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寒酸,少爷也没面子不是。”武陵与穆真真同龄,月份晚一些,个子矮一截,所以也跟着石头兄弟和兔亭叫真真姐。
张原“嘿”的一笑:“小武,你这张嘴越来越会说话了,是不是暗示也要给你缝制新衣,穿得光光鲜鲜让我有面子?”
武陵一掸衣襟,笑道:“太太每年都给我四季衣裳,小武我已经是光光鲜鲜的了。”
穆真真依旧局促不安道:“婢子初到主家,什么事都没做,却生受这么多好处,真是有愧。”
张原叹道:“哎呀,真真你真啰嗦,这样吧,明年三月我要去松江看望姐姐、为姐夫祝寿,行远路没有得力的人,到时你和你爹爹护着我去吧。”
穆真真脸现异彩,喜道:“好。”旋又为难道:“少爷,我爹爹隔三岔五就要当差的,县衙工科房的典史老爷若找不到我爹爹听差那是要发怒的。”
张原道:“到时我会向侯县尊禀明,那两个月不征你爹爹当差便是。”
穆真真甚喜,觉得自己父女可以为张家少爷效力,这样受主家好处才会心安。
次日上午,张原去西张拜见族叔祖张汝霖,张汝霖正在书房编他的那部韵书,见张原进来,搁下笔笑呵呵道:“张原,要施妙计了?”
张原恭恭敬敬行礼后,方道:“正要请叔祖示下。”
张汝霖道:“我已吩咐过刘管家,你等下去他那里让他安排人手便是,先坐,叔祖要考考你,看你这些日子在王谑庵处制艺学得如何了。”先考张原的认题,就是随意从四书和春秋中摘一句,让张原背诵原句的段落,强记正是张原的本事,自然难不倒他——
张汝霖点头道:“那我来出两题,你来破题,呵呵,不须卖弄七步捷才,总以破得周正为好。”略一沉吟,出题道:“子曰为政以德。”
张原破题道:“为政有本,舍君德无以也。”
张汝霖点头表示嘉许,又出题道:“子曰君子不器。”
张原破题道:“圣人论全德者,自不滞于用焉。”
张汝霖这两道题出得正,张原破题也是堂堂正正,张汝霖挑不出任何毛病,又问道:“你开始作八股了没有,哦,且背诵一篇给我听听。”
张原便背诵了一篇昨日作的小题八股,这一篇得到了王思任的赞赏——
张汝霖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像是在听曲一般,一篇听罢,赞道:“我若是提学官,单凭这一篇就可提拔你为生员——我无忧矣,你下去安排妙计吧。”
张原从北院出来,先找到张萼,然后二人一起去找刘管家,让刘管家挑选五名识字能干的家仆,附籍西张的家奴有数百户,选这么五个人有什么难的,不移时,五名家仆来了,都是识文断字、能说会道的,张原问他们对周边各县熟悉否,有说熟悉余姚的、有说熟悉诸暨的……
绍兴府八县,会稽、萧山、诸暨、上虞四县与山阴离得近,张原便让四名张氏家仆各携三册姚复丑史分赴这四个县,找县城酒楼茶馆、车行码头的说书瞽者,每县找三个说书人就行,让说书人根据这书册记载的事编成说书每日说唱,连说三日即可,付那说书人一两或二两银子,只要给银子,而且说的又不是那说书人本地的事,不用担心打击报复,那些说书人何乐而不为——
又命一名家仆远赴杭州,在学政官署附近的茶楼酒肆、菜场闹市找说书人说唱姚复丑事,如此这般,布置停当,除同城的会稽缓些日子再施行外,其余去三县和杭州的仆人明日一早就启程——
张萼觉得张原的计策平平无奇,说道:“介子,何必大费周章,除了去杭州宣扬可让提学官风闻之外,去其他四县宣扬有何必要,外县人根本就不知道姚复是谁,要就在本县竭力宣扬。”
张原笑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在本地宣扬很快就会让姚复知道,他或许会有什么对策,而从邻县传回来那就大不一样了,本县人会认为这事都传到外县去了,姚复丑名远扬了、要倒霉了,这与在本县直接宣扬的效果大不一样的,而且姚复没有对策,等他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已经臭不可闻了。”
张萼哈哈大笑,说道:“我倒不知同样是造谣中伤却还有这么些讲究,介子,你果然阴险狡诈。”
张原白眼道:“三兄,你就不会用个好词吗,这叫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好不好,而且这怎么是造谣中伤,每件事都有苦主的。”
张萼笑道:“都一样,都一样,我偏爱反着用词。”又很期待地道:“等那些丑闻从外县传回,那时要看姚讼棍——”
一时想不好妥当的词,张原接口道:“姚讼棍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张萼赞道:“妙,姚讼棍讼棍肯定是当不成了,改绰号叫姚老鼠。”
张萼越想越乐,兴致勃勃,硬拖着张原去下棋,象棋、围棋各下一局,当然都是输,留张原在西张用了午饭,午后又要张原陪他去使用望远镜偷窥他人内宅——
张原赶紧道:“这不行,这不行,三兄,这种事少干,让人家发现了不好。”
张萼不以为然道:“无妨,谁也不知道我拿根铜管是在干什么,不过我也没看到什么秘事,只有一次——”
张萼压低声音道:“就是前几日,我从卧龙山俯看姚讼棍的内宅,见姚讼棍大白天把一个青年妇人拉进房里半天才出来,那妇人不是姚宅的女眷,是乘轿来的,就不知是谁家淫妇?可惜此镜不能穿墙透视,不然就妙哉了。”问:“介子,你可知世间有没有能隔墙视物的镜子,似乎古时神医扁鹊就有这本事?”
若能好好引导,张萼或许可以成为大明朝的发明家,爱迪生那样的。
张原道:“那种镜子几百年后会有,你等着吧。”
第八十四章 夕阳下说书人
大网已撒开,就等着慢慢收网了。
此后半个多月,张原照常在王思任那里学八股,从小题到大题,从四书题到春秋题,与小题相比,大题更需要对儒家经义精深的体悟和强大的概括能力,大题八股有些是取一个经义段落作为题目,题意明确,这就限制了作者的自由发挥,考试时大家破题都差不多,考官若不仔细阅卷,很可能就遗漏了好文,这就是有些八股名家屡试不第的原因——
所以王思任要求张原破题一定要奇句夺目,使考官一见惊叹,不敢弃卷,然后是终篇大结时要有妙语振起全篇,让考官执卷流连,这样的制艺,岂有不高中之理?
王思任传授的制艺方法极具针对性,这正是张原所需要的,制艺八股是进身之阶、是步入仕途的敲门砖,你要是真以为自己可代圣贤立言、要以八股匡济天下,那你读书就读傻了,先秦时的圣贤能解决晚明的危机?
只是破题要奇句夺目、终篇要妙语振起,这话说得容易,真要动笔可知有多难,所以王思任要求张原在明后两年内不间断地训练,每日都要作两篇制艺,这样在三年后的杭州乙卯乡试才有中举的希望,在王思任看来,张原在童子试连捷补生员是不在话下的,他王思任的亲传弟子怎么可能连秀才都不中!
这些日子王思任很少外出,一心辅导张原,所以王婴姿小姐难得有露面的机会,这让小奚奴武陵很遗憾,不过武陵坚信,王老爷总要出远门的,《西厢记》怎么能有头无尾呢——
十月十一黄昏,石双来接张原回家,主仆三人走过杏花寺前的一个脚夫行时,就见一群脚夫围着一个瞽者在夕阳下听说书,一堆人影拖在地上——
那瞽者怀抱三弦,“铮铮琮琮”弹几下,用苍凉的嗓音半说半唱道:
“方思鲸吞,又想鸠占,奸人偏有多般恶。话说那姚黑心见自己学馆的儒童都走了,转到了一个名叫柳英才的生员学馆,姚黑心认作是柳秀才抢了他学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雇了两个光棍,一个叫蔡大虎,一个叫李二虎,都是凶神恶煞、满脸横肉,平日随身带着流星袖棒、秤锤尖刀,好勇斗狠,横行霸道,在山阴是人见人怕,那姚黑心吩咐道:‘蔡大虎、李二虎,你二人去那柳秀才回家的路上候着’——”
张原主仆三人驻足倾听,张原笑着心想:“这说书瞽者编得不错,连两个行凶喇唬的名字都考证出来了,还知道喇唬带了什么凶器,亲眼所见一般,姚讼棍有了个新绰号叫姚黑心,呵呵,有意思。”
有个脚夫插嘴道:“那柳秀才我认得,就是山阴城北华舍村的人,现在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穷困潦倒,可怜哪,姚黑心真是黑心啊。”
“赶紧闭上鸟嘴,听书,听书。”便有其他脚夫呵斥说不要打扰了瞽者说书。
张原立在脚夫圈外听了好一会儿,听到瞽者说姚复诬陷鲁云谷叔母的事了,这瞽者添油加醋,说那周氏如何美貌、如何端庄,姚复见色狂乱,思谋鸠占,说得绘声绘色——
斜阳从钱肃王祠那边坠下,杂乱的人影消失,脚夫们听书的兴致不减,一边听一边骂姚复,张原见天色已晚,便让武陵赏那说书瞽者二十文钱,转身离开时听到几个脚夫在背后小声议论:
“咦,这位少爷好像就是要与姚黑心赌八股文的张公子,山阴状元第的。”
“嗯,没错,这张公子在王季重王老爷府上求学,经常在此路过——王季重王老爷你们听说过吧?”
“怎么会不知道,咱们会稽最年少的进士,八股文第一的、又会说笑话的王老爷,谁人不知。”
“这张公子上月赢了姚黑心的外甥女婿,这月不知能不能赢那姚黑心?”
“肯定赢啊,王老爷何等才学,王老爷的学生怎么会输给姚黑心。”
走远了,听不见脚夫们的议论了,小奚奴武陵笑道:“少爷,姚黑心这回是出大名了,到处都在说姚黑心。”
石双道:“是啊,小人前两天去鉴湖田庄督促佃户交二季稻租粮,也听到有老者坐在田头说姚秀才的丑事。”
张原心道:“邻县的传闻已经流布到山阴,姚复想必也听说这事了,现在应该是坐立不安了吧,也难说,姚讼棍皮厚无耻,或许不把这些当一回事,强自镇定呢。”
张原主仆三人前脚刚到家中,后脚张萼就来了,一见张原就捧腹大笑,笑了一阵才说话道:“介子,告诉你一件大好笑事,我们派去邻县的不是每人只带三册姚复丑史吗,每县只找三个说书人,据那些家仆回来说,一传十,十传百,其他的说书人以为时下流行说姚复丑史,就争相说姚复——我起先还不大相信,以为那些奴仆夸大其词,昨日我去会稽繁华地转了一圈,就发现有七处在说姚黑心的事,哈哈,笑死我也,这些人都是瞎起哄啊。”
张原笑道:“会稽人肯定说得更起劲,因为他们都知道姚复此人,三兄可知本县反响如何?”
张萼笑声不绝:“那还用说,这几日越传越广,竟扯出很多我们当初没查访出来的姚黑心丑事,其中有一件——上月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用望远镜看到姚复大白天把一个青年妇人拉到房里去,当时我也不知道那是谁家淫妇,介子你可知那淫妇是谁?”
张原光着眼道:“我怎么会知道。”
“你猜?”张萼卖关子。
这事怎好乱猜,张原道:“姚讼棍居丧时还纳妾,与妇人通奸也算不得什么了。”
张萼忍着笑,低声道:“别的也就算了,偏这妇人还是他表外甥女,虽是远房,也是血亲啊,嘿嘿,你现在知道那淫妇是谁了吧。”
张原愕然道:“杨尚源之妻?”
张萼笑道:“那还会有谁,我说这姚讼棍荒淫无耻胜过西门庆哪,哎,介子,你读过《金瓶梅》全本的,那西门大官人有没有乱伦胡来的,前面三十回好像没看到。”
西门庆似乎没怎么乱来,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比较乱来,张原道:“姚讼棍是比西门庆还恶劣,世间事远超书本描述啊。”
张萼道:“姚讼棍的丑事这两天突然就沸沸扬扬起来,有人说姚讼棍派了家奴到处打听看是谁传出来的,查来查去说是从外县传来的,姚讼棍无可奈何了,对了,还有一事,去杭州的家仆福旺回来说,杭州有个新来的说书人叫柳逢春,号敬亭,人都叫他柳麻子,这柳麻子把姚讼棍丑史编了一下,那叫说得一个精彩,活灵活现,哪天我让人去把柳麻子请来,到我们山阴来说书,说姚复丑史——”
“柳敬亭,柳麻子。”张原心道:“柳敬亭说书,很有名的,柳敬亭这时就已经在杭州说书了吗?”
就听张萼又道:“介子,你说那姚讼棍现在是不是茶饭不思、坐卧不宁啊,嘿嘿,明日我携望远镜去看看。”
第八十五章 姚讼棍的苦与乐
早在十月上旬,姚复就已经得知市井间关于他的流言蜚语,起先并不在意,这些年背地里戳他脊梁骨的人不少,他姚复还不是越活越滋润,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嘛,他也想到了可能是张原那小子散布的,派人去查探,却说是外县流传来的,这就让他有点莫名其妙了,这个时候必须要冷静、要若无其事,相信只要过一段日子,这些传言就会烟消云散——
与张原的赌期越来越近,姚复没敢怠慢,继续请客送礼,上月外甥婿杨尚源赌八股文破题输给张原,这给姚复敲了一记警钟,张原这小子不简单,让他不敢有任何轻视之心,他必须要赢张原,甥婿杨尚源虽未收监治罪,但据说侯之翰那赃官已经行文提学官要革去尚源的生员功名,所以说他这次若输给张原,尚源的功名肯定不保,他倒是可以耍赖的,谁会乖乖的自卸头巾?
但半个月过去了,坊间流言非但没有渐渐平歇,反而越传越广,姚府的厨子去集市买菜,都要被人拖住让那厨子讲讲家主姚复的事,不然菜都不卖给那厨子,姚府的仆佣一早开门,就会看到门前一地的臭蛋烂菜等秽物,每天都要骂骂咧咧地清扫——
这些也都罢了,真正让姚复担心的是,自从十月中旬起,他每次宴请本县诸生,就有人推托不来,随着月底临近,托故不赴宴的诸生越来越多,他携礼前去拜访,明明在家,门僮却说主人外出了,这让姚复又气又恨,这些住在县城里的生员家境都比较富裕,对几次宴席、一些薄礼并没看在眼里,现在姚复声名狼藉,他们不想沾惹姚复,君子洁身自好嘛,起码暂时要避嫌——
姚复无奈,只好投那些生员所好,送些字画啊、古玩啊,卑词厚礼曲意巴结,这倒起到了一些效果,那些收下礼物的生员答应到时会助他赢下赌局,虽然如此,可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姚复郁闷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