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人声嘈杂,聚在这边的人气息各异,六个月大的张鸿渐醒来了,眼睛乌溜溜看着抱着他的人,一眨不眨,商澹然轻轻揉了一下儿子的小脸蛋,笑道:“仔细认认这人是谁?”
小鸿渐点漆一般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张原,小嘴慢慢张大,在张原以为儿子要哭的时候,这孩儿却绽开一个笑,并且“格格”的笑出声来,边上的景兰、景徽都乐坏了,都去亲小鸿渐,小鸿渐这才“哇哇”大哭起来,但两个表姐不再骚扰他,他很快就止住了哭,他的哭是表示不满、是表示拒绝——
商澹然笑道:“他不怎么哭的,爱笑,象小徽小时候,见人就笑。”
“象我?”景徽看着小鸿渐,抿着嘴不说话了,剪水双瞳盈盈欲笑,不知想些什么。
张原亲了一下儿子脸蛋,交给周妈抱着,对张岱道:“大兄,我与你一起去见刘氏嫂子。”张岱待在这边舱室不想去见刘氏可不行。
刘氏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等着张岱来叫她下船,相见也只干巴巴说了几句话,张岱扶她下船,与傅氏见一礼后便乘上马车。
商澹然一行也上岸了,见到兄嫂,拜倒膝下,喜极而泣,商周祚含着热泪上下打量这个幼妹,六年前他离乡赴京就职,澹然与现在的景兰差不多大,如今已为人母了,他这个做长兄的真是欣慰。
商澹然拉着嫂子傅氏的手道:“嫂嫂比以前清减了啊。”
傅氏自前年小产后,身体一直不好,经常相见的人不觉得,商澹然隔了近四年不见,觉得嫂嫂明显消瘦且有病容,不免有些担心。
傅氏这时是一脸的喜气,说道:“京中没有亲戚走动,闷得紧,现在你来了,嫂嫂真是高兴。”
澹然五岁丧母后就由长嫂傅氏抚养长大,所以在傅氏眼里,澹然就和她女儿差不多,这时看小鸿渐白胖可爱,又是男婴,傅氏喜得合不拢嘴,让澹然母子与她同乘一辆马车。
来福已经雇了五辆马车和二十名挑夫,将船上的各种器物尽数搬上岸,器物运往李阁老胡同的那个四合院,商澹然一行人则到东四牌楼商周祚宅中用餐,张耀芳、张岱和刘氏一行则去泡子河畔,相约初十日到泡子河畔一聚。
商澹然从山阴带的器物极多,她离乡那日收到的各方礼品,张瑞阳都让她带到京中来,到了嘉兴又有张若曦送的大量礼物,还有杨石香的五千册书,二十名挑夫一次都不完,来福赶紧又雇了十人,与符成、汪大锤一道领着往皇城西侧的李阁老胡同去了。
张原本来是打算澹然在东四牌楼这边与内兄一家聚餐之后便去李阁老胡同那边过夜的,因为这边住不下这么多人,但用餐时嫂嫂傅氏说要留澹然母子在这边先住几天,张原就安排王微和蕙湘、薛童、姚叔先住过去,符成、来福、汪大锤也留在那边,一应日常用物都已经准备好的。
有了个小婴儿,这四合院就焕发了生气,欢声笑语不断,景徽最爱逗小鸿渐,夜里歇息时,穆真真就搬到邻室与云锦、玉梅一起住,她那张床由周妈带着小鸿渐住,那是外间,里间就是张原的大床,这夜商澹然当然与张原同床共枕,临睡之前,周妈把小鸿渐抱来让商澹然喂奶,小鸿渐胃口不小,半夜时还要吃一次奶——
当着张原的面给儿子喂奶,商澹然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第一回呢,周妈笑嘻嘻退到外间去,张原就拿个小杌子坐在边上看儿子吃奶,小喉咙吞咽“咕嘟咕嘟”的,一手还抓着澹然的另一只奶,似担心父亲张原会抢——
张原笑道:“慢慢吃,别呛着,爹爹不和你抢。”
商澹然俏脸绯红,微嗔道:“都是做爹爹的人了,说话要正经些。”
张原道:“夫妇之乐,怎么一本正经。”说着,把儿子的小手拿开,覆上他的大手,稍一揉捏,指掌间就湿稠稠的了,缩手一看,一手的奶汁——
商澹然吃吃的笑,却见张原嗅着手道:“真香”,还在掌心舔了一下,又道:“真甜。”摸了摸儿子脑袋道:“小子口福不浅。”
商澹然笑得不行,身子一动,奶头从儿子口中拔出,小鸿渐正吃得起劲,没得吃顿时“哇”地一声大哭,商澹然赶紧又塞回去堵住儿子的嘴,哭声戛然而止。
张原不再与澹然调笑,问澹然离乡时的情景,叹道:“我母亲不知道有多舍不得你们离开山阴呢,现在小鸿渐是她老人家的心头肉。”
商澹然道:“那我们明年把二老也接到京中如何?”
张原摇头道:“这京中他们住不惯的,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在家乡住得惯,你与鸿渐在京中住几年,待鸿渐长大一些,你们母子回山阴代我孝顺两位老人家。”
商澹然应道:“我就是这么想的呢。”感觉怀里的儿子不再吮吸,低头一看,儿子吃奶吃着吃着就睡着了,便掩起胸衣,唤周妈进来抱小鸿渐出去睡,小心不要让小鸿渐吐奶,小鸿渐吃得太饱容易吐奶。
夫妇二人上床,分别一年,自是分外恩爱,这一夜,张原尝到了妻子甘美的乳汁,真正的甜蜜,都说丈夫是妻子的第一个孩子,不知是不是指这事?
三日后,张原与商澹然搬到李阁老胡同那处四合院,傅氏很是不舍,澹然说隔两三日就会带着小鸿渐回来看望兄嫂,嫂嫂也随时可以带着景兰、景徽来李阁老胡同这边,乘马车不用半个时辰,京城道路平坦,很方便的——
这日张原在翰林院听到一个消息,南京礼部侍郎沈榷有文书回复翰林院和詹士府,要求将辩论之期延后十日,因为他们那一方的人恐怕不能在十月底前赶到京城,同时沈榷把参加辩论的名单报了上来,除沈榷自己外,还有南京礼部郎中徐如珂、江南高僧莲池大师、绍兴名儒刘宗周——
第四百二十五章 知彼知己
刘宗周是明代最后一位大儒,乃当世继承发展王阳明心学的第一人,学问渊博自不必说,其反对天主教抵制西学也很出名,樊树志的《晚明史》曾有相关论述,崇祯十五年即公元一六四二年,那时李自成、张献忠已经横扫河洛、洪承畴的十三万大军溃败于松山、奴酋皇太极随时可能踏破山海关进攻北京,就是这种内忧外患已经到了极点的危亡之际,刘宗周竟还反对崇祯皇帝任命西洋传教士汤若望监制火炮,说什么“不恃人而恃器,国威所以愈顿也,汤若望倡邪说以乱大道,已不容于尧舜之世,今又作为奇巧以惑君心,其罪愈无可逭,乞皇上放还本国,永绝异教”,其迂腐僵化简直无法理喻——
四年前在山阴大善寺,张原去拜师求学,刘宗周提出收张原为弟子的条件是要张原答应二十岁前不要参加科举专心做学问,时不我待,张原拒绝了,但刘宗周依然对他奖掖有加,先生向高攀龙、邹元标、李邦华等知交故友夸奖他的学识,可以说刘宗周与他有半个师生关系,而今,沈榷把刘宗周请来为反对天主教和西学辩论,实在让张原感到头痛,想必沈榷知道他与刘宗周的关系不错,刘宗周又是一个固执坚定的儒学大师,参加辩论对张原这一方威慑很大——
张原心想:“沈榷怎么不把焦太史请来辩论,徐光启和我都是焦太史门徒,老师与学生的辩论那就更轰动,这也是我最担心的。”转念道:“想来焦老师也不会淌这浑水,焦老师对儒、释、道乃至天主教都比较宽容,不象启东先生那般固执己见。”
傍晚时张原来到李阁老胡同寓所,这日正是澹然母子已经搬到这边来的日子,嫂嫂傅氏和景兰、景徽都在这边,这边是他的新居了,这两个月他命来福督促工匠对这座小四合院进行了一些小的改造,将门厅与内院右厢房前半部打通,以便交友聚会和用餐,同时将这部分右厢房临内院的门窗封堵住,以示内外有别,符成、来福、汪大锤、武陵、白马、姚叔、薛童这些男仆就住在外院与门厅相对的那一排厢房,从内院仪门进去,是一个长三丈二、宽两丈八的大天井,东厢房有一半隔给了外院,另一半的两个大间隔成四个小间供云锦、玉梅、蕙湘这三个婢女还有新雇的两个厨娘和一个洗衣妇居住,西厢房住的是王微和穆真真,商澹然已经知道穆真真有三个月的身孕,安排玉梅服侍穆真真,穆真真却不要玉梅服侍,说现在又没到分娩的时候,她还可以照常服侍少爷和少奶奶呢——
坐北朝南的正房四间,靠左第一间是张原的书房、第二间是饭厅、第三间是周妈和小鸿渐的房间,最右一间是张原、商澹然夫妇的卧室,内有小门与小鸿渐的房间相连,在这排正房后面有个小园子和一排矮房,是厨下、杂货间和浴房,早几个月张原来看这房子时,这后面小园子是杂草众生,还有蛇鼠出没,现在已是地面平坦,移栽了玉兰、桂树、香樟、桃树,还有罂粟、虞美人、山兰、建兰茉莉、秋葵这些草本花卉,除了秋葵外,其他花木都是枝丫棱棱,虽不是开花季节,但看上去很清爽,这一番整治四合院加上添置日用器物花费不下三百两银子,还算是节省的,京城居不易啊,工部营缮所的吴所正前几日遇到张原,问张原修缮寓所花费几何,可以由工部来出这笔钱,张原谢过吴所正,婉拒了,他张介子不占工部这点便宜,不然的话这种事传到那些与他为敌的言官耳朵里,又是一个弹劾他的好理由——
商澹然作为主妇,将外院、内院和后园巡视了一遍,对这边的住处很满意,这四合院比山阴东张的宅第还宽敞一些呢,就是后园没家乡的园子大,听说王微正让姚叔、来福在崇文门内的灯市街寻找商铺,年底就要搬到那边店铺去住,商澹然道:“修微为什么要搬到外边住,这西厢房有四个大间,以后你和真真都有了孩儿也尽住得下,何必搬出去?”
王微道:“夫人,若曦姐姐和相公要我打理商铺的,总要住在店里才行,王微每隔两日就会来向夫人问安。”
商澹然听王微这么说,料想王微已经与张原商议好了的,也就不再要求王微与她住在一起,她与王微之间,现在看来很和睦,但长期住在一起,难保不会发生一些龃龉和矛盾,王微不比穆真真,王微总有些傲气的,住到店铺去也好,妻妾之间关系淡一些反而更好,这样才可以相处长久——
现在张原从翰林院回寓所就近了,也就四、五里路,步行不须两刻时,九月二十九这日商周祚从都察院散衙也直接到这边来用晚餐,张耀芳、张岱父子也在这边,还请了祁承爜、祁彪佳父子,正开宴时,东四牌楼的商氏仆人带着清墨山人和董奶茶夫妇二人前来道喜,还捎来了民信局刚刚送到的给张原的几封信——
清墨山人是今天才听人说起张状元的夫人和公子到京了,于是和妻子董奶茶备了一份礼物到商御史府上拜见,老门子却道已搬到李阁老胡同去了,刚好民信局送了信来,便由商氏仆人领着到这边来了,董奶茶已经有八个多月身孕,肚子很大了,清墨山人极爱惜,雇了轿子抬着妻子到李阁老胡同,张原就留他夫妇二人用饭,让穆真真领董奶茶进内院拜见商澹然,商澹然听说是清墨山人给她和张原合的八字,又听穆真真说了董奶茶的可怜身世,便送了不少从家乡带来的礼物给董奶茶,嘱咐董奶茶以后多往来,有难处尽管说——
那一叠信就放在张原桌边,张原先看了一下是谁寄来的,有范文若、冯梦龙、夏允彝、罗玄父的信,最后一封却是焦竑从南京澹园寄来的,张原不忙着喝酒,先看焦老师的信,看罢笑道:“南京沈侍郎还真的想请焦太史来与我辩论,沈侍郎可谓处心积虑啊,焦老师岂会受他迷惑。”
商周祚已经知道沈榷报上来的参加辩论的四人名单,说道:“刘启东是当世名儒,素有清名,莲池大师是大德高僧,精研佛法,在江南一带深受僧俗爱戴,你们此次辩论不容易啊。”
张原道:“困难总有,我明日就要与徐赞善他们商议一下,对沈、徐、启东先生、莲池大师的相关著述进行专门研究,知彼知己才有胜算。”
次日是休沐日,张原与师兄徐光启到宣武门天主教堂与龙华民、庞迪峨、熊三拔、金尼阁等人商议辩论之事,要多准备一些天文、历法、地理、医药方面的资料,还要准备一些实物,诸如地球仪、三棱镜、西洋琴、龙尾车、恒升车等等,至于刘宗周和莲池大师的书,由徐光启和张原进行搜集研读,很快找到了莲池大师的《竹窗随笔》、《禅关策进》和《缁门崇行录》三种书,刘宗周的书只找到《圣学宗要》一卷和《刘启东时文集》一卷。
此后一个月,张原除了到翰林院坐堂看邸报、入宫给皇长孙讲学之外,其他时间都在研读佛学、儒学和西学,夜深人静时想想自己还真是累,八股文读了四年,一路考来中了状元,还是不能一劳永逸,还得辛辛苦苦学习,巧者劳而智者忧啊,但看到儿子鸿渐那纯稚多笑的小脸蛋,就觉得辩论一定要胜、西学一定要引进、对治理旱涝灾害大有裨益的《泰西水法》一定要推行、火枪火炮一定要加快研发,若是这次辩论失败,只怕连燧发枪都会在军队推行不下去,他的“冰河说”也会遭到猛烈的攻击,想要推广甘薯、土豆、玉米这些耐旱农作物的种植也肯定困难重重,朝中象刘宗周那样僵化自大的官员大有人在,他们依然认为大明是世界的中心,把大明国称为天下,以致于利玛窦献万国地图时不得不把中国位置挪在地图中心以取悦中国人——
十月二十五日,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一行抵达京城,当晚徐光启和张原就去拜会,李之藻与张原是初次相见,一番长谈下来,对张原的学识大为赞叹,象张原这样精通四书五经的年轻士子不少,精通西学的几乎没有,而张原的对西学的了解连徐光启都自愧不如——
李之藻私下里对龙华民、熊三拔等西洋教士道:“张原的非凡学识简直是出于天授,这岂不是圣父、圣子、圣灵对大明天主教徒的恩赐,有张原和徐子先在,圣教在大明就不会沉沦。”
龙华民道:“可是这位张状元却无意加入圣教,张状元似乎只看重我们耶稣会士的学问。”
李之藻道:“只要对圣教有益就好,几位要知道王丰肃、谢务禄已经被沈榷先行拘押,南京教堂已经遭封禁,若这次辩论失败,禁教令一旦施行,几位都得被遣送回澳门。”
龙华民这几个传教士默然不语,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