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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晌没听到房内动静,张原心想那位小贞姑娘口虽不能言,耳朵却不聋,怎会听不到他叫门,小贞不能回应,舞女具喜善是能回话的呀,莫非柳东溟等人趁他今日离了大同馆派人把两位少女抓走了?
张原用力推门,门从里拴上了,舍巴拔出尖刀伸进门缝将门栓割断,抬脚一踢,木门豁然洞开,房内一边昏暗,里间卧室似有动静,张原大声道:“小贞姑娘、具姑娘。”里面有响动但无人应声。
舍巴握刀率先冲了进去,“咦”了一声,张原进去看时,昏暗中见床前一个大浴桶,床上罗帐低垂,房间里充溢着槐花和水气,张原凝目望着那架子床,问:“小贞姑娘,具姑娘?”
罗帐一动,探出一个头来,鼻挺唇润,细眉秀目,正是少女小贞,两手揪着帷帐拢在自己脖子四周——
张原松了一口气,在昏暗里摇头微笑,两个朝鲜少女是在洗浴,他倒是莽撞破门而入了,说道:“抱歉,我在外面等一会,你们穿好衣裳,我有话与你们说。”说罢,与舍巴、马阔齐退到外间,立在门前,马阔齐“嗬嗬”的笑。
片刻后,里间油灯昏黄的光流出,少女小贞端着灯出来了,右衽白裳,紫色大裙,湿湿的头发已挽成一个髻,一根长长的大钗绾着,少女将油灯搁在小案上,弯腰向张原行礼,然后抬起脸,双颊晕红,又赶紧跪坐着磨墨,摊开一张高丽纸,取一支羊毫恭恭敬敬呈给张原——
张原微笑道:“你听得到的,不需我写字——具姑娘呢?”
少女小贞朝里间一指。
张原又问:“具姑娘身体好些了没有?”心想这么大动静还没把那舞女惊醒吗,难道伤势有了反复又昏迷了?
少女小贞执笔写道:“方才服了药,睡下了,还有些昏昏沉沉。”
张原“嗯”了一声,也在小案边跪坐着,眉头微皱,他今日见金处士忘了说小贞和具喜善之事,他明日就要离开平壤,这两个少女该如何安排?
少女提笔写道:“天使今日见了金先生未?”
张原命舍巴去房外巡视,对那少女道:“见到了,有些事情已有安排,但我国使团明日就要离开平壤府前往汉城,你和具姑娘何去何从?”
少女的手指纤长,执笔的样子很优雅,睫毛一闪,望着张原,笔下写道:“可以跟着天使上路吗?”
张原沉吟片刻,若把她二人留在平壤府,那具喜善定会被参尹朴奕鸿抓去严刑拷问,少女小贞只怕也要受牵累,他既已决定帮助仁穆大妃和绫阳君这一方,那就不能让具喜善落到柳东溟他们手里,当下问道:“具姑娘经得起马车颠簸吗?”
少女小贞写道:“上国的金疮药极好,具喜善可以乘车。”
张原道:“那就好,你们准备一下,明日随我一道启程。”说罢,向那少女点了一下头,站起身来往外走,少女小贞也赶紧起身碎步跟着,张原回身问:“还有何事?”
少女摇头,返身举着油灯要为张原照路。
张原微笑道:“不用照明,几步路而已,你回去歇着吧。”走到房屋拐角处回头看,那少女两手捧着灯立在门前,灯光映着明净的脸,眸光盈盈——
五月初四上午巳时初,在大同馆待了五天的大明使团终于离开平壤,动身前往王京汉城,柳东溟、柳西崖、禹烟、许筠、金中清诸人陪同随行,柳东溟已得到馆中密报,金处士的女弟子和那个自刺的舞女也跟着大明使团上路了,二女坐在张原的大马车里——
舞女具喜善伤势渐愈出乎柳东溟的意料,他原以为具喜善活不过三日,不料却被金处士的哑女弟子救活了,张原现在又带她们上路,意欲何为?
这日行了六十里路,抵达生阳馆,中和郡参事和咸从县县令设宴款待大明使团一行,中和郡参事向柳东溟禀报说大王遣绫阳君殿下来迎上国天使,已行至兴义馆,柳东溟即向张原、阮大铖二人道明此事,张原道:“贵邦大王盛情,待到王京,当面致谢。”心道:“金处士果然消息灵通,来的真的是绫阳君李倧。”
宴会上柳东溟又让金中清向张原询问如何处置舞女具喜善?张原道:“金处士的女弟子还在救治,等伤势基本痊愈、我问完话之后再交由柳大将处置。”
张原既这么说,柳东溟自不好再说什么,只安排人手盯着金处士女弟子和那舞女具喜善。
宴席散后,生阳馆的执役领着张原等人去歇息,一个执役突然在张原身边说了一句:“大人,明日将至黄海道,请一定小心一些。”
张原回头看时,那执役已经退到一边,灯烛昏暗,也看不清面目,馆中耳目众多,也不好再问,忽然想起少女小贞和具喜善,她们或许会有更真切的消息,便踅到两个朝鲜少女的房间,那房间就在他住处的隔壁——
阮大铖冷眼看到张原进了那两个朝鲜少女的房间,不禁嘴角噙笑,心想:“张介子表面装着柳下惠一般,上回禹参判送来女乐侍寝都拒绝,这几日却与一个哑女、一个舞女如胶似漆,状元公之风流趣味人所及啊。”摇了摇头,自进房歇息了。
油灯下,少女小贞在编织一个绒线缠背牌,具喜善靠坐在床边,见到张原进来,二女赶紧起身行礼。
张原问:“具姑娘身子好些了?”
具喜善立在床边,躬身答道:“多谢大人关心,奴婢身子好多了。”
少女小贞微微而笑,向张原躬一躬身,坐着继续低头编织手中的缠背牌,这少女虽然口不能言,但举止气度有一种寻常女子难有的优雅雍容,张原瞄了两眼她手中正在编织的缠背牌,这是端午节用来系在小孩子腰间避邪的,山阴就有这种习俗,没想到朝鲜也是如此——
张原问:“方才可曾有人与你们传递消息?”
少女小贞抬起头,清澈的眸子望着张原,轻轻摇头。
具喜善道:“没人与我们说过什么,倒是经常有人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张原道:“你们不要擅自行动就没事。”准备起身离开。
具喜善看了小贞一眼,问张原道:“大人,会发生什么事吗?”
张原道:“没事,明日上路你们待在马车里就无妨。”
张原回到住处,写了当日纪行日记,心里想着方才那个执役没头没脑的话,看来金处士已经联系到人手,准备明日在黄海道惊扰大明使团,但究竟何时何地动手却不知真切,这种感觉可不大好,让他有点提心吊胆——
五月初五继续上路,上午还是红日高照,午后突然乌云密布,眼看大雨就要倾盆而下,端午节前后天气就是这么晴雨变幻莫测,此地离黄海道治所还有二十里,附近也无避雨之处,那些锦衣卫带有雨具,披戴着继续赶路,张原坐进马车避雨,少女小贞和具喜善都缩到一边,张原笑道:“请允许在下避个雨。”
少女小贞微笑躬身,忽然将一个五彩斑斓的绒线缠背牌双手托着呈给张原——
一边的具喜善说道:“大人,这是小贞姑娘为大人编织的,祝大人出使敝邦平平安安,请大人一定收下。”
这种绒线缠背牌是小孩子佩戴的,张原都已经官居六品了,戴这个惹人笑,但不忍拂少女小贞的心意,伸手接过,含笑道:“多谢小贞姑娘,姑娘真是手巧,编织得很好看。”
少女小贞低下头去,她很想表达些什么,却无纸笔。
具喜善这两日身子好了许多,与张原也熟悉了些,感觉到这位年轻的大明使臣的善意,说道:“大人,这里有麻姑酒,大人要喝几口吗?”
端午节喝麻姑酒是中原习俗,张原笑道:“你们哪里来的麻姑酒?”
具喜善睁大眼睛道:“年年端午节前都有麻姑酒卖的。”
张原正待说什么,马车顶篷突然“噼哩啪啦”一阵急响,大雨下来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火枪惊魂
东南风劲,马车右侧承受的雨点尤急,车窗是早就关上了,“噼哩啪啦”密集的敲打声中还是有细小的雨沫飞入车厢,这一侧正是张原坐的位置。
“大人请坐这边吧。”细心而谦卑的舞女具喜善欠身要和张原交换位置。
张原道:“一点雨沫不妨事,你好好坐着吧。”
具喜善又问:“大人要喝麻姑酒吗?”手里拎着个葫芦酒樽,笑意盈盈。
张原心里有些奇怪这舞女的心理素质,随时可能被柳东溟抓去严刑拷打、小命难保,却还这么乐观,还时不时看一眼少女小贞,似乎和小贞在一起很快活的样子——
张原笑道:“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具姑娘陪我喝一杯?”
乌云似乎就压在马车顶篷上,车厢里昏暗如夜,瞧不清具喜善的神色,只听这舞女语气迟疑道:“奴婢怎敢在大人面前喝酒——”
张原一笑,接过那葫芦酒樽,这是瓷制的葫芦,沉甸甸的,张原不好酒,没打算喝,将瓷葫芦放在车厢一角,问那舞女:“具姑娘原先在景阳宫服侍仁穆大妃吗?”
具喜善小声纠正道:“大人,是仁穆王后。”
张原“嗯”了一声道:“仁穆王后。”
具喜善道:“奴婢自进宫后就一直侍候永昌大君——”说到这里,转头去看坐在车厢左侧的少女小贞,小贞把车窗开了一隙,凑着缝隙看外面的狂风暴雨,丰盛的长发挽成一个大髻,仿佛一朵黑牡丹,映得脖颈莹洁如冰雪——
具喜善回头对张原低声道:“大人,先不要说那些悲伤的事好吗,奴婢一想起宫中的事心就绞痛,那些事大人也应该都知道了,光海君真是太残酷了。”
张原看着少女小贞纤弱的背影,这个失语的少女似乎有不少隐秘,问:“具姑娘以前与小贞姑娘相识吗?”
具喜善迟疑着,临窗看雨的少女小贞回头冲她微微一笑,点了一下头,具喜善便道:“早几年曾经见过,那时小贞还年幼。”
具喜善言语含糊,显然回答不尽不实,张原也不再多问,瞑目思忖此行的得失,他意欲推翻光海君的图谋现在不能与阮大铖商议,也不能与甄紫丹商议,只有在抓到奴尔哈赤的使者纳兰巴克什后才能表明他的立场和态度,阴谋者总是那么孤独,而且现在还不知道纳兰巴克什到了哪里,能否抓住也是一个难题……
正这么想着,风雨声中听得车厢外书状官金中清大声道:“张大人,前边有座佛寺,柳大将说先避下雨再走,这暴雨实在太急了,坐骑都被雨水迷了眼。”
驿道左侧有一条小路斜斜向东,行了大约半里多地就有一座规模不小的佛寺,名罗汉寺,是黄海道最有名的佛寺,柳东溟先遣官吏差役前来通知寺僧,罗汉寺住持得知大明天使避雨来此,忙鸣钟聚集阖寺僧众皆来见礼,住持僧陪着张原、阮大铖以及柳东溟等人在方丈静室饮茶,张原不知金处士安排的刺客会在何时何地动手,所以一直悬着心,他只秘密叮嘱了穆敬岩、王宗岳、洪纪、洪信、马阔齐、舍巴六人要小心在意,其余人皆不知今日会有刺客惊扰,但一路行来,暴雨、佛寺都是平安无事,而罗汉寺距离黄海州城只有十余里地,看来路上不会有事,今夜倒是要提防——
在罗汉寺歇了小半个时辰,雨渐渐小了,但瞧这不甚明朗的天色要雨住云收似乎还早,柳东溟急着赶到黄海州城,便敦请张原等人上路,这时已经是申时三刻,再耽搁下去天就要黑下来了。
一行三百余人离了罗汉寺重新上路,细雨淅沥,道路泥泞,车马行得颇慢,待看到远处的黄海州城时,暮色已沉沉而下,这时雨停了,听得黄海州城方向鼓乐声隐隐,有快马前来报讯,说是黄海道都观察使崔大人领着黄州牧、海州牧等一众僚属前来迎接天使——
张原便在车上整理衣冠,然后下车乘马,准备与黄海道的官员相见。
香亭、龙亭、彩棚罗列,黄仪仗、鼓乐、杂戏一路欢快热闹而来,距离张原一行大约还有二十丈距离时,陡听“砰”的一声响,在柳东溟身边的一个执旗的朝鲜军士大叫一声栽下马来,高扬的王旗断成两截砸落在阮大铖的马车上,众人大惊,看那执旗军士,摔得满脸血污,再看那折断的王旗,竟是被火枪射断的!
远处有人厉声高叫:“光海君无道,李祬不能为世子,大明不能助纣为虐。”
柳东溟毛骨悚然,大叫道:“下马,下马,有叛贼!有刺客!”
张原早已先一步下马,心道:“金处士竟然以火枪来行刺惊扰,火枪准头不佳,可不要歪打正着一枪把我给毙了,那真是千古奇冤。”转头一看,阮大铖愣愣地骑在马上,赶忙一把拽他下来。
穆敬岩、王宗岳几人已经护在张原、阮大铖周围,腰刀出鞘,如临大敌。
甄紫丹喝命一众锦衣卫保护好两位使臣大人,其余执节钺、旌旗、导引鼓、云锣、仪刀、豹尾枪的礼部官差纷纷下马藏身躲避。
“砰砰”声不绝,这回却不是火枪声,而是炸起的烟花爆竹,都是从仪仗、杂戏堆中点火升空的,那些抬香亭、龙亭不善搬演杂戏的朝鲜官差、民役惊惶失措,奔窜杂沓,场面极是混乱。
使团这边也是人惊马嘶,张原高声道:“莫要惊慌,看好各自马匹,不要惊了马,不要走动。”看到车窗里露出少女小贞的脑袋,瞠目喝道:“躲好。”那少女赶紧缩回脑袋。
陪同大明使团入王京的大都是朝鲜文官,差役、军士不过百人,未配备火器,还不如甄紫丹率领的六十名锦衣卫有战斗力,这时在柳东溟的命令下冲在前面持刀喝命那些前来迎接的官吏不得近前,柳东溟下令敢近前者一律格杀勿论——
柳东溟浑身发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黄海州城下遭遇刺客,又是惊惧,又是愤怒,看看张原那边,一众锦衣卫护得甚严,这才略略放心。
天色已经昏黑下来,烟火爆竹已杳,惊散的人群渐渐安定下来,有人向使团这边靠近,一边走一边大声叫道:“柳大将,柳大将,下官黄海道都观察使崔励。”
又有自报姓名说是丰州郡事某某、黄州牧某某、海州牧某某——
柳东溟怒喝道:“崔励,你可知罪!”
几盏灯笼高挑,黄海道都观察使崔励隔着十丈就跪倒大声道:“卑职失察,致奸人混入,惊了天使,卑职死罪。”说着,连连叩头,跟在他后的丰州郡事、海州牧等僚属官员都跪下请罪。
柳东溟大声质问:“奸贼刺客抓到没有?”
方才前来迎接上国天使的人群在火枪和爆竹的惊扰下一片慌乱,四散奔逃,崔励这些官员哪里料到人群中会杂有叛贼刺客,也没带多少军士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