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汝霖道:“正是,张原近日苦读《会稽王季重闱墨三十六题》,颇有所悟。”
王思任迎张汝霖、张原入内,边走边道:“山阴书商可恶,将我墨卷胡乱刊印,售价奇高,却不分我半两银子。”
张汝霖笑道:“难道贵县的书商就肯分你银子?”
王思任道:“会稽书商尤为可恶,道上遇见我,会说季重先生,你那些时文集子近来是洛阳纸贵啊,雕版都印废了几版,季重先生声名远播了——也不分我银子,瞧那神气,似乎我还得请他喝酒谢他。”
张汝霖大笑。
张原心道:“谑庵先生倒很有版权意识。”
入厅分宾主坐定,张原没敢坐,站在族叔祖身侧。
张汝霖品了两口茶,说道:“谑庵也知道我今日来意,就是带张原来拜师的,束脩贽礼都已备好,张原,磕头吧。”
王思任道:“且慢,两个月不到的时间教他写出让人心悦诚服的时文,这个在下敬谢不敏。”
张汝霖笑道:“谑庵也知此子与人打赌之事吗,拜师只是拜师,能学到什么地步在于他自己,至于赌约,他自己另有良策,不用替他担心。”
“哦。”王思任看着张原,脸现笑意,道:“那好,不过我还要先考考他。”
张汝霖道:“此子近来用功颇勤,谑庵尽管考他便是。”
王思任先问张原近来都读了哪些书,听张原回答后,点头道:“果然勤奋。”便就《八大家文钞》和《文章正宗》这两部书向张原问了六个疑难,张原一一作答。
张汝霖捻须颌首,显然很满意族孙的回答,王思任提的这几个疑难可不是一般死记硬背就能答得上的。
王思任赞道:“此子聪慧过人,辨析精微如老儒,这如何是童子的识见!好,你就留在我这里,我教你三个月,有三个月时间就能得授我所领悟的时文精义,当然,这只是窥了门径,而要真正写好八股,至少三年的磨砺。”
张原当即郑重拜师行礼,王思任留他祖孙用午饭,张原因为要回去报知母亲,午后便随族叔祖回了山阴,说好明日再来王思任府上,算是上门弟子,要住在王家,以便朝夕受教。
第六十九章 风月场老手
张母吕氏听张原说求学三月都要住在会稽王家,有些不喜,儿子长这么大还从没离开过她一日,说道:“我儿在家住惯了的,这到别人家去,只怕诸多不便。”
张原道:“母亲不必挂心,儿子能照顾好自己,隔个三、五日就会回家一趟的,谑庵先生家也不远,不过七、八里地。”
张母吕氏也知儿子学业要紧,没再多说,当夜帮儿子收拾好衣物、文具,次日一早命石双挑了,送张原去会稽王思任府上,让小奚奴武陵也跟去侍候少爷,本来打算叫一乘藤轿来送张原去,张原不肯,说要步行。
张母吕氏送到竹篱门外,叮嘱儿子初五那日一定要回来,又叮嘱说早晚天冷莫要着凉、读书不要读得太晚要多养眼,又担心儿子不习惯王家的吃食怎么办,说话难免有些絮叨,张原笑道:“母亲,儿子这算不得什么远行,还没离家十里呢。”
张母吕氏笑道:“好了,不说了,你们去吧。”看着儿子和武陵在前、石双挑着行李在后,三人绕过府学宫不见了,这才转回内院,先到西楼书房看看,书桌笔墨纸砚都收走了,儿子不在家,四下里就显得空空荡荡的,没有了那些读书声,还真是不习惯——
又想:“儿子书读得好、八股文作得精彩,以后还要赴杭州乡试,还要进京参加会试呢,那才是真正的远行,那时我可不更要放心不下?”
正自出神,忽听穆真真的声音问道:“太太,少爷就走了吗?”
张母吕氏转头一看,穆真真站在书房门外天井边,微微躬着身,显得背上的竹篓颇为沉重。
“真真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有事吗?”
张母吕氏走到门外,见这堕民少女白里透红的面颊浸出薄薄一层细汗,脚上的草鞋满是尘土,显然是走了很远的路。
穆真真扯起袖口擦了一把汗,微微有些气喘道:“少爷喜欢吃橘子,这要到会稽读书好几日不回来,小婢就去码头接了一篓橘子好让少爷带去——太太,少爷几时走的?”
西兴运河码头来去二十多里路啊,真是个傻孩子,橘子哪里买不到,要这么急急的赶来!
张母吕氏心下感动,说道:“才刚转过府学宫,你快去,能赶上。”
话音未落,穆真真转身就跑,追出府学宫以东一里地,快到府河了,终于看到了张原的背影,忙唤道:“少爷——张家少爷——”
张原止步回头,见穆真真大步奔来,到了近前这堕民少女突然显得有些羞涩,说道:“小婢给少爷送橘子来了。”
张原见穆真真满头大汗的样子,感其心意,也不多说,只是喜道:“好极,我正好带到会稽去吃。”
石双放下挑子,将两篮行李并作一头,另一头装上三十斤橘子。
张原道:“真真你还没吃早饭吧,到我家吃去,记住,常来看看我母亲。”
穆真真心中欢喜,脆声应道:“少爷放心,婢子每日都来。”
张原说了声:“好。”向穆真真摆摆手,转身向府河东岸的会稽县城而去。
主仆三人来到杏花寺东头的王思任府上还只是辰时初刻,王思任的管家迎着,说:“张公子来得这么早,我家老爷才刚起床。”领着张原进到内院西侧的几间厢房,指着其中一间道:“这是我家大公子住的房间,大公子去年赴南京国子监读书,这间房就空下了,老爷昨日吩咐,张公子来就住这一间,张公子书僮也安排了一张小榻,其余日常用具都是齐备的,张公子看看若还有什么要备置的尽管吩咐小人。”
张原看了看,房间窗明几净,一应器物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笑道:“管家辛苦了——小武,给王管家买壶酒相谢。”
武陵便将事先封好的六钱银子送上,王管家不肯收,张原道:“我在此求学,以后还有多劳烦管家之处,若管家两壶酒钱都不肯收下,那我以后想请管家帮忙都不敢开口了。”
王管家见这少年人谦和有礼,说话也委婉,心下颇喜,收了银子道:“如此小人生受了——张公子可曾用过早饭?哦,那张公子先在这里等着,小人去看看老爷好了没有。”
石双将筐内行李和橘子搬出,就辞了少爷先回去了。
张原走到门前打量着这小院,小院呈长方形,左边院墙下有一座八尺高的太湖石,孤峰耸起,奇峭凌厉,太湖石下面种着几株雁来红,深秋季时节,雁来红叶片鲜艳夺目,叶底还有一枚枚小卵一般的浆果,靠右是隔墙,有一扇月洞门,门是从那一侧开的,此时木门紧闭。
张原心道:“这是内院西侧,月洞门那边应该就是谑庵先生与内眷的住所了,呃,这是西厢房吧。”
昨日张原从族叔祖张汝霖那里得知谑庵先生有一妻二妾,膝下三子二女,长子年方弱冠,在南京国子监求学,另二子尚幼,长女王静淑,去年嫁与萧山陈氏,次女不知何名——
张原当时就想:“这么说那次跟随谑庵先生到砎园的那个王姓少年极有可能就是谑庵先生的次女了,那王氏女郎年龄应该与我差不多。”
若说以前张原对那个要买《金瓶梅》的王氏女郎还有一些好奇,但此时置身王宅西厢小院,张原只想着好好读八股,不想惹上别的事,待赢了那姚讼棍后就让母亲托人去商家提亲,如此而已,心思很简单。
正想着,王管家来了,说老爷有请。
张原便跟着管家来到前院书房拜见王思任,为人师表的王思任不再与张原说笑了,肃然道:“张原,你既已读了数百篇时文,你且说说,八股难在哪里?妙在哪里?”
张原道:“学生以为破题最难,一旦破题不好,后面就会全写歪了。”
王思任道:“说得不错,作时文譬如选色,其面在破,其颈在承,其肩胸在起,其腰肢在股段——”忽然闭了口,心道:“我怎么向一个少年人这般譬喻,惭愧惭愧。”
王思任以欣赏美女来喻八股文的高下,张原听得是津津有味、茅塞顿开,见王思任闭嘴不说,一时没醒悟是何故,接口道:“那么其足当为全文之结束,八股总体在长短纤秾,其神态艳媚,在若远若近、是耶非耶之间,而总以脸面为主,脸面不美,其余的再美也是逊色,所以说破题第一,先生,是这个道理吗?”
王思任抬头望着屋顶木梁,心道:“这是十五岁少年吗,似是风月场老手。”
第七十章 临死抱佛脚
张原见王思任白眼望天不理睬他,当即醒悟,以美色喻八股实在是肆意了一些,得注意自己十五岁少年人的身份啊,不过这也是谑庵先生你自己提的头,学生只是略作发挥而已。
王思任目光下移,瞥了张原一眼,这少年神态恭敬,静候他发话,王思任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你果然用功,且有妙悟,你对八股还有哪些领悟,说来给我听听。”
张原哪敢再多说,恭恭敬敬道:“学生全靠先生点拨。”
王思任冷冷道:“这么说你是极善举一反三的了,我说一句你倒能说三句。”
张原额角见汗,不敢出声。
王思任暗笑,心想:“板着脸吓他这一下也够了,这也怪我自己戏言在先,当然,这譬喻着实精当。”放缓语气道:“少年人戒之在色,你还没到十六岁,耽欲伤身,这修心养性的功夫不要废了。”
张原真有点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感觉,他怎么就成了好色少年了,也无从分辩,只好唯唯受教。
王思任对张原虚心诚恳的态度比较满意,开始施教道:“万历之前,破题多用三、四句,万历初年以来,破题只能用两句,破题切忌连上犯下,语带上文称连上,语侵下文为犯下,破题贵在流利、贵在大雅、贵在古律、贵在自然,大题之破贵在简括雍容,小题之破贵在圆融灵巧,县试、府试也就罢了,道试以上,考官都是八股名家,识见犀利,一眼就扫到这破题二句,这两句若醒目中意,那么这篇时文十之八九就能过,破题平淡,后面写得再如何花团锦簇,也容易被阅卷官错过——”
这是八股名家经验之谈,极富真知灼见,靠自己揣摩领悟哪能见得这般分明,张原静心倾听,不知不觉就闭起眼睛来,这已成了他的习惯,却又猛然醒悟谑庵先生不比范珍、詹士元他们,哪有学生在老师面前闭着眼睛听讲的!
王思任见张原刚闭上眼睛又突然睁开,他听说过张原过耳能诵的传言,笑道:“无妨,怎么方便记忆就怎么做。”又说了一番破题的要领,最后道:“这破题说着容易,真要一个题目摆在面前要你破、要破得圆融灵巧岂是易事,我先教你破四书小题,但这有个先决,四书倒背如流还不够,还要能聚能分,所谓能聚能分,就是信手从四书中摘一句,比如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你就得把四书中与这句意义相近的其他句子全部背诵出来——我给你三天时间,三日后我来考你。”
王思任说罢,径自回内院了,他有两个书房,前院这个书房用于接待外客,现在就让张原在前院书房学习。
《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书是有意科举者必须熟记背诵的,不计朱熹注释的话,《大学》和《中庸》不过几千字,《论语》一万多字,《孟子》篇幅稍长,三万多字,对张原来说,连朱熹的四书集注他都能随口背诵,这五、六万字原文当然更不在话下,但正如王思任所说,死记硬背没有用,必须聚散随意,这就要求张原必须一句一句去梳理、去整合、去辨析,八股文耗费心智,由此可见一斑。
四书早已熟记于心,倒也不用翻书,张原就那样老僧参禅一般坐在书房的大椅上,每半个时辰就在书房里来回踱几步,然后又坐回椅子上默学深思。
小奚奴武陵坐在书房外的一条小杌子上,随时听候少爷的吩咐。
临到午时,王管家来请张原主仆用饭,饭菜用食盒盛着已经送至西厢房,有鲜鱼、有咸肉、有时新蔬菜,饭是绍兴的花白米饭,很是可口。
用罢午餐,武陵将食盒送回厨下,张原又回前院书房来回踱步,默默梳理四书义。
武陵无聊,王家的僮仆他又不认得,没人和他说话,百无聊赖剥橘子吃,见少爷面前的茶盏干了就去厨下给少爷端一杯热茶来。
未时末,王思任从内院出来,先走到书房这边,武陵一见,赶紧起身,正要叉手唱喏,王思任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朝书房里看了看,张原闭着眼睛默坐在那里,若不是搁在书案上的手会时不时地叩击一下桌面,都会让人误以为他坐在那里睡着了。
王思任笑了笑,带了两个僮仆出门赴约去了。
午后时间漫长,武陵无所事事,坐在书房外打盹,没发现自家少爷正遭人偷窥——
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年公子蹑手蹑脚走到书房边,先看了一眼坐在小杌子上打盹流涎的武陵,皱了皱鼻子,转头望向书房里面,见张原闭着眼睛坐在那一动不动,等了一会儿,还是不睁眼也不动,这少年公子便悄悄移步进房,隔着书案与张原对坐,也是一动不动,当然,清亮双眸却是睁得老大——
张原正在梳理四书中关于夫妇之道的相关语句,什么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什么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鼻间忽然嗅到淡淡的脂粉香,睁眼一看,“啊”的一声惊呼,站起身来——
书案那端的少年公子见张原受惊的样子,不禁“嗤”的一笑,起身拱手道:“张兄莫惊,是我。”
张原心道:“我正是因为知道是你,我才惊。”拱手还礼道:“哦哦,原来是王兄,在下正苦思默想四书义,请王兄不要打扰,不然谑庵先生会责骂的。”
这王姓少年,不,王姓少女在自己家里显然还要活泼一些,说道:“不要紧,我爹爹去延庆寺了,老和尚请他吃斋饭说佛法,一时回不来,我和你说说话——”
张原心里叫苦,西厢记这出戏可不好乱演啊,这是晚明,不是四百年后,少男少女不好随便说话的,说道:“抱歉,在下没空陪你闲话,学八股要紧。”
张原口气有些生硬,这王姓女郎却不以为忤,反而深表理解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和一个姓姚的秀才打赌是不是,可你这样临死抱佛脚来得及吗?”
临死抱佛脚,这个形容得好,张原无奈道:“怎么说也要抱抱啊,我这不是在刻苦学习吗。”
王氏女郎热心道:“若是规定好题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