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抱佛脚,这个形容得好,张原无奈道:“怎么说也要抱抱啊,我这不是在刻苦学习吗。”
王氏女郎热心道:“若是规定好题目的,就请人代笔——”
张原道:“这不行,临场出题的。”
王氏女郎道:“那就没办法了,只有靠你自己了,我爹爹今日教你学什么?”
张原便说谑庵先生让他梳理归纳四书义理,没想到这王氏女郎“嘿”的一声道:“我就知道爹爹要来这一套,以前教我阿兄也是这样,其实我爹爹早已梳理得极完备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把我爹爹的手稿拿来。”转身风一般的就去了。
武陵揉着眼睛进来道:“少爷,方才那人是谁?”
张原只好答道:“王公子。”
武陵想起来了,说道:“哦,是上回在砎园遇到的那个王公子是吧,难怪眼熟,走得这么快做什么,倒吓了我一跳。”
第七十一章 婴姿
不须一刻时,那王氏女郎就又来了,走得急,面色泛红,微微气喘,将一卷厚厚的书册递给张原道:“这就是我爹爹辑录的四书提要,专门针对写八股文的,你看看。”
张原接过那沉甸甸一卷书册,见封面没有题鉴,翻开一页来看,王思任精丽的小楷赏心悦目,不禁赞了一声,再凝神读了两页,叹服道:“熟读此书,四书义这种小题的破题就可迎刃而解,这简直就是科考秘笈啊。”
王氏女郎笑道:“这书我都看了,不是我大言,我若是现在去参加童生试,中个秀才怕也不难。”
小奚奴武陵舌头“嗒”的一声,表示惊叹,也有点不信。
王氏女郎斜了武陵一眼,说道:“你先出去,不要妨碍我与你家公子说话。”
武陵退出书房外,坐在小杌子上剥橘子吃,心想:“王可餐姓王,这王公子也姓王,看着都像女人。”
张原翻看了几页,将这书册递还给王氏女郎,说道:“这个我不能看,谑庵先生会责骂我的。”
王氏女郎瞪大眼睛道:“不是吧,你这么迂腐古板。”
张原被她说的笑起来,解释道:“谑庵先生让我自己梳理领悟,而没有把这书册给我照着背诵,这绝非先生吝啬藏私,而是自己梳理出来的能领悟得更深刻,照着背诵看似进境快,其实欲速则不达。”
“奇哉!”王氏女郎叹道:“我爹爹当日也是这么对我阿兄说的,可是你十月底就要与姚秀才赌八股,事急从权嘛。”
张原微笑道:“多谢关心,不急,还来得及。”
王氏女郎盯着张原看,半晌道:“那我可不管你了,你自己用功吧。”
张原以为她说完就会走,不料她还坐在那里,还说:“用功啊,我看着你用功。”
张原哭笑不得,说道:“王兄,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能专心用功。”
这王氏女郎道:“奇怪了,你以后入县学、入国子监,难道都是一个人闭门学习的?”
张原无语。
正这时,一个青衣小婢慌慌张张跑来,开口便叫:“婴姿小姐,夫人找你呢,你快回去吧。”
门口的武陵“吧嗒”一声,手中剥了一半的橘子掉在地上,目瞪口呆。
本来好整以暇端坐着的王氏女郎那张粉脸突地一下就红了,也不敢抬看张原,离座转身,足不点地似的飞快走了。
张原耳朵尖,隐隐听得这位王婴姿小姐在低声骂丫头,不禁笑了起来,心道:“这下子露馅了,她以后不好意思再出来了吧,这样最好,我可不想对不住敬爱的王思任老师。”
武陵拣起地上的橘子,走过来道:“少爷,这王——”
张原双眉一扬,道:“不许对别人说起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若传出去,我就揍你。”事情一经传扬就会变质,流言蜚语就来了。
武陵忙道:“小的哪敢,小的一向守口如瓶,少爷放心好了。”见少爷闭上眼睛想书了,他便退出门外,依旧坐在小杌子上,浮想联翩,连手里剥好的橘子都忘记吃了——
武陵虽是个家奴,但自幼陪着少爷读书识字,肚子还是有几滴墨水的,最近几年西张那边又经常搬演戏曲,《西厢记》啊,《牡丹亭》啊,武陵都看过,《西厢记》看了好几遍了,今日见这王家小姐女扮男装跑到少爷这里来,武陵油然想起了《西厢记》,在武陵看来,“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帘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诗既好懂又有风情,实乃好诗,比什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妙得多,而现在,自家少爷似乎要与这王氏小姐上演真真实实的《西厢记》,这让小奚奴武陵兴奋且无比期待,转念一想:“红娘在哪里,红娘呢?”
此后三日,小奚奴武陵时刻期待着好戏上演,但让他失望的是,那个王婴姿小姐一直没再出现,少爷也总是闭着眼睛想书里的事,武陵心想:“少爷这老是闷在书房里读书多没意思啊,怎么和戏里演的不一样啊,是因为没有月亮吗?嗯,月初是没有月亮,再过几天就会有的,只盼不要落雨——”
初四日午后申时,王思任到书房来了,这三天他对张原基本上是不管不问,但张原的默学苦思他是知道的,虽说三天时间要梳理贯通四书实在有点勉为其难,但张原不能以常理度之,谁让张原年少气盛与那姚复立下赌约呢,所以张原必须在三日内做到这一步,不然,十月底前写出清通的八股就是痴人说梦——
张原见王思任进来,赶紧起身侍立。
王思任坐下,看着张原,问道:“尚能贯通否?”
张原恭恭敬敬道:“请老师提问。”
王思任笑道:“胸有成竹啊,好,那我问你,四书里提到的仁,有几处?仁有几种析义?”
张原从容不迫,一一答来,尤其是对仁与富贵、仁与礼乐、仁与君子小人的辨析尤为入微,王思任听得捻须微笑,又择其疑难精深处,问答半晌,王思任点头道:“敏而好学如此,真是读书种子啊,哈哈,启东先生可是在盼着你输给那姚秀才。”
张原道:“老师想必也知道那姚生员的劣迹,学生也是借赌约之机激励自己勤学上进,顺便为乡梓除一害岂不是好。”
王思任那日听张汝霖说过,张原另有良策胜那姚复,这八股张原本来就是要学的,便道:“你既已融会贯通,那就可以看看我辑录的一部四书笔记了,对于四书小题的破题论述颇精,读后对于四书义小题八股,无论如何出题都能应对自如。”转头对门边侍候的小僮道:“去内院书房,在乙字号书橱,取我那部封面无字的笔记来。”
小僮应声去了。
张原却是心里叫苦,那部四书笔记就在这书房里,前日王婴姿小姐匆匆离去并未将这部书册带走,他也没有翻看,随手放在一边,现在王思任让小僮去取,哪里取得来!
此事颇为暧昧,一时不好解释,张原正在琢磨说辞,那小僮回来了,禀道:“老爷,没有找到那部笔记,小奴把乙字号书橱都找遍了,就是没有。”
王思任摇了摇头,对张原道:“稍待,我亲自去找。”起身欲行——
张原忙道:“老师且慢,学生有话说。”
张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把那册四书笔记捧了出来。
王思任愕然,问:“怎么会在这里,我前日都看到在内院书橱中?”
张原道:“是初二日午后王公子拿来给学生看的,学生并没有看。”
“王公子?”王思任眉头微皱,便即恍然,二话不说进内院去了,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暮色已然沉沉而下,书房里一片昏暗了。
王思任命仆人掌灯,对张原道:“笔记既已拿来那你就读吧,三日前不能读,现今可以读了。”竟对女儿王婴姿私会张原的事只字不提。
王思任不提,张原自然也不会提,想越描越黑吗,就当王婴姿是王公子好了,说道:“老师,学生明日想回山阴看望母亲,后天一早归来。”
王思任允了。
第七十二章 越王桥上
初五这天一早,石双就带着幼子小石头到了王思任府上,奉张母吕氏之命来接张原少爷回家,还送来了两条半尺多长的鲥鱼和十斤东阳南枣,王思任让管家回赠一块浦江火腿。
在王家用过早餐,张原、武陵主仆二人还有石双父子起身回山阴,这日天气晴好,初升的秋阳朗朗照人,会稽县城的主要街道已有执役的民夫洒扫过,走起来尘土不扬,一路过了杏花寺、钱肃王祠,前面便是会稽、山阴两县的界河——府河。
接连三日闷在书房里读书思考,张原也觉得有点疲惫,这时站在府河越王桥上,看不舍昼夜流淌的府河水映着朝阳波光粼粼,河上往来舟楫,有渔歌唱早,自是心胸一宽,回想这三日求学的收获,更是心情大好,有明师指点和自己揣摩果然是大不一样啊,不会走弯路,事半功倍——
又想:“昨日傍晚老师进去问王婴姿四书笔记的事,想必婴姿小姐会分辩说她是男装,我并无察觉,只不知老师信不信,有没有责骂婴姿小姐?老师到前院来时倒是脸色如常,就不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老师可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啊——还好我才十五岁,应该不至于产生太多的误会,以后注意点莫要与那婴姿小姐再有什么瓜葛就好,婴姿小姐露了馅,应该不会再出来了——”
对于王婴姿,张原并没有太多想法,不像一见商澹然那样让他有怦然心动之感,王婴姿就像是邻家小妹,如果可以,出来一起说说话那很好,只是置身晚明,哪能随便与人家在室闺女说话,王老师肯定要把他当成了女婿,虽然那日他以美色喻八股发挥得太过头,王老师板着脸教训了他,但从这两天来看,王老师显然并不在意,应该是认为少年人好色一点是情有可原的……
张原停下脚步看流水沉思时,武陵和石双父子也站住等候,三个人都是笑呵呵的,武陵在向小石头问白骡雪精的事,得知白骡一直留在张原家这边,武陵更是快活了,说道:“那你今日怎么不把白骡牵来,让少爷骑着回去啊。”
小石头挠头道:“这个我没想到,雪精也不让我牵它,我哥也不行,只有兔亭和真真姐可以。”
武陵道:“我也可以,我有黄胡子。”
小石头道:“小武哥,我戴了那花脸面具的,还是不行。”
武陵笑道:“你太矮小了,怎么也扮不像。”
有一艘狭长的龙首船“咚咚”地敲着鼓从越王桥下划过,张原探着头看,问一边的石双:“石叔,端午节早过了,怎么还划龙船?”
石双道:“明日是海龙王生日,要祭拜,海龙王庙不就在那边吗,咱们方才走过的。”
张原道:“那是钱肃王祠。”
石双道:“钱肃王就是海龙王,会稽人都这么叫,海龙王庙会极热闹的。”
张原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走吧。”
过了府河,绕过市门阁,从玉虚观和双义庙之间穿过,前面便是绍兴府学宫,转过府学宫,小奚奴武陵眼尖,叫道:“少爷,太太在门前等着呢。”
张原赶紧加快脚步,率先赶到竹篱门前,笑道:“母亲,儿子回来了。”
张母吕氏眉花眼笑:“估摸着你们就要回来了。”却又把儿子左看右看,说道:“我儿好像清瘦了一些,是不是先生家的饭菜我儿不爱吃?”
张原笑道:“先生家的饭菜很合儿子胃口,儿子每餐都吃几大碗花白米饭,母亲再看看,儿子哪里瘦了?”
张母吕氏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又道:“你姐姐从青浦寄信来了,你来看。”
张原跟着母亲进到内院,看姐姐张若曦亲笔写的信,姐姐那晋人小楷,别有风致,张若曦在信里说得知张原眼睛痊愈,喜极而泣,特意去了城外观音庵上香还愿,又知张原勤学苦读,甚感欣慰,既然张原有意明年三月来松江为姐夫祝寿,那她到时会派仆人来接,又说了一些两个小外甥的琐事,随信寄来的很多嘉兴鱼脯、南京桃门枣、苏州山楂糕、松子糖等方物。
山楂糕、松子糖是以前张原最爱吃的,现在不敢多吃,略尝了几块,留下一小半,其余的都给武陵、兔亭和石头兄弟分食了,下午穆真真来时,张原就把那一包山楂糕和松子糖给穆真真,让她等下带回家去。
穆真真现在既卖绍兴谢橘也卖东阳南枣,对张原道:“少爷,明日小婢也去会稽——”说这话时,这堕民少女那双幽黑莹蓝的眸子盈盈看着张原,显然是要张原猜她去会稽做什么?
张原立在后园石槽边,抚摸白骡雪精的脖颈,侧头望着穆真真,说道:“待我猜来,嗯,你是要去会稽海龙王庙赶庙会是不是?”
穆真真瞪大眼睛道:“啊,少爷怎么一猜就中!”
张原微笑道:“明日你与我一起去会稽,我在家里等你,你不用赶得那么急,稍微晚一点没关系。”
穆真真就是这么盼望的,少爷又说到她心里去了,欢喜道:“小婢明日不用赶早去码头,今日爹爹陪我去了,挑了一百五十斤南枣和谢橘回家,南枣多存放几日不会坏。”
张原道:“好,你明早卯时末赶到这里就可以了。”
武陵牵着白骡的缰绳道:“少爷骑骡玩吧。”
张原今日书一下都不碰,彻底放松一下脑子,这三天里他学到了太多东西,必须让脑子缓一缓,劳逸结合是必须的。
系好鞍桥,张原跨上白骡,趴着身子从后园小门出去,沿投醪河东岸小跑着,武陵、兔亭跟着白骡跑,小丫头兔亭快活的尖叫像竹哨一般。
穆真真起先也跟着跑了一段路,又觉得有些难为情,她可比兔亭大好多,不是小孩子了,便停下脚步,站在一株高柳下看少爷骑着大白骡跑远了又兜回来,心里真是欢喜。
“得得得……”
马蹄掌铁敲击着坚石,两匹高头大马踏过石拱桥,从西张跑到东张这边来了,马背上的乘客是张岱、张萼两兄弟,张萼扬鞭指着远远跑来的张原笑道:“大兄你看,介子得了头骡子也骑得这么欢天喜地,真正小家子气。”
张岱道:“不然,雪精可不比一般骡子,短程快跑也不输于我们这两匹马,又有驴的耐力,能日行两、三百里,可坚持七日,马就不行。”
说话间,张原跑到二人跟前,勒住白骡,执缰拱手道:“大兄好,三兄好。”
张岱问了张原在王思任那里求学的情况,点头道:“谑庵先生是少年进士,对于八股定然是有独得之秘的,只要他肯倾囊相授,介子又肯勤学,自然受益匪浅。”
张萼道:“整日读那些无趣的东西闷也闷死了,人生百年都没有,若等你高中进士那日突然就呜呼哀哉,那岂不是白忙一场。”
张原笑道:“这么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