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所有秀才都能参加乡试的,必须要进行选拔,每逢子、午、卯、酉乡试年的五月底之前,提学官要下到各府召集生员考试,一、二等的才有资格参加八月的乡试,张原是去年道试案首,不须科考就获得了乡试资格,若是这次乡试不中,那么下科张原想要参加乡试的话也得先进行科考——
张原道:“师兄一定能考一等的,到时我们结伴去杭州。”
王炳麟摇头道:“我还真是信心不足,不怕介子取笑,若婴姿是我,那考一等没问题,你看看她总结的作八股法,我远远不及。”起身道:“好了,我先告辞。”
张原道:“王师兄用了午饭再回吧”
王炳麟婉辞。
送走了王炳麟,张原回到投醪河畔书房,他现在会客、交友一般都在这边,商澹然来木楼之前会先让云锦来看有没有外客,在木楼这边侍候的是穆真真——
王炳麟送来的那个书箧静静地卧在桌案上,书箧是竹子所制,防水、坚韧,应是新制的书箧,犹有竹子的清香——
张原仔细翻检其中书册,除了《春秋定旨》、《读左辅义》这些论春秋书籍外,还有归有光、汤显祖、董其昌这些八股名家的时文选集,还有三卷《浙江乡试头场七篇佳作赏》,这应该都是王婴姿从浩瀚的八股书堆中精选出来的,开卷最有益的,在书箧角落里是两卷王婴姿的读书笔记和总结的作八股法——
张原翻看那册“作八股之法”,王婴姿以流丽的行楷写道:
“作八股之法,能熟知古文之妙境,而俯就时文之规矩,和养心性,体认题旨,开万古之胸,抒一己之得,则自然不今而今,不古而古,非时文而时文,非先辈而先辈。若存一摹时文之心,即非时文;存一摹先辈之心,即非先辈。譬作诗家必欲句句是杜,定非真杜;譬临池家必欲笔笔是王,定非真王。何者,为梏于古而己之才性不出也……”
张原边看边点头,婴姿师妹总结得极好,这比王思任老师仅仅从技巧上讲作八股文法更进了一步——
张原一页页细读,读到婴姿论主考官一章,举的例子就是徐光启那篇解元卷子“舜之居深山之中”,婴姿分析这篇制艺为何会先被阅卷房官黜落又被总裁焦竑擢为第一?原因是徐光启在文章中融入了与正统儒学迥异的王阳明心学,还有庄子、老子的思想——
——嘉靖末年以来阳明心学虽然兴盛,但传统儒学依然是官方思想主流,所以那阅卷房官黜落徐光启的试卷也很正常,思想异端嘛,徐光启此前连续五次应乡试不中也很正常,但在徐光启第六次乡试时,遇到了总裁焦竑,焦竑就是宗奉阳明心学、主张三教合流的大儒,从落卷中看到徐光启这篇制艺,赞叹不已,置为第一,看似科举佳话,其实有深刻的内在思想原因,偶然中包含着必然——
张原看到这里,不禁拍案大叫,有豁然开朗之感,心中极是喜悦,对自己的八月乡试更有把握了——
“张郎,何事狂喜?”
商澹然走了进来,笑盈盈问。
张原道:“心中困扰一朝解惑,能不狂喜!”
商澹然看着张原手里的手稿,那书法明显是女子的书风,她知道王思任之子方才来过,这书箧和书应该是王公子送来的,问:“谁能为张郎解惑?”
张原迟疑了一下,答道:“王婴姿小姐。”
商澹然“哦”的一声,说道:“让我来看看这一节。”取过这册《作八股之法》看“论总裁”这一章,联想到前日张原与她说过的关于主考官的困惑、关于徐光启落卷而又解元的困惑,王婴姿这一章就是专门解张原之惑的,分析得极好,这并非冥冥中有天定,而是有其必然性——
商澹然赞叹道:“王小姐真是大才,只可惜是女儿身。”
张原笑了笑,没说什么。
商澹然也不再多问,只是道:“张郎可要我为你念书听?”
张原道:“好,就把这册作八股之法读完吧。”
商澹然在张原对面坐下,执稿念诵:
“——今之八股名家或讲机局、或尚才情、或喜词藻、或征引及于子书、或摹仿涉于集部——”
看着书案对面的张原闭目倾听的样子,商澹然忽然想:“张郎会不会在心里想象是王婴姿在为他念书?”
这个念头太烦人,商澹然赶紧收摄心神,专心念书。
五月二十三,浙江提学王编按临绍兴府学,主持了绍兴府八县四千多名生员的乙卯科考,有八百名生员被置为一、二等,这八百生员取得了八月的乡试资格。
王提学在离开山阴之前,破例召见张原,勉励有加,八月乡试,王提学将作为副考官,自然希望得意门生张原能高中——
关于主考官,王提学对张原道:“传闻庚戌科探花钱受之将作为浙江乡试总裁,不知真确,不过你可预先揣摩钱受之的制艺,他是八股名家,不管来不来浙江主持乡试,学习其制艺总是有益的。”
钱受之便是钱谦益。
第三百一十九章 怒放的生命
五月初四凌晨,绿梅诞下一子,啼声洪亮,张萼母亲王氏只有张萼这么一个儿子,现在有了孙儿,虽是庶出,也是大喜,即命张萼写信向在京的父亲张葆生报喜,又与张萼妻祁氏商量,立绿梅做了侧室,算是有个名分了——
六月二十二,张萼之父张葆生从京中通过急递铺传回家书,带来一个确切的消息:今年浙江乡试的主考官果真就是五年前庚戌科探花钱谦益。
张原自王提学提醒他说钱谦益极可能主持乙卯浙江乡试,便开始做准备了,不仅读婴姿师妹帮他找的钱谦益八股集子,更请宗翼善帮他去常熟搜罗钱谦益的诗文,他要全面了解钱谦益的学术思想和诗文风格,就在张萼收到京中来信的次日,宗翼善也从常熟赶回来了,带来了一叠钱谦益的诗文稿子,有的是刊刻的,有的手抄的,总计不下二十万字,把钱谦益十五岁时作的《留侯论》都找来了——
七月下旬就要启程去杭州,只有一个月专心学习的时间了,张原现在名声在外,每日访客不断,有请教作文秘诀的、有要寄献田产的、有投身为奴的、还有请张原出面说情的……让张原学习很受干扰,今年绍兴的暑天又格外炎热,读书作文,汗流浃背,穆真真给他扇扇子,一面自己擦汗,天气真是热得邪门,所以当大兄张岱来约他去玉笥山天瓦庵消暑读书,张原即欣然同往——
六月二十四日一大早,张原暂别二老和娇妻,骑白骡雪精,带了来旺和武陵,与大兄张岱还有周墨农、祁彪佳一行十余人出稽山门、过大禹陵、上到玉笥山半山的天瓦庵,天瓦庵并非尼庵,是一座供奉观世音菩萨的小庙,庵中长老是山阴张氏本家,连同庵里的七个僧人都由西张供给衣食,等于是山阴张氏的家庙——
天瓦庵往上就是极险峻的螺丝路通往香炉峰顶,左临深谷,寺前寺后满是高槐深竹,又且地处玉笥山西南麓,天晴日要到巳时后才会有日头晒过来,而到了午后申时初,日头又被香炉峰遮住,所以天瓦庵极是荫凉,张元汴、张汝霖都曾在此避暑读书——
张原一入山门绿荫中,就觉暑气顿消,赞道:“果然是盛夏读书的好去处。”
挑着行李的能柱、来旺几个健仆汗流浃背,在山门前歇下担子擦汗,大呼“凉快”。
张岱笑道:“燕客也想来,被大父骂住了,说他是害群之马,会耽误我们备考,不让他来。”
周墨农、祁彪佳皆笑。
张萼是纳粟监生,没有参加乡试的资格,只有在国子监毕业后做个不入流的小官,张萼自然是不耐烦去做那俗吏的,按规定他今年还要继续去国子监就读,但张岱、张原不去,他一个人也不想去——
天瓦庵长老还山先一日已经让僧人将五间客房洒扫干净,专等张岱几人到来,这时便安排众人住下,并说酒肉不禁,只不要在大殿上菩萨面前吃喝就是了,张岱道:“我等只跟着还山大师茹素,洗洗肚肠,肉食者鄙嘛。”
还山长老笑道:“使得,使得,小庵的素菜也还吃得。”
这样,张原就在天瓦庵住下,每日上午、下午读书、作文,夜里一道评议日间作文、交流心得,作文的安排完全照乡试的三场,毎三日一轮,首日作制义七篇,其中四书题四篇、经义题三篇,四书题每篇两百字以上,经义题三百字以上,七篇总计不少于两千字,规定如此,但写起来往往不止两千字,三千、五千都有,必须在一天时间内完成,明代乡试与清代乡试不同,一场只考一天,清代是一场考三天,所以对一般士子来说一天作七篇文用时是很紧张的了,但张岱、张原、祁彪佳都是出了名的捷才,周墨农稍斟酌,但也不慢,上午三篇、下午四篇,犹有余暇——
次日则作判词五条,用骈骊体,每条百字左右,另再拟诏、诰各一篇,不少于三百字——
第三日试策,作五题,长短不限——
每天夜里,四人围聚在一起互评作文,评一人的作文时,另三人就分别担当房官、副主考和主考,要写批语,连续三日作文之后,暂停一日,这日专门研读钱谦益的诗文,主要是张原开讲,钱谦益的这些文稿张原已经全部读过,张原总结的是:钱谦益的学术思想特点是穷经学古,具有回归学术本源、经世致用、重建纲常等内涵——
不管日后钱谦益是不是头皮痒、水太凉、是不是临终悔恨没有死在乙酉日以全名节,现在的钱谦益年方三十四岁,才气横溢,胸怀大志,欲以两汉学风来纠正当今空谈肤泛的风气导致的学术蛊坏、世道偏颇和国事不振——
通过对目前搜集到的钱谦益早期诗文的研究,张原对钱谦益的思想倾向、文风喜好已经有了深刻了解,钱谦益的思想极其博杂,无书不读,既宗两汉,却又受阳明心学、佛经、道藏和先秦诸子的影响极大,诗文能突破复古派的僵化模仿、竟陵派的狭隘和公安派的浅薄,文风淹博雄厚,能把铺陈学问和抒发性情很好地结合起来,纵横曲折,奔放恣肆,钱谦益在诗上用力尤勤,揣摩唐宋名家,转益多师,很善于学习,钱谦益的诗名列江左三大家之首,名不虚传——
山中的日子过得极慢又极快,早起看晨岚舒卷,山中雾气在注目间不知不觉消散殆尽,晚看落日红霞,看着那云霞变在香炉峰上空变暗、变灰,好似一炉炭火在慢慢冷却,那暮色一点点降临、笼罩,夜风微凉,时光偷转,这就二十多天过去了——
张岱四人都觉得这次天瓦庵读书受益极大,所以七月十四下山过盂兰盆气,七月十六又上天瓦庵,相约再作两轮文章,二十四日再下山准备去杭州——
七月十八午后,张原在僧舍西窗下作策论,窗外槐竹的绿衬着日光映进来,扑面临头,受用一绿,绿得清凉,绿得剔透,笔尖下流淌出的一个个小楷字也作鲜碧色——
张原在愉快清凉的心境中下笔如飞,申时末,作完五篇策论,看大兄张岱和祁虎子,还在作第三题,周墨农更慢,才开始作第二题——
静极思动,张原收起纸笔道:“大兄,我上香炉峰顶看落日夕照去了。”
张岱正专心作文,随口应了一声。
张原喝了一碗凉茶,带了武陵出了天瓦庵,经螺丝路向香炉峰顶攀登,这螺丝山道有近千级石阶,山道一侧是悬崖峭壁,巉岩突兀,颇为险峻——
螺丝路一绕,转到玉笥山东面的半月岩,槐竹掩映的天瓦庵黄墙黑瓦看不到了,在半月岩下方,大片大片的翠竹绵延往下铺展百余丈,一条山涧在竹林间忽隐忽现,斜阳映照,竹林滴翠,那山涧仿佛就是竹林翠色汇聚成的,再往下,松峡石麓,古木红叶,间有亭台楼阁,檐尖高出林皋——
张原忽然对上香炉峰看落照失去了兴趣,对武陵道:“小武,我们到那竹林山涧去玩玩。”
武陵一看,喜道:“那是王老爷家的避园——”看少爷没搭腔,心道:“少爷岂会不知道,少爷是想去看他的婴姿师妹了吧,不会这么巧,师妹也在那园子里吧?”
武陵装作兴致勃勃道:“好,去山涧边玩玩,还可以游泳。”
在武陵心里,对少爷与王婴姿小姐的《西厢记》还存着期望,王小姐十八岁了,就因为少爷的缘故而不肯谈婚论嫁,王小姐很痴情哪,不过怎么办呢,王小姐不是王微姑,棘手哇,不过先“西厢”一下似乎也不要紧吧——
武陵跟在少爷身后,小心翼翼从螺丝道岔下,向竹林山涧方向走下去,没有路,山坡很陡,好在大大小小的竹子密集,两个人就象猿猴一般从上一株竹子扳到下一株竹子,一路吊着竹子往下,临到山涧边,山坡突然平缓下来,两个人手臂和脸颊都被竹梢扫出血痕,出了一身汗,互相看看,都是哈哈大笑,觉得很痛快。
这片竹林就是前年春张原与王婴姿挖笋之处,竹子生长得很快,已无法分辨王婴姿扶竹大哭的那株竹子是哪一株了,春来未挖取的竹笋长成了一竿竿青翠可爱的小竹子。
来到山涧边,回首朝香炉峰看,竹林翠梢之上,一轮红日早已落在了山峰之后,估摸着现在应该是酉时二刻自鸣钟五点半的样子——
张原在山涧边捧水洗脸,忽道:“小武,我们游水去避园,再绕路回天瓦庵如何?”
武陵道:“好极。”生长绍兴水乡,对水天生亲近,这山涧之水清澈见底,能小鱼在涧底石头间倏忽游动,让人很想到水里象鱼儿一般游动——
张原摘了方巾、脱了遥篮屯嗦模仙砭啵律硎羌跋パT裤,回头看武陵,还是儿童游泳的习惯啊,脱得精光,不禁失笑——
见少爷笑他,武陵又赶紧把短裈系上,学少爷的样子把衣服和袜履包在一起单手举着,淌入山涧——
今年绍兴又有旱相,立夏以来只下过一场雨,这山涧也清浅,水才淹到膝盖,不过往下游走了十来丈,水就到胯部了,再走了数丈,水齐腰,整个身子干脆扑进水里,只把脑袋和举着衣履的左臂露出来,顺水向下面游去,准备到避园那处临溪的木阁上岸——
山涧一折,那座山阁在望,且慢,阁边临水木台坐着的是谁?
武陵眼尖,认出那就是王二小姐,心里大叫:“有缘,有缘,这王二小姐好似专在这里等我家少爷,对了,少爷该不会真是和王二小姐约好的吧,那我小武得知趣,要回避,好让少爷方便行事。”
武陵便就近攀住一块岸石,止住身子,看着少爷手托衣履,好象送礼似的顺流而下游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