,组成“∩”形,约有四、五百户人家,还没到三埭街口,就看到污水横流,道路也坑坑洼洼,两排破烂的矮房子向街道纵深一间挨一间伸展开去。
张萼止步道:“介子,我不进去了,你自己进去找人吧,我在这里喝茶等你。”对那个给他打伞的健仆道:“能柱,你跟介子去,护着他点。”
止水巷口有一茶楼,张萼带着小厮福儿进到茶楼,从窗口望见张原和小武、能柱三个人打着伞走进了那残破不堪的三埭街。
第三十八章 蓬门美玉
张原撑着油纸伞在前,小心翼翼找着落脚处,三埭街没有排水的阴沟,一遇下雨天,街面就积水,铺街的溪石高低不平,张原就找那些露在积水上面的街石落脚,街石长年累月被践踏得光溜溜的,这就要小心打滑——
走这样的路,一趟两趟或许还觉得挺有趣,可居住在这里的堕民每日进进出出,显然不会觉得有趣,但他们也习惯了,没什么抱怨的,日子艰难也要挨蹭着过下去。
堕民们很勤劳,这下雨天在家里也不闲着,张原一路慢慢走进去,听到弹棉花的“嘣嘣”声,看到父子二人坐在门边扎那烧给死者用的纸房子、嗅到熬饴糖的焦甜香味,忽然听到胡琴悠扬而又凄切的声音,板鼓的声音也点进来了,还有唢呐、三弦——
“少爷,这些堕民还快活得很哪,吹拉弹唱的,我听说可餐班的那个弹三弦的瞽师也是这三埭街的人。”
小奚奴武陵觉得这里很热闹。
张原知道这是堕民中的乐户在练曲,这应该就是绍兴戏越剧的前身吧,越剧就是绍兴堕民发展起来的。
一个穿着黑色比甲的妇人立在屋檐下抬头看着天,似乎是想出门,张原近前作了揖,问道:“请问一下,常在大善寺前卖橘的那位小姑娘是住在这边吗,那姑娘头发有些发黄,年龄不大,个子与我差不多。”
这少爷模样的人竟向她作揖,这让那妇人有些惊惶失措,没听明白张原说什么,张原就又重复了一遍,妇人方道:“不知少爷问的是不是真真,真真前些天是在大善寺卖橘子?”
张原道:“那个真真会武艺吗?”
妇人道:“这个贱妇就不知道了,不过真真的爹爹似乎会武艺,这里的人都管他叫黄须力士。”
张原心道:“黄须?那肯定就是了,那堕民少女被喇唬欺负只敢逃跑不敢还手,可见平时也很少展露身手,嗯,真真,这名不错,梦里真真语真幻——”
问明了真真家的位置,张原谢了那妇人,与武陵、能柱继续往堕民巷深处走去。
那妇人看着张原三人走远,这才撑了一把破伞往巷口走去,还没到巷口,迎面四个汉子大步过来了,戴着宽竹笠,脚下是草鞋,一人劈面喝问:“兀那贱妇,前些天在大善寺卖橘子的那个小贱人是不是住在这街上?”
这堕民妇人赶紧退让在一边,问道:“是真真吗?”
“什么真真假假。”那汉子瞪眼道:“我问的是卖橘子的小贱人,你不知道吗?”
那妇人见这四个汉子凶神恶煞的样子,不敢多说话:“贱妇不知,几位老爷问别人吧。”
那汉子“哼”了一声,与三个同伴大步走过,踩踏起的污水溅湿了妇人的比甲,妇人心道:“这伙人就是找真真的吧,真真犯什么事了?不过先前那个斯文多礼的少爷应该不是来找真真麻烦的——”
张原依那妇人指点,找到一家门前竖着一架竹轿的人家,窄窄的木门紧闭着,张原收起伞,过去敲门,只敲了两声就听到屋里有人问:“谁人?”
这正是那个堕民少女的声音,张原先前的担心放下了,喇唬们应该还没来滋扰,应道:“是我,张介子。”
那堕民少女当然不知道张介子是谁,只是听声音有些耳熟,“吱呀”一声开了门,看到立在矮檐下的张原,她那双黑里透着蓝的眸子霎时瞪大,很吃惊的样子,赶紧低头福了福,问:“这位少爷,有什么事吗,那日真是多谢了。”抬起头来时,谦卑的神态中隐含戒备和倔强,她不清楚张原找到这里做什么,这几天她都在提防着喇唬,虽知张原与那些喇唬不是一路人,但还是感到紧张。
张原还没答话,就听得里屋有个男子问道:“真真,是谁人?”
名叫真真的堕民少女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道:“少爷,我爹爹问你是谁?”
张原微笑道:“我姓张,张原,张介子,就住在府学宫那边。”
里屋的男子道:“张家少爷啊,抱歉抱歉,小人近来身体染病,不能听差,少爷另找人吧,抱歉——”剧烈咳嗽起来。
堕民少女真真见张原眉头微皱的样子,料想张原不是来找她爹爹的,轻声道:“我爹爹是轿夫,病了好几天了,不能出工——张家少爷,你有什么吩咐呢?”
蓬门陋户,潮湿阴暗,这堕民少女真真与其他堕民女子一般穿着蓝黑两色的裙裳,但雪白的脸、明亮的眸子就好似污泥地中生出的白莲,这才是真正的蓬荜生辉。
张原竖起伞尖朝下滴水,说道:“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那几个喇唬没来滋扰吧?”
堕民少女真真道:“没来,还真是怕他们来,爹爹又病着——张家少爷,你,要进来坐一坐吗?”
堕民少女真真雪白的脸颊微微有些涨红,有点害羞,有点卑怯。
左邻右舍已经有人探头在看,老站在门前也不像话,张原道:“好。”跟着真真进屋,这房子低矮狭小,只有里外两间,外间就是烧饭的灶台,还有一张方木桌、几条矮凳,虽然寒酸简陋,但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会显得肮脏龌龊,只是屋里有一种草药的味道,还有病人的味道,张原对这些比较敏感,嗯,灶台上一个小泥壶正“咕嘟咕嘟”在煎药,这户人家只有这父女二人吗,这年幼女孩子既要外出卖橘子,又要照顾生病的爹爹,可知这日子艰难——
这家里显然没有来过像张原这样的贵客,少女真真有点不知怎么应客,手别在身后、脸涨得通红、眼睛不敢看张原,还是张原提醒她:“药是不是煎好了?”她才大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扭身去把泥壶里的药斟在一个瓷碗里,端在手里道:“张家少爷,那我先给爹爹喂药了。”
张原道:“令尊得了什么病?”心想你爹爹人称黄须力士,应该是身强力壮的啊,什么病把他打倒了?
真真看着手中碗里升腾的药气,说道:“爹爹突然发病的,发高热,全身发黄,还发昏——”有一滴眼泪落在药碗里,赶紧拭泪。
张原懂得一些病理常识,说道:“这应该是急性黄疸,请的哪里的医生开的方子?”
真真抬眼惊喜地看着张原,问:“少爷会治病吗?”
张原不答,指了指她手中的药碗。
真真答道:“这是一个街邻帮忙采来的草药,倒是有点用,可黄热就是退不尽。”
张原心知这堕民家庭贫困,付不起医生的诊金,只有自己胡乱吃些草药,扛过去就过去了,扛不过去就死了,心道:“我张原不是救世主,可既然见到了,那就帮一把,真真的父亲会武艺,从军可比当轿夫强,怎么能让他病死在这破屋下。”便道:“这药别吃了,你爹爹还走得动路吗,跟我去找医生看病。”
堕民少女真真又惊又喜,朝里屋叫了一声:“爹爹——”又放下药碗,跳进里屋,不一会儿扶出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来,这大汉三十多岁,面如淡金,颌下一绺短须,须色金黄,果然是黄须力士,只是两眼凹陷,气色颓败,病得实在不轻。
大汉强撑着见礼道:“张家少爷,小人穆敬岩,少爷恩德,小人父女感激不尽。”
穆敬岩那日听女儿回来说起过大善寺后山有个少爷帮助她的事,这时见张原还只是个少年人,略略放心,就怕是觊觎他女儿美色的,他女儿还小,今年才十四岁。
张原见穆敬岩两腿打抖的样子,从这里走到雾露桥鲁云谷那里去显然不可能,便道:“真真姑娘,你找一个乡邻,我这里有个仆人,两个人用外面的竹轿抬你爹爹去看病。”
穆真真道:“我可以背我爹爹去。”
正这时,听到门外有个粗嗓门叫道:“穆真真,穆真真那个小贱人,给老子出来!”
第三十九章 快使用双截棍
张原一听那粗嗓门就知道来的是那个绰号二虎的喇唬,还真是不早不晚,恰恰就是这时候来了,他却不知二虎被堕民少女穆真真兜心一拳击中心窝,痛得直不起腰来,从衙门出来后回家躺了一天,又吃了伤药,内服外敷的这才好了一些,倒费了数钱银子,是以今日一早就纠集了三虎、四虎和六虎,又和衙门的刘班头打了招呼,气势汹汹的就来了,因为领教了那堕民少女会武艺,所以这四喇唬袖子里还藏着匕首和短棍。
穆真真也听出来者是谁了,脸色一变:“爹爹,是那几个喇唬找上门来了。”眼睛却看着张原,显然是想张原给她撑腰,那她就敢放手与喇唬打,她不怕他们。
张原道:“我去看看。”走出门去,就看到四个喇唬堵在门前大呼小叫。
张萼的健仆能柱瞪眼道:“叫什么叫,我家公子在这里,走开走开。”能柱平时跟着张萼,那也是横着走的。
二虎、四虎和六虎看到张原从窄门走了出来,一齐瞪大了眼睛,叫道:“怎么又是你!”
二虎揉着心口怒道:“好小子,害爷爷差点吃官司,若不是爷爷衙门里有人,爷爷就被你害苦了。”
张原问:“你们衙门里的靠山是谁啊,说出来,吓吓我吧。”
“告诉你,那刘——”
四虎就要叫出刘班头的名字来,被二虎制止住,二虎打量着张原,反正已经撕破脸,也不客气了,问道:“小子,你真是张汝霖的孙子,我看怎么不像,你跑堕民巷干什么?”
能柱怒道:“敢犯我家大老爷的名讳,活腻味了是吧。”能柱是个莽夫,也不看看对手有几个人,攘袖就要上前动手。
张原知道能柱不会武艺,肯定打不过这四个喇唬,叫道:“能柱,且慢动手。”对四喇唬道:“还是把你们衙门里的人叫来,大家好好说话。”
那个三虎一直没说话,冷眼看着张原,这时笑着开口道:“我知道这小子是谁了,张瑞阳的儿子,东张的,以前我见过,这两年长大了差点认不出来了,他不是西张张汝霖的孙子,不用怕他——不过咱们还是别理睬他,揪那小贱人出来就是。”
即便是东张子弟,那也不是一般喇唬敢惹的。
二虎便冲着张原作出一副凶相道:“小子,别不识相,滚远点,若你是张汝霖孙子我等还忌惮你三分,可你既然没那么好的命,没生在西张,那就老老实实滚开,不然爷爷们的拳脚可不长眼。”
能柱就叫道:“介子少爷,能柱去叫三公子来吧。”
张原道:“不必。”听到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回头去看,穆真真扶着她爹爹穆敬岩出来了,穆敬岩双手撑在门框上咳嗽喘气。
张原问穆真真:“这里有四个喇唬,你打得了吗?”
穆真真问:“算是少爷你打的吗?”
张原笑了起来,点头道:“算,打倒了全部绑起来,我跟着去衙门,你不用去。”
那穆敬岩喘着气道:“真真,莫要与人动手——”
穆真真道:“爹爹,张家少爷说了,算他打的,我只是代张家少爷打人,对不对,张家少爷?”
张原笑道:“很对。”
那四个喇唬早已气得七窍生烟,二虎性子暴烈,摘下头上的宽沿竹笠猛甩过来,被能柱挥手打落,二虎已抽出藏在袖底的短棍,枣木,两头包铁,约一尺四寸长,狞笑道:“小子,滚开,不然敲烂你脑袋——那小贱人,今日你跟我们走就饶了你,不然砸了你这破家,你这个病爹我看也没两口气了,就让爷爷送他上路如何?”
四虎、六虎也一齐抽出短棍来逼近,只有三虎右手依旧笼在袖中,刀子一般不轻动。
穆真真从她爹爹穆敬岩腋下钻过,眨眼的工夫又钻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样古怪的武器,两截棍子,一长一短,长的那截约一尺二,短的八寸,双棍之间以四寸长的铁链相连——
“双截棍,快使用双截棍——”
张原瞧得有点发呆,穆真真会使双截棍,这明朝时就有双截棍了吗,虽然这双截棍两截不是一样长的,但显然是故意这么制作的,明朝的双截棍就是一长一短的吗?
穆真真一个箭步就拦在张原三人跟前,这时那二虎挥舞着包铁枣木棍已经率先冲过来,穆真真右腕猛地一抖,短的那截棍子如毒蛇吐信般迅捷弹出,“啪”的一声,棍梢抽中二虎执棍的手腕,二虎“啊”的一声痛叫,短棍落地,捧着手腕跳后几步,嘴里“咝咝”吸气。
穆真真也没追过去再给二虎几棍,退回一步,拦在张原身前,这位置正是檐漏处,一串串雨水直接落在少女穆真真雪白的脖颈上,她好似浑然不觉,苗条的身子微微躬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兽。
二虎叫道:“这小贱人厉害,哥几个一起上吧。”
这时住在穆真真家附近的左邻右舍都有人站了出来,指指点点骂那些喇唬,四个喇唬有些心虚,那二虎叫道:“看什么看,穆真真这个小贱人前日在大善寺卖烂橘子骗钱,还打伤了哥几个,以贱殴良,罪加一等,我今日是揪她去见官的——六虎,去叫刘班头来,刘班头应该到巷口茶楼了。”
六虎答应一声,转身向巷口跑去,还没跑出就欢喜地大叫一声:“刘大哥,你来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差役身穿淡青色盘领衫,戴平顶巾,系白搭膊,佩带锡牌,也不带伞,冒着细雨大步而来。
左邻右舍那些堕民一个个噤若寒蝉,穆真真脸色也煞白,原本有力地握在手里的双截棍也有些打颤,转头望向张原,叫声:“张家少爷——”
堕民最怕见官,不管有理没理,到了刑科房先挨几板子然后再问话,十四岁的穆真真这时就像一只落在了笼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