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鲁维怎么想,表面上看着淡定的水墨其实心里挂着一层冷汗,幸好自己来自现代,受的教育不一样,说点男人粗话也没什么别扭,不好意思的。要是换了那些从小被三从四德浸泡大的女人,王大一句调笑就够她们羞愤的撞墙自尽了,还想装男人?人妖都装不像……
要说自己这“小白脸”没少被人嘲笑,幸好有喉结证明她是男人,胸部也勒得死紧。而且她一到军队,因缘际会,被主管的中郎将赏识,所以没什么人去招惹她。再加上水墨虽然读书识字,却不摆架子,跟谁都客客气气的,有人托她写信什么的从不推辞,奉行众生平等政策,鲁维又小心维护,因此跟这些粗豪汉子处的不错。都是最低等的士卒,生死沙场上处得久了,自然有了感情。
也许是男人的本能,上了战场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粗们都不自觉地护着水墨,按照王大的玩笑话来说,这挺漂亮脸蛋虽然不能摸,但看看也好,伤了怪可惜的……如若不然,也许第一次守城战斗,她就挂回现代了。
刚刚回到营门,就听说因为骠骑军大获全胜,朝廷的封赏终于下来了,炮灰们虽然没有高官厚禄,金银珠宝可拿,但今天人人都分了几个粗面大饼,还有肉汤,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鲁维怀里塞着大饼,手里捧着装汤的陶罐,兴高采烈地往回走。
“啊!啪!”光顾着小心不要把汤洒出来的鲁维,被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到在地,他眼前直冒星星,可还是紧着去摸掉在地上的饼子。“贱卒,竟敢弄污我的战袍!”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终于恢复了视觉的鲁维一眼就看见了那青色的丝绦,心知不好,这是黑虎军军官的标识,自己竟然冲撞了以残酷无情闻名的黑虎军,他心神俱裂地跪下磕头求饶。
“怎么回事儿?”有人问道。鲁维眼见着官靴越来越多,青色丝绦随夜风摆动,如同勾魂的绳索让他无法呼吸,浑身颤抖如同筛糠。“鲁维?”见鲁维久久不回的水墨出来找他,自然看见了通往大帐的路上站了不少人,本想绕着走,没成想一眼看见了几乎瘫倒在地的鲁维,陪着一起出来的王大没拉住,眼看着水墨跑了过去,面粗心细的王大一打量情况,他立刻转身往回跑。
“大胆!”水墨刚到跟前,一股劲风袭来,直奔面门。没有什么磨练能比得过生死战场,水墨本能的一个反转,身体如同泥鳅一般滑了过去,饶是这样,还被那股劲风带得跌倒在鲁维身旁。鲁维如同见了救星一样,紧紧抱住她,“阿墨,救我!”“别怕!”水墨下意识地安慰了他一句。
“贱卒,你想陪他一起死吗!”刚才那一击竟被水墨这样一个贱卒躲过,军官大怒,“呛啷”一声拔出了佩剑,朝着水墨和鲁维挥去。他这次出手快如闪电,水墨想躲避之时,森冷的剑气已然袭上面门,她再也无计可施,似乎连闭眼都来不及,只能护紧了鲁维,眼睁睁地看着利剑当面劈下。
“当!”的一声脆响,那柄长剑猛然荡了出去,持剑的军官也好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连退几步,他的同僚立刻把剑都拔了出来,喝问,“谁?!”水墨这才从万分恐惧中惊醒过来,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好像都是看热闹的兵卒,没什么特别的。
持剑军官推开扶着他的手下,皱眉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铜钱,“不管你是谁,有能耐站住来,黑虎军一向不杀无名之人!”他跨前一步,瞪视四周,周围的兵卒无人敢与他对视。可等到他的话音都被风吹散了,也没有人应答,感到受辱的军官正想再度开口,眼角儿却看见水墨正拉着鲁维想跑。
他越发恼怒,上前一步一脚将鲁维踢到,水墨大喊一声,“大人且慢,是大人饶过小人的,如何出尔反尔!”军官一愣,怒道,“一派胡言!”水墨拱手弯腰回答,“大人方才说,黑虎军一向不杀无名之人,小人们乃贱卒,无名无姓只有编号,大人既然不杀无名之人,自然是饶过小的们了,多谢大人恩德!”水墨故意放大了嗓门让周围人听到,说完又立刻拉起鲁维,跪下行军礼。
“你!”军官做梦也想不到,最粗等下贱的贱卒中还有这等伶牙俐齿,能钻自己空子的人,一时半会儿,他拿着长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哧!”的一声嗤笑传来,显然那人就没想压低声音,这回所有人都听到了,围站在西边的兵卒立刻分了开来。
所有人立刻朝那个方向望去,水墨自然也不例外,她扭头看去,人群外阴影处零散的站着几个骑马的人,他们身上应该都穿着盔甲,隐约泛着冷芒。“阁下请报上名来!”黑虎军官虽心有不满,但他也知道能披甲者,必然在军中品级不低,说话也客气了一点。可那几个人还是不说话,军官再也难压怒气,沉声说,“为了这两个不值钱的贱卒,阁下想要与黑虎为敌吗?”
“贱卒自然不值钱,大老爷也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今天乃是庆功宴,何必见血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话说的挺客气,但其中的嘲讽谁都听得出来。军官握紧了手中的长剑,“阁下,黑虎军规,战袍只能染血不能受污,这贱卒弄脏了我的战袍,就该以命相抵!”
“他虽是贱卒,却也在为国效力,苦战当前,与其让他死于你之手,不如让他血战沙场,生死由天如何?”忽然一个清朗温厚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边说边策马前行,其他人跟上。夜色如墨,众人还是看不清他的样子,只听见马蹄有节奏的咔嗒声响。
因为刚才的事儿,军官忌惮马上之人的武力,又不甘心在其他军士面前丢了黑虎军的面子,只皱眉说,“阁下为何执意要为这两个贱卒说话!”“因为兄弟之情,利剑劈下却仍不弃兄弟,这样的人,就值得让他活下去!”那人声音不高,却字句掷地有声,直击胸臆。
水墨咽了口干沫,低头抹了把脸。她有点汗颜,保护鲁维不假,可之前也不是不想躲,实在是没来得及躲……正想着,忽然就觉得四周众人的呼吸声猛然一吸又是一顿,瞬间鸦雀无声,仿佛进入了无声的真空世界一般。
原本还惊慌失措的鲁维也瞪大了双眼,痴痴地望向前方,紧抓着自己的手也松开了。水墨再度抬头望去,就看见在火把的映照之下,一匹毛色如血的高大战马正徐徐而来,马蹄足有碗口粗,长鬃如丝飞扬,毛色亮的仿佛融入了火光。马上的人一身银甲,头盔遮了脸,腰间却系着一条红银相缠的丝绦,一杆红缨银枪就斜挂在马鞍上,身形挺拔,毫无杀气,却让人不敢直视。
“啊……”水墨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是他吗?一定是他!鲁维几乎天天在自己耳边念叨着这个人……赤马银枪,骠骑将军,顾边城。
计策(一)
换命
“黑虎军蓝旗校尉彭中见过神将大人!”持剑军官终于反应了过来,单膝跪倒在地,行军礼。周围跟着响起一阵轻微的剑戈碰击的声音,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一时间除了四周战旗被风吹过的飒飒之声,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单膝跪地的水墨也同样的感受到了那种压力,神将……这是先帝亲封的称号,十五岁就随同身为骠骑先锋的父亲上了战场,第一仗就从对阵中连取敌大将三人首级,一杆银枪无人能敌。数场恶战之后,敌人再也听不得顾边城这三个字,银光旗如同阎罗王的追魂令,见旗后退三十里,闻风丧胆。
“免,各位请起,”顾边城虚抬了一下手,彭中立刻站了起来,周围几个黑虎军的军官也跟着站了起来,依然低头弯腰弓背的水墨觉得,似乎这几个人并不甘心跪拜却又不敢不拜。“你读过书?”顾边城忽然转头问道,众人一愣,眼光都随着他看去的方向转动,齐齐落在了尽量缩成一团的水墨身上。
“阿,阿墨……”鲁维哆嗦着碰了一下低头装刺猬的水墨一下,水墨有些茫然看了他一眼,接着眼光一闪,好像突然明白过来顾边城是在跟自己说话,赶忙低头回答,“回将军的话,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而已。”
“喔,很好,”顾边城淡淡地说了一句。水墨苦笑,又是这句很好,当初元睿也是这么说的,然后呢,自己就来这儿了……
当初自己还曾经庆幸,这里的文字依旧是中华文字,虽然是繁体,但已经从篆体向楷体变化,大都可以认得出。在元睿,也就是她那“老丈人”的逼迫下,三个月后她基本上可以把大部分常用字用毛笔写出来,虽然字体难看至极如同狗爬,但她就算是达到读书人的标准了。这个时代,读书人称的上稀少,除了那些王公贵族,世家子弟,不进行劳作而只苦读,不是谁都供养得起的,更不是谁都有权利去读书的。
元睿本是贱籍,连当炮灰的资格都没有,但因为读书识字,可以帮忙传达正确的指令给其他士兵而被征召。元睿自家知自家事,一旦上了生死杀场根本就是有去无回,而鲁家村村正的儿子又一直想娶独女元爱为妻。
村正自然不想娶个身为贱籍的儿媳,但抵不住儿子的一意孤行,只能前来求婚。但他想不到,出身隐秘的元睿根本看不上粗鲁不文的鲁仲,就以女儿早有婚配为由拒绝了。可今年元爱已经十八岁了,那个未婚夫又一直不曾出现,心生怀疑的鲁仲越发紧逼,接着兵部征召令又派了下来。
擅长卜卦的元睿最近总是占卜出一个奇异的卦象,显示为大凶,破。虽感不吉,但随着征召令的到来,被逼无奈的他只能根据卦象指示,带着收留的孤儿鲁维来到了附近山中。大雨滂沱之际,一个人果然如卦象所指的那样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他毫不犹豫地打昏了那个人,把他带了回去。回到家之后却惊恐的发现,他不是他,而是她,元睿几乎以为是天要亡他,差点把水墨剁了喂狗。
可这个叫水墨的姑娘醒了之后,比自己还要疯狂,讲述着一些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话。但精明的元睿通过跟她的交谈发现,这姑娘竟然读过书,他故意拿了本书给她看,结果很惊喜,十有七八她都认识。
元睿立刻做了决定,不论她是男是女,都是自己家的替死鬼。先动用了种种手段,让她暂时认命留了下来,并且偷偷禀报了令官,说是自己年老体衰,将由女婿代替自己为国效力。令官收了元睿十金的贿赂,又看着水墨年轻且识字,乐得用她替换了元睿那糟老头子。就这样,喝了一碗肉粥之后的水墨一睡不醒,等终于清醒之后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战场边缘,前进,是死,后退,更是死……
“常胜军冯兰大将军麾下中郎将李达见过神将大人,”一个语调苍劲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水墨的回忆,她扭头一看,果然是白髯飘飘的中郎将李达,正抱拳弯腰行礼,她顿时松了一口气,中郎将肯来,就是没有放弃自己。
“李将军不必多礼,”顾边城在马上颔首为礼,中郎将在天朝,近乎于现代部队后勤处长的角色,一军的吃喝拉撒都由他来主管。且不说战时兵马粮草的重要性,就是平常,这个职位也是最有油水的一个,过手钱财无数,如不是领兵将军最信任之人,是很难坐到这个位置上的。
“末将听闻手下贱卒冲撞了神将大人,特赶来请罪,乙三,还不跪下!”李达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一直垂头不语的水墨忍不住皱了眉头,没有立刻动作,这编号听着像乙肝也就算了,下跪……一直以来,觉得这军营唯一的好处就是皆行单膝下跪,双手抱拳的军礼,上至将军,下至贱卒,无一例外。来自现代的水墨对于双膝下跪有着天然的抵触,对方既不是天神也不是父母,下跪总让人觉得很耻辱。
“免了,李将军且勿动怒,原是一场误会,沙场之上,没有高低贵贱,皆是我天朝战士,是吧,彭校尉?”顾边城的话说得不急不缓,可声声字字都敲在你心里,一个字也不敢漏掉。免去一跪的水墨暗想,不管这顾边城是否真的如传说中那般无人能敌,就是他这样的礼貌风度,平和以待,在这阶级分明的古代,已经是实属难得了。
黑虎校尉彭中的脸色自然称不上好,但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面违逆顾边城的意思,只能勉强笑了一下,抱拳说,“正是,如神将大人所说,大战在即,还是血战沙场,生死由天的好。”
水墨嘴角抽搐了一下,说到现在,这姓彭的话里话外也没断了要命的意思。一旁的李达不动声色,心里却在不停地盘算。他行伍三十余年,什么没见过,方才早就到了,一眼就认出了彭中。水墨虽算对他有点帮助,但是为了一个贱卒却要得罪黑虎军统帅爱将彭中还是不值得的,因此一直隐身在围观的兵卒身后,直到顾边城出面阻拦,他才寻机出面。
常胜军统帅冯兰与黑虎军统帅燕秀峰一向是面和心不和,这次赫兰人突袭太平关,驻守边关的常胜军因为猝不及防,只能节节败退。奉命赶来救援的黑虎军行动迟缓不说,用尽各种借口只派些老弱病残前来助阵,好消耗常胜军的兵力以保存和增强自身实力。
若不是赫兰人攻势太猛,燕秀峰不得不派主力抵抗,常胜军能不能坚持到骠骑前来救援还得两说着,身为冯兰心腹的李达发现顾边城对水墨和鲁维有回护之意,立刻加以利用。顾边城的骠骑军一向独来独往,就算不能拉拢过来,让他跟黑虎军产生了嫌隙也是好的。
“谢神将大人恩德,”李达把高帽子一个劲儿的往顾边城头上戴,一旁的彭中恭立一旁,嘴角紧抿,一言不发。他也不是傻子,虽然对顾边城的“横插一杠”身为不满,但李达的种种表现也让他有些警醒,他默默盘算着。
“李大人不必客气,宴席在即,我先行一步了,”顾边城可以说是耐心地听完了李达的吹捧,语调依旧,不抑不扬,简洁的回答了一句之后,他□战马一声响鼻,随即踏步前行,其他骠骑军官也立刻策马跟上。
李达只能弯腰恭送,彭中亦然,周围的士卒立刻如潮水般退开让出道来,单膝跪地的水墨不敢擅自起身,只能拉着鲁维往后褪了两步距离。“哒,哒,哒,”马蹄声越来越近,水墨心跳也越来越快,头越发的低,一种无形的压力隐隐传来,赤红色的蹄鬃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甚至忍不住闭上了眼,而紧靠在身旁的鲁维则哆嗦个不停,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兴奋。
马汗味从鼻端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