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用余光扫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振,文智依旧不明白,这位大君为什么突然决定攻击天朝,这城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他放手一搏。原以为是那位最美丽高贵的公主,可现在……忍不住遥看城头,旗杆下,那长长的头发被风吹得和旗帜裹在了一起,自认心如铁石的文智也觉得身上一冷。
“文将军,”李振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文智眼睑抽搐了一下,立刻在马上半转身,表情恭敬且镇定地说,“大君!”李振薄唇微扯,冷冷道,“放狗!”“是!”文智从命。他回身冲自己的副将一扬下巴,副将领命而去。
“这些该死的高句丽狗,他们居然弄到了这么多投石机!”狼狈站起的石老将军怒骂道。顾边城沉声打断了他,“老将军,有些不对劲,你看那些人,他们是……”
原本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突然出现了一排行动缓慢,步履艰难的人群。看得出他们并不情愿向前走,却在高句丽军士挥舞的皮鞭以及武器的威胁下,不得不行进。这群人虽衣饰颜色各异,但都已破破烂烂,勉强蔽体而已。随着人群的接近,一旁的水墨就听见顾边城拳头嘎巴做响,他低吼了一句“该死!”
正喝骂不休的石老将军年纪虽大,但耳聪目明,不禁一愣,好像他还是第一次听顾边城言出粗鲁,怔忡之后,立刻明白不好。若说能让顾边城变色,定是事态危急,石老将军竟不顾危险,大步上前,从城头上探身望去。唬得亲卫们赶忙拿起盾牌,围了过去。
鲁维早就跑过来探望水墨状况,看见石老将军的表现,他也好奇地探出头去。一时间,松岩城墙上,守城的不论是士兵还是军官,人人的心都揪了起来,看着城外敌方阵前,那一字排开,哭泣踉跄前行的被俘边民们,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眼瞅着那些高句丽士兵毫不留情地痛殴着跌倒在地的妇孺,听着她们凄惨地哭号,两眼冒火的士兵们手里的武器都能攥出水来。
文智瞭望着前方的情况,在心里叹了口气,身为军人,他熟读兵法,也奉行胜利为战争的唯一结果,过程不计。但像这样驱赶平民百姓作为人盾,他还是觉得有伤大将风度,虽有效,却实为下策。“文大将军,你不喜欢这种景象吧?”清冷的声音突如雪水一般当头浇下,文智的心头仿佛被结了一层冰,身为武人,竟没注意到大君的到来,这让他暗暗心惊。但多年军旅生涯早就让他城府深沉,不管心中作何感想,脸上的表情还是毕恭毕敬的,甚至还带了三分苦笑地说,“主上明察,臣虽征战多年,却永远不会喜欢战争的景象。”
“喔?”李振细长的眼睛微眯,上下打量着文智的表情半晌,然后扯了下嘴角,“文将军果然光明磊落,心存善念,不过……喜杀戮者,未必成上将,但成上将者,一定是历经杀戮!”说完掉转眼光看向战场。低着头的文智脸上表情变了几变,再抬头时却还是一脸信服的微笑,“主上所言极是,不过……”他语出犹豫,又瞥了一眼远处城头。
李振虽然心在战场,但文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他立刻明白了文智的顾虑。明知看见城头那处只能让自己心如刀绞,李振还是毫不犹豫地看了过去,他眼也不眨地说,“放心,那个石老匹夫固然心黑手辣,我原也不指望那些汉狗能帮我们走到城下,我需要的只是时间和距离!”“臣明白,”文智点了点头,迅速转头吩咐,“命令前锋,加速驱赶,机弩队掩护!”“是!”副将听令,策马而去。
面无表情的李振微微点头,表示赞赏,但机狡如文智也看不透这年轻大君内心的想法。他身为边关大将,虽然车国舅在朝中权势滔天,但他也能勉强保持超然地位,也就是因为这样,在大君将车国舅一举战胜之后,才选择了自己作为统帅吧。发现自己畏惧之心渐浓,文智这回是真的苦笑了。他假装调整头盔遮掩了一下自己可能会泄露心事的表情,然后漠然望向不远处那高高的投石机。如果真让这些投石机接近松岩城,那破城就在眼前,真不知大君是怎么想到这样的计策的。
“机弩手,弓箭手,准备!”石老将军一声高喝,打破了城头沉闷到压抑的气氛。弓箭手们本能地听从命令,纷纷举起了手里的硬弓,箭搭弦上,弓弦半张,但眼光还是落在那些可怜的边民身上,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那是我们的人啊,”鲁维声音颤抖地在水墨耳边说,水墨没有回答,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面沉似水,正在思考的顾边城。历经种种的她早就明白战争有多残酷,如果心存善念任凭这些被胁迫的边民靠近,一旦让高句丽人破城,那只会引来更大的杀戮。虽然道理人人明白,但真的要对自己同胞下手,就算是再冷酷的战士也会心寒吧。
石老将军很快发现了手下士卒的勉强和不忍,他眉头一耸,大声吼道,“战事当前,你们以为咱们不动手,那些高句丽狗就会放过这些老弱妇孺吗?!如果一旦破城,你们城里的亲朋又有谁能幸免?!我们是军人,是汉子,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援军,然后杀光敌人,为父老乡亲们报仇!有卵子的就跟我杀光这群高句丽狗,休再做妇人状!”“嗷!”几乎所有的士兵都赤红着眼睛应答,那吼声仿佛不是从喉咙而是击穿了胸膛喊出来的。城下的队伍好像也感觉到了城头上的汹涌仇恨和杀气,不自禁地停顿了下来,但架不住高句丽士兵凶狠的驱赶,队伍再次行进,撕心裂肺地哭泣和着鞭打声让人不忍卒听。战士们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
不得不说石老将军在鼓舞士气上很有一手,水墨虽一万个厌憎他对高月的冷酷手段,却不得不承认,他这番话让那些心存疑虑的士兵将所有的愤怒,胆怯,犹豫都算在了高句丽人头上。水墨苦笑着想,是不是人明知道在做肮脏事的时候,都要先给自己找一个特纯洁的理由,比如战争是为了正义,第三者插足是为了爱情……
“准备……”石老将军手臂高高举起,“老将军,且慢,”一直在观察敌情的顾边城忽然开口打断,正为自己带来的效果感到得意的石老将军笑容一收。这顾边城什么意思,松岩城可是自己说了算,就算他有个贵妃姐姐,也轮不到他来对自己指手画脚。石老将军勉强压下心中不满,强笑说,“二郎这是何意?若是再让敌人靠近,可就危险了,老夫虽不是神将,但也还分得清轻重缓急。”
顾边城恍若没听到他话中的淡淡嘲讽,只沉声说,“老将军,且让敌人再靠近三百步,这样咱们的弓弩手就可以将箭,弩射向敌人前锋和那些投石车的结合部,或许可以救回些许边民,更重要的是,不要让投石车能轻易靠近我们,我总感觉有些不对!您看,高句丽人并没有带上足够的攻城梯,而且也没有带上土石,他们想靠什么来攻城?”
“唔?”石老将军闻言一怔,立刻转身向外望去,密密麻麻的队伍中,果然攻城梯不过了了几架,而且确实没看到麻包土石之类用来堆砌高度的东西。“果然有点古怪!”石老将军点点头,并即刻下令按照顾边城的建议去做。他心里明白,如果自己守不住松岩城,不要说军权前程,只怕命都难保。现在既然顾边城说得有理,姑且听之,一来显得自己从谏如流,二来,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正好都推在他头上好了。石老将军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神将又如何?终究年轻,朝廷和战场可不一样!
一旁的水墨听到顾边城的建议之后,忍不住松了口气,做不到跟什么都不做可完全是两回事。就算边民最后还是没有几人能活命,那也好过毫不留情的射杀。顾边城大概猜得到石老将军心中的算计,但也不想多做解释。正想仔细观察敌人队伍行进位置,忽然感到有人在看自己,眼风一扫,却看见水墨眉眼弯弯地对自己一笑,似是欣赏又仿佛感谢,来不及细看,他已转身去帮鲁维运送箭只了。
顾边城下意识地挠了挠手腕。然后深吸一口气,再度凝神观察。
一百步,两百步,三百步……那些老人妇女开始拼命地挥手喊叫着,“我们是天朝人,不要放箭!啊!”这时紧跟在他们身后的高句丽人开始放箭逼迫边民们冲击松岩城,而城头的天朝兵士也要紧牙关,听命开始放箭阻敌。一时间战场上惨叫四起,双方兵士都带着彻骨的仇恨向对方射出利箭,但加在中间的边民已无人顾及,他们如同落叶一样,飘落倒地,然后被踩个粉碎。
顾边城的建议起了作用,高句丽人没想到天朝人没有过多射杀离城墙越来越近的步兵,反而将弩箭都射向了拉投石车的马匹。强弩可以在七百步□穿铁板,马匹惨嘶着纷纷倒下,光靠人力显然不够,投石车顿时慢了下来。阵中观察的文智脸色微变,他用余光悄悄看了一眼李振。
李振薄薄的嘴唇依旧紧抿,线条如石刻一般,仿佛丝毫不受战场情况的影响,只有身边紧跟着他的老耳,才能看见他握着缰绳的手已经青筋迭起。是谁呢?那夜本可以攻破松岩城后城门,结果却全军覆没,等守在外围的人赶到之时,却只带回了几个重伤昏迷,直到今天也未醒来的士兵,就因为这样,自己失去了救出高月的最后机会;今天自己用天朝边民故布疑阵,可城上之人却毫不犹豫地先对投石车下手!不对,这不是石冲那老匹夫能做到的,那是谁?难道……李振心里一惊。
“杀!!!”高句丽士兵终于冲到城下,竖起城梯开始攀登,顿时城上,城下血肉横飞,刀光剑影中惨叫不绝于耳。“阿墨,你小心!”鲁维一边低头运送“弹药”,一边还要照顾水墨。虽然别的骠骑战士都开始拿水墨当爷们看,但鲁维知道水墨是个西贝货,他身为男人,当然要保护女人。
噪杂的城头上,水墨根本就听不见鲁维在喊什么,只能胡乱地点点头,继续自己的工作。她今天才知道,倒粪,也是个特别有意义的事儿。人的粪便和油脂混合煮在一起,就是一锅上好的化学武器,只要接触到人的皮肤,皮肤非但会立刻溃烂,而且几乎无药可治,只能烂掉。在医学尚不发达的古代,这就意味着感染以及死亡。
武艺低微的水墨和一些老弱病残兵就负责这项工作,哪里有敌人向上爬,他们就要冲过去倒上一锅。烫得敌人吱哇乱叫地摔下城墙,他们就算成功,至于敌人是不是毁容,身上烫掉几块肥肉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料不够了,还不快去补!”一个老兵冲水墨吼道,说完回头继续奋战,怒骂不停。
水墨一边留神漫天乱窜的羽箭,一边拽着大锅往城下走,鲁维眼尖,弯腰飞奔过来,“阿墨,我帮你!”“好!”水墨和鲁维各抬一边,朝着城下的“弹药加工坊”跑去。“哎哟,没长眼的混账东西!”一声尖喝传来,正快步行走的鲁维猛地被人踹了一脚,歪斜着摔倒在地。不防备的水墨被他一带,松了手,大号铁锅登时掉在了地上,而锅中的残留物也溅了些许出去。
“该死的小子,竟然弄脏我的衣服!”“啪!”刚摇晃着站起来的鲁维挨了狠狠一巴掌,他踉跄着退了几步,差点摔落到煮弹药的大锅里,顿时引发一片惊叫。幸好被旁人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才幸免于难。水墨又惊又怒,她冲上前去想要将那还想踢打鲁维的小子一把推开,没想到这人反应还挺快,一个翻腕已抓住了水墨的双手,再一用力,显然想折断水墨的手腕。在城头已经打红了眼的水墨想都不想,一个头槌就顶了过去,那青年立刻惨叫一声,后退了两步。水墨揉了揉脑门,还好,只是脑门有点火辣。
“你竟敢……你知道我爹是谁吗?”那青年捂着脑门喊道。满肚子火的水墨冷笑一声,“你爹是谁我怎么知道,去问你娘啊!”躲在一旁的军士们登时有人低声哄笑。“羽儿,你怎么来了,护卫们呢?!”一声怒吼传来,但其中的关心谁都听得出来。
鲁维的脸色登时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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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水墨气得唇青面白的青年一听到这个声音,登时大喜,大喊道,“爹,这狗卒子欺我!”正从城墙上走下的石老将军步伐一顿,在这松岩城里,谁不认识将军府小公子。再者羽儿因是家中独子,难免骄纵了一些,他不去欺人便罢,难道还有人敢欺负他?不容石老将军多想,见到父亲到来的石羽狞笑着飞起一脚就朝水墨的腹部踢去。
水墨本能地缩腹闪身躲过这凶狠的一脚,没想到这石羽也是练过的,变着迅速,膝头屈起改为侧顶,水墨忽觉得腹部如遭锤击,她“啊”的一声痛叫就抱着肚子跪跌在地。石羽得势不饶人,他反手抽出腰间佩刀,朝着弯身低头的水墨就劈了过去。
“不!”方才被石老将军威势镇住的鲁维终于惊醒过来,他目呲欲裂地冲了过来。石老将军也感觉不妥,可已来不及阻拦,人人都以为水墨要被这纨绔一刀砍成两半,可没成想,惨叫着倒退几步的却是石羽。“啊!我的手!”石羽扭曲的表情,好像他手已断掉。
关心儿子的石老将军吓了一跳,他大步走了过去,抓住儿子手腕检查。只见他腕部红肿,关节处因为瘀血而开始变得青紫,但骨头显然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但石羽哀哀痛叫得好像全身根骨寸断一样,既心疼儿子受苦又生气他的没用,再加上被高句丽人压制的无法还手的恼怒,石老将军立刻决定将怒火转移。他将儿子交给亲卫们照顾,猛然回身望向那个胆敢打伤他儿子的人,不禁愕然。
“受伤否?”顾边城单膝着地,低头问按住腹部不动的水墨。“唔,还好,”水墨抬头勉强一笑,额头布满了汗珠。石少爷那记膝撞其实没让她怎样,倒是躲避的时候不知动了哪根筋,还没走的大姨妈不乐意了,肚子猛地绞痛了一下,水墨忍不住叫了出来而已。“阿墨,你肯定是被踢伤了,要不怎么这么多汗?”鲁维愤怒地声音都颤了,他一边用袖子帮水墨擦汗,一边跟石府的亲卫们比谁眼睛大。
“爹,哪个□的打得我,我要活剐了他!”缓过劲儿来的石羽推搡着亲卫,脖子上青筋暴起。看着面无表情的顾边城,石老将军眼珠一转,突然回身“啪”的给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