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叔叔不要打爸爸……呜呜呜呜……”
小女孩哭泣的声音,稚嫩的嗓音是那么惊恐、悲伤。
呼衍揭儿惊愕地停手,回首看见须卜珑玲牵着头曼和天瞳站在不远处。
酷似深雪的天瞳,刺痛了他的眼睛;她悲伤哭泣的模样,让他心痛,让他再也打不下去。
头曼挣脱须卜珑玲的手,挥动着小胳膊小腿,疾步奔来,扬起小拳头打呼衍揭儿的腿,激动地叫道:“坏人!坏人!不许打我爸爸!我警告你,再打我爸爸,我一定杀了你!”
呼衍揭儿松手,禺疆跌倒在地,仍然在笑。
头曼头发散乱,拉着父亲的手,轻轻摇着,清秀的脸庞扬起坚定的神色,“爸爸起来……爸爸不要怕,我会保护爸爸,把坏人打跑。”
禺疆被打得鼻青脸肿,好像没有听见儿子的话。
头曼又摇晃着他的手,“爸爸,爸爸怎么了?”
突然,他紧紧抱着儿子,欣慰道:“爸爸不怕,曼儿长大后一定是一个大英雄,比爸爸厉害,也比这个叔叔厉害。”
呼衍揭儿轻蔑地瞪着禺疆,厉声道:“你再这样下去,我不会客气,我会统领单于庭,救深雪回来。那时,深雪就是我的女人!”
禺疆抬首,与呼衍揭儿对视。
呼衍揭儿看得出来,他的眼眸变了,有了锐气,有了杀气。
很好,他并没有完全丧失斗志,翅膀折伤了,总会结疤,总会伤愈。
呼衍揭儿往后走去,看须卜珑玲一眼,抱起嘤嘤哭着的天瞳,拔马回营。
须卜珑玲迟疑片刻,走近禺疆。
曾有一瞬间心动的霸气男子,此时就像一只受伤的小鹿,躲在无人的角落舔舐伤口,丧失了斗志,意志消沉,自我封闭,不允许别人的靠近与窥视。
一时之间,她的心中百般滋味,理解他的消沉,明白他的自责,感动他的深情。
假如,呼衍揭儿如此待她,她死而无憾,只不过……
素白的裙裾随风飞扬,须卜珑玲轻缓道:“大单于对阏氏的深情让人感动,然而,假若阏氏见大单于如此,必定痛心。”
禺疆抬眸看她,复又低头,沉默不语,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无辜而害怕。
“大单于好好想想。”她无奈道,拉过头曼,柔声道,“曼儿,咱们回去喝羊肉汤。”
禺疆双眼微眯,看着须卜珑玲带着儿子上马离去,面无表情,眸光如雪。
灿烂的霞光渐渐暗淡,那即将落入黑暗的斜阳,正在长草断肠处。
————
天色将暗,冷意袭人。
西天的璀璨云霞已经化作深灰色的云,迎接着夜幕的降临。
单于庭笼罩在薄雾中,惨淡,萧瑟,让人觉得荒凉。
即使单于庭并不惨淡,却因这不是原先的单于庭,而让所有人无限感喟。
呼衍揭儿站在穹庐大帐前,抱着天瞳。
放眼望去,满目怅然,心中凄凉。
与赵国一战,大败而归,单于庭北撤五百里,漠南匈奴各部单于心惊胆战,对大单于的冲动之举心生不满,纷纷前来单于庭挑衅滋事,并且扬言要禺疆让贤,天地所置匈奴大单于应当是能者居之,而不是丧失大片丰美的草场,不是北撤、逃跑,不是有损匈奴铁骑的雄风。
天瞳看着他,轻眨着灵动若珠的瞳孔,奶声奶气地说道:“叔叔在想什么?你不能打我爸爸了哦,爸爸最喜欢瞳瞳了。”
每次来单于庭,他都会带天瞳玩,天瞳与他很熟悉,很亲昵。
再者,天瞳甫一出生就对他笑,在他怀中很乖巧
长大后,每次见到他,她就像见到老朋友,腻着他,缠着他,连爸爸也不要了,就晓得叔叔是最好的。
呼衍揭儿一笑,故意板起脸孔,问道:“叔叔也很喜欢瞳瞳,瞳瞳不喜欢叔叔吗?”
“嗯……我要想想。”天瞳娥眉轻蹙,歪过头,仿若郑重地想着这个问题。
呼衍揭儿看着她酷似深雪的眉眼,心中异常柔软。
抱着她,他的心中充满了怜爱与疼惜。
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仿佛看得见长大后的天瞳,亭亭玉立,酷似深雪,却有自己傲世的风姿。
天瞳还这么小,他竟然有这种想法,实在罪无可恕。
他故作伤心道:“还要想呢,瞳瞳不喜欢叔叔,叔叔真伤心,以后再也不陪你玩了,也不来看你了。”
天瞳若有所思地点头,“好吧,我就喜欢叔叔好了。叔叔,能不能放我下来?”
呼衍揭儿一愣,看着她水汪汪的黑瞳,半晌才放她下来。
“叔叔蹲下来。”天瞳仰起小脸,稚气地命令。
“瞳瞳要做什么呢?”他愈发好奇了,蹲下来,握着她的小手,俊眸含笑。
天瞳睨着叔叔,眼波流转,乌黑的瞳仁灵气地转着,接着,她凑近他的脸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急急后退,粉嫩的脸蛋洋溢着无邪的笑,“妈妈说,瞳瞳不可以随便亲别人,只有喜欢的人才可以。”
呼衍揭儿全身僵硬,半晌才回神,心中竟有丝丝的甜蜜,“瞳瞳都亲了哪些人?”
“除了妈妈、爸爸,就是叔叔了。”天瞳的一双清眸纯净如水。
“瞳瞳过来……”呼衍揭儿柔声道。
天瞳却转身跑了,迈着细碎的步子。
他缓缓笑了,心中柔软。
他从来不知,也不去深究,为何这么喜欢天瞳,为何对待天瞳这么特别、这么呵护、这么怜爱。
————
穹庐大帐前上演的这一幕,落入两个女子的眼中。
远远的,须卜珑玲和丘林非澜站在一顶大帐前,望着呼衍揭儿与小居次的一举一动。
丘林非澜心中明白,须卜珑玲的心必定暗淡无光。
她看着纤瘦的须卜珑玲纤瘦,感慨万千。
也许呼衍揭儿对她不够好,像伦格尔真心真意地爱自己,百般呵护自己,她的日子能好过吗?她看似拥有了草原上英雄般的男人,却得不到夫君的爱,该是怎样的煎熬与苦楚?
短短两三年,须卜珑玲便这般消瘦,想必她过得很苦。
守着一个心中没有自己的男人过日子,还有比这更苦的日子么?
丘林非澜轻轻一叹,笑道:“珑玲,这次在单于庭待几日?为何不带两个孩子来玩玩?”
须卜珑玲侧过身,轻笑道:“五六日吧,揭儿拿主意,随他了。”
丘林非澜瞧得出这轻笑的苦涩与无奈,换了一个话题,“左谷蠡王似乎很喜欢小居次,每次来单于庭,都带着小居次玩。”
须卜珑玲略一迟疑,目光淡淡,“是啊,也没见过他这么喜欢小孩,我为他生养了两个孩子,他很少抱他们。只有孩子哭闹的时候,他才会哄一下。”
“匈奴男人的秉性皆如此,会哄孩子,就很好了。”丘林非澜惊诧,只怕自己的无心之语刺痛了她,“小居次确实玉雪可爱,调皮得很,鬼精灵似的。”
“姐姐无需安慰我,我与揭儿之事,你都知道的,揭儿……妹妹没用,一直得不到他的心,他能这般待我,给我最高的荣耀,给我一个安宁的家,还有一双儿女,我已经知足。倒是姐姐,右谷蠡王待姐姐这般痴心,让人羡慕,姐姐此生也无憾了。”须卜珑玲竭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越是如此,越让人怜惜。
“妹妹不必伤怀,男人的心思很难猜。伦格尔不也是如此么?给他生了个漂亮的女孩儿,也不见得多喜欢。你说吧,草原的男人不是喜欢饮酒,就是挥刀杀戮,在他们心中,女人算什么?要说最痴心、最深情,非我们大单于莫属,可是,如今一个远在月氏,一个悲痛消沉,也不知何时能相见……”丘林非澜开解道。
“是啊,他们彼此相爱,却经受着最悲哀的痛苦,我们能守着夫君过日子,应当好好珍惜才是。”须卜珑玲也感慨道。
“大单于对阏氏用情如此,两三年来不肯再娶阏氏,阏氏也该满足了。”丘林非澜疑问地问,“不过,我不明白,虽然阏氏是草原少有的绝色美人,但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让大单于如此迷恋,甚至甘愿放弃草原所有美人?”
“你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大概只有大单于自己知道了。”她眸色一转,涩然笑道,“不止大单于,还有另一个男子对阏氏念念不忘,对别的女子不屑一顾。”
丘林非澜知道她所指之人,在他们四人当中,受伤最深的怕是须卜珑玲了。
然而,男女之情事,非外人所能插手。
其实,呼衍揭儿与须卜珑玲都是可怜的人,一个是怀着那一份情意默默地付出,与不爱的女子在一起;一个是与深爱的人在一起,却永远得不到他的心。
他们可怜、寂寞,却只能互相体谅、尊重,坦然面对,两颗心,无法靠近。
她沉吟道:“阏氏为我们匈奴的统一、强大耗费了很多心力与精力,我听闻,当初建立单于庭,比如谷蠡王、督尉、当户等等的设立,就是阏氏想出来的。还有一些事情,阏氏也都参与了,不过她只对大单于说。也许就因为这样吧,大单于才那么爱她、敬重她。阏氏聪慧过人,在背后支持、辅助大单于,即使大单于再娶阏氏,只怕也是不屑一顾。”
“也是,他们之间再也容不下旁人了。”须卜珑玲深深地感叹。
而她的左谷蠡王——呼衍揭儿,也容不下旁人,包括她自己。
————
一个身穿白袍的男子站在穹庐大帐前的台基上,负手而立,形销骨立。
广袤的苍穹悬着一枚半月,月影离离,纤华细细,整个天地仿佛笼着一层凉薄的寒气。
春夜寒凉,丝丝寒气萦绕在他的周身,犹显得愁魂寂寂。
李牧派兵追击,所幸深雪下令预先准备,否则,单于庭北撤五百里不可能这么顺利,不可能损失这么小。
禺疆不得不佩服她的先见之明,可是,他终究输了她,输得一败涂地。
那种揪心蚀骨的痛,撕扯着他的身与心……
是的,他感到痛了,那么痛,痛得无法忍受。
他不知道还能忍受多久,他很想立刻发兵攻打月氏,然而,匈奴惨败而回,四分五裂,各部骑兵加起来不过五万。各部单于不再听命于他,各自为阵,单于庭形同虚设,他麾下骑兵只剩一万余。
如此形势,如何打得过月氏?
那么,如何救回心爱的女子呢?即使到了秋天,他也没有把握救人。
他感到深深的迷惘与无助。
“咻——咻——咻——”
远处,尖厉的呼啸声冲天而起,回荡于宁谧的暗夜,声裂人心。
那是鸣镝的呼啸声,俗称响箭,箭一旦飞射出去,就会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声,几里之外都能听到。
禺疆心中一动,想起深雪说过的一件事。
有一次,深雪问他:“你见过一种会发出声音的箭吗?”
“有,这种箭叫做鸣镝,打造上比较麻烦,所以不多,打猎的时候用的比较多。为什么问起鸣镝?”
“我听说匈奴有一个部落,单于就是利用这种鸣镝来训练骑兵的。”
“哦?如何训练?”
她说,但凡单于射出鸣镝,单于的一百个护卫就必须立刻举箭发射,目标就是单于发射的目标。假如单于射向自己的爱马,护卫必须射马;假如单于射向自己的阏氏,护卫必须射阏氏;假如单于射向不服者,护卫必须射不服者。
不从者,立斩无赦。
当然,这一百护卫需要经过残酷的训练才能忠心不二,才能绝对服从单于的命令。
一百护卫中,连续斩杀了一二十名,以新人补充,才训练出一支铁一般的护卫队,听命于单于,以鸣镝的声音为号,冷酷无情,不服从任何人的命令,不识父母,不识亲友。
当时听来,他也没太在意,只觉得这种训练方法太过残酷,泯灭了护卫个人的心绪与意志。如今,漠南匈奴分崩离析,今非昔比,势必采取强硬的手段,才能慑服那些蠢蠢欲动的各部单于。他们太嚣张、狂妄,说不定,过阵子就会大举攻入单于庭,到时该如何是好?
鸣镝,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绝妙方法。
禺疆深深呼吸,主意已定,连日来紧绷着的身躯与脑子骤然松懈,顿感轻松。
夜幕上的月亮清寂孤单,凝脂般的月华洒遍草原,单于庭仿佛披着一层薄薄的白纱,朦胧而迷离。
“麦圣。”他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
“单于有何吩咐?”麦圣从黑暗处走出来。
“明日挑十个机灵的骑兵,后日你带他们前往月氏,乔装成月氏人潜入昭武城,打探阏氏的消息。可在边境上找一个月氏人带你们进城。具体事宜,明日与你细说。”禺疆黑眸微眯,精光毕露,仿佛深夜的苍狼发出凶厉的光,他又吩咐道,“明日一早,让洛桑到穹庐大帐候命。”
“麦圣遵命。”麦圣高兴得咧嘴傻笑,随即退下。
大单于的吩咐坚决、果断,变回以前那个雄心万丈、睿智果决的大单于,之前的颓废与消沉烟消云散。
他一直相信,大单于一定会振作起来。
禺疆望着他轻快、兴奋地走远,淡淡一笑,第一次觉得麦圣也有可爱的一面。
“看来,大单于已经有所决定。”悠闲的声音自斜右侧传来,打破了月夜的静寂。
“这么晚了,左谷蠡王还没就寝?是出来赏月吗?”禺疆笑道,无需转首也知道来者何人。
“别叫我左谷蠡王,听得烦。”呼衍揭儿与他并肩而立,故作一本正经地问,“我打你那几拳还真管用,你如何谢我?”
“谢你?当然是以拳头谢你。”话落,禺疆鬼魅似地转身,扬起拳头往他的颊边打去。
呼衍揭儿不防他来这么一招,避无可避,硬生生地挨了他一拳,疼得龇牙咧嘴,夸张地鬼哭狼嚎。
————
一夜之间,飞雪苑变成活死人墓,冷风嗖嗖,阴气森森,一入夜便暗影重重,宫灯尽灭。
无人胆敢靠近散播疫症的飞雪苑,人人谈匈奴色变,因为,匈奴大阏氏身患疫症两日后,又传开一个新的谣言:服侍匈奴大阏氏的秋霜也身染疫症,病入膏肓,药石无灵。
当所有人畏惧飞雪苑,不敢靠近一步,正是杨娃娃夜装出行的绝好时机。
连续两夜,她摸熟了飞雪苑周边宫室的环境,今晚,她打算摸清整个月氏王宫。
夜风吹拂,寒意刺骨。
此时正是夜梦深沉的时刻,偌大的王宫死寂沉沉,只余微弱的灯火在风中飘摇,昏影摇曳,暗影重重。
偶有夜鸟扑棱棱地飞掠而起,震得枝叶簌簌地响,让人心惊胆寒。
一抹娇小的黑影敏捷地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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