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外面风大,进去吧。”钟平在身边低声说道。
她转身,看着一夜之间憔悴得不成样的钟平,片刻,道:“过两日去把卓宛宛带进来吧……她找他找得那么苦,总得让她送上最后一程。”
第一百六十七章 梦归
天色沉得似乎要下雪,卓宛宛从后院的马厩里喂完马出来,抬头看了看天,缩了缩脖子,抱着胳膊准备上楼。
今日是先帝逝去的第五日,城内还在戒严,等过几日解除了戒严,她也该换到城西去看看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运气特别不好,来齐都才多少日子,老皇走了不说,连登基没几日的新帝也驾鹤西去,满城素缟,人人麻衣,惨白惨白的,让人看着直想打哆嗦。
她想找的人一直没有音讯,国丧期间,她也不能再满大街地拿着画像拉着人就问,更何况,那日为了追钟平与楚大哥,被马踢了一脚,把腿给折了,在床上休养了这些天,到现在走路还不太利索,这找人的事更加搁下了。
想起楚大哥,她回头看了眼马厩里的马,叹了口气。
萍水相逢的一个人,她却有一见如故之感,才热心地给他介绍客栈,却不想第二日起来去叫他吃早饭,屋里却没人,她看着他随带的几件物品与马都还在,心想着是不是出门找人或上街买东西去了,便也没放在心上,未想等到天黑她找人回来,他还没出现,她便有些担忧。
为了节省银钱,她替他退了房,将东西都拿到了她房里,又替他养着马——她虽没多少银子,可做人得讲意气,楚大哥一看就是个好人,她不能不管。
楼下大堂里没什么人,这些天城门不开,不准人进出,住店的人自然就少了。
她呆呆地站了片刻,心里不知为何空落落的,不着边际,不上不下,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飘飘荡荡,着不了实处。
这种感觉自从那年轻的新帝死了之后就有了,也不知是可怜他死得太早,连个女人都没有,还是别的什么,在听说他才只有二十三岁时,她突然很想哭。
事实上,那晚她憋闷得晚饭都没有吃,早早就睡下了,后来做了个梦,梦到严慕对她笑,她想去抓他的衣服,可怎么也抓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远,醒来后眼睛红肿,半个枕头都湿了。
她一直不知道严慕到底多少岁,问他总不说,他身边的人也从不告诉她,但她猜测应该比这位新帝小不了多少,想着他似乎也身子不好,若是换作他……
呸呸呸!
虽然以前偶尔得知他在山上是为了养病,可她看他那样子,根本就不象个有病的人,谁知道他是不是富家公子病,躲到山上来是为了图个清静。
转身慢吞吞地就要上楼,客栈的门却被什么撞得响了一下,她扭头,便见几个高高壮壮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眼熟得很。
她顿时眼睛一亮,咧了嘴正要说话,那几人却横眼一扫,在看了她一眼之后便一左一右提着她的胳膊,象提了只小鸡一般往外走,一个个都阴沉着脸不说话。
“哎哎,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严慕呢?是不是他知道我在找他,叫你们来接我的……哎哎……哎哟……”
身子砰地一声撞到木板,她被撞得七荤八素,还没搞清楚状况,前面的马已跑了起来,她一个没坐稳,又从座位上跌了下来,她顾不得疼,扒到车帘子继续问,却没有一个回答她的。
看着那几个一个个跟锯嘴葫芦似的,她也不问了,到车里面去坐好,心里却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她找不到严慕,严慕却来找她了,这叫什么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她心里甚是得意,这句子竟然让她用得这般贴切,却猛地拍了下脑门子——她的行李还在客栈呢,忘了拿了!还有楚大哥的东西和马……
算了算了,等见了严慕再过来一趟好了。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一路,一张嘴就没合拢过,等到她想起来撩开帘子认认路的时候,却被眼前景象吓了一大跳。
这是什么地方?好气派!
高耸的墙,巍峨的房,超大的院子——原谅她没见过大世面,不知道这片开阔平整足可容纳数千人的地方该叫什么——还有这些,这些手握枪杆子表情吓人的士兵……
天哪天哪,严慕是在这里么?
心里一慌,她也顾不得许多,打开帘子冲着外头小声地问:“哎,壮大个,你们到底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兵?严慕是在这里么……”
她只知道,拿着刀枪穿着军服的就是兵,至于什么兵,她分不清楚。
那几人依然不吭声,将她带到一座大殿前才停下,然后又象提小鸡一般将她提了下来,往地上一放。
她觉得有点腿软,但转念一想,她天不怕地不怕,以前在山上就象个女大王,怕过谁?还是寻严慕要紧。
抬头就要说话,却见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女人。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多少描述一个人好看的词,只觉得眼前的女子跟严慕一样好看,但气质又截然不同。
当你看着她时,会觉得自己看到了山顶上的青松,在厚厚白雪的覆盖下依旧挺拔有力,亦仿佛是山谷里的那一眼天泉,清澈宁静,却又深不见底。
卓宛宛可以肯定,她以前绝对没有见过这个女子,可当她触上她的眼睛,听到她叫她名字的时候,她却愣住了。
她没怎么读过书,记性却很好,见过的人听过的声音都不会忘,这个女子的眼睛分明很象一个人……
“宛宛,听说前些日子你被我的马踢伤,可大好了?”楚清欢站在阶上,看着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年轻女子,语气平静,眼底微润。
那一日长街之上,她拿着一张气韵神态都画得不像的画像逢人就问,那份执着与坚持,记忆犹新。
“楚大哥?”听到她如此说的卓宛宛大是诧异,不信也得信,“真的是你?”
“是我。”楚清欢轻轻点头。
“哎呀,楚大哥,你竟然,竟然是个女的……”卓宛宛开心大叫,“我……”
“放肆!”一侧的鲁江冷着脸喝道。
卓宛宛被吓了一跳,连忙住了口,这才发现四周的禁卫都在瞪着她,她虽胆大,但被这么多人这么看着,还真有点心里发虚。
“别吓唬她。”楚清欢走下两步,朝她伸出了手,轻声道,“上来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卓宛宛先是一怔,随即想起什么来,立马笑逐颜开,大眼弯弯,眉目飞扬,连眼梢里的眼神都似要飞起来,“严慕,严慕对不对?楚大哥……哦不,楚姐姐,你认识他?可你之前说……”
楚清欢看着她,那神情,每每在提到严慕都是那般的神采飞扬,这种发自内心的真实欢轻易就能感染身边的人,可现在,她看着这样的欢喜,心里却更为酸涩。
“你画得不像,所以我没认出来。”她从衣袖里取出一幅不大的卷轴,递给她,“看看吧,这画上的人是不是你要找的严慕。”
“我以前根本不会画画,那还是严慕教我的,才能画成那样……嘿嘿,我也知道不像,他哪有我画的那么丑……”她边说着边打开卷轴,还没完全打开,她便已“啊”了一声,惊喜地叫道,“严慕,就是他!”
画中一名年轻男子背倚青松而坐,衣袂飘飞,神态懒散,懒散间可见眉目精致,眼眸狭长,同样的画,但画中的人却全然不同,逼真得似乎会从那画中走出来。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卓宛宛一迭声地道,“楚姐姐,你快带我去见他……哼,看他见了我,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他就在里面。”楚清欢眸底一黯,往殿内走去。
卓宛宛小心地将画轴卷起,连忙跟上。
殿内布置得很简单,素帷白绸,数百支白烛明晃晃地亮着,中间一樽包金乌丝沉香木棺静静躺着,宝儿与钟平一人跪在一边,往火盆里放着金银锡纸做的元宝。
傅一白说,严子桓在很早之前就跟他说过,他若死了,一切简办,不做道场,不让人哭灵,让他安安静静地走,但是纸钱要多烧一点,他享受惯了,过不得手头拮据的苦日子。
卓宛宛一迈入大殿,人就呆了。
她愣愣地站在门口,一脚跨在门内,一脚跨在门外,茫然地对着那满殿的蜡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视线慢慢移到殿中央的棺木上。
“楚姐姐,这是……”
棺材?灵堂?
跪在地上的不是钟平和宝儿么?他们在烧什么?
“进来吧,你不是要见严慕么?”楚清欢面朝里,对着那棺木,声音低得听不出语气,“他就在那里。”
“可那里……”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卓宛宛连手都开始发抖,“那里不是只有一副棺材么……他人呢?”
太诡异了,一切都太诡异了……不行,她要到外面去,叫严慕出来见她……凭什么他不告而别,现在又来这一出吓唬她……当她好欺负还是怎地?
她抬脚就要退。
楚清欢象是后背长了眼睛一般,一反手就抓住了她,将她往里面一拉。
“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 真相?
卓宛宛一个趔趄跌了进去,眼神里已有了恐怖,她死命地想往后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楚清欢的手。
“严慕不姓严,姓萧,也就是五日前大行西去的先帝萧慕……”
楚清欢平直叙述的声音回响在这空旷的大殿中,落在她耳朵里近乎残酷,她忍不住尖叫:“不!不可能——”
“不是他,钟平,宝儿,还有那些你所见过的侍卫,为何都会在这里?他若不是皇帝,为何他的灵堂会设在这里皇宫里?”楚清欢没有回头,只看着那点点烛光,“其实你自己已经猜到了,只是不肯承认……不承认又能如何,难道他还能活过来……”
“他不会死,不会死……”卓宛宛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可就是倔强地不肯流下来,“他的身体那么好,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生病,好端端地怎么会死……”
“他有心疾,自小便有,以前发作过一次,花了好几年才调养好,这次……他没能捱过去……”
“不——”卓宛宛的身子慢慢滑了下去,跌坐在地上,紧紧抱住那幅画轴,泪水滂沱直下。
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还没见到他,很多话都还没当面问他,他怎么可以死?
钟平将一串元宝放入火盆,默然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宝儿眼睛肿成一条线,眼泪却似已经流不出来,面无表情地抓起一大把元宝扔进火盆里,亦跟着走了出去。
殿里只剩下楚清欢与卓宛宛两人。
外面的风卷着雪花飘了进来,打着旋落在两人身上,楚清欢伸手接了一朵,看着那雪在掌心里化成一滴剔透水珠,微微地凉,这是上天落下的泪。
下雪了,不知道他可受得住这样的冷?
他的身边总不缺人,内心却是孤寂的,如今一个人上路,该是很寂寞的吧。
卓宛宛在使劲地哭,用力地哭,这个总是洋溢着快乐的女子,象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洒落在这里,要把所有的未曾表明过的爱与痛都留在这里。
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外面天光暗淡,雪片纷飞,地面积起一层银白……哭到嗓子嘶哑,哭声支离破碎,喉咙充血……
楚清欢站在她身边,未曾动过一分,身影萧索,只有衣袂在风中飞舞。
“不,我不信!”卓宛宛突然止了哭,红肿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棺木,“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说他死了,凭什么我就要信!”
她猛地站起,一改刚才的悲伤,将画轴往怀里一塞就往棺木冲了过去。
“你做什么?”楚清欢伸手一把去扯她,未想竟没扯住。
“他要真死了,别说还没下葬,就算下葬了,我也要挖开他的坟墓把他找出来。”卓宛宛已冲到棺木旁,去推上面的棺盖,棺盖重,虽未钉实,却有凹槽下嵌,一推之下分毫不动。
“他都已经走了,你还想让他不得清静?”就这一间隙,楚清欢已到,出手捏住她的手腕,凌厉地道,“他是一国之君,生死是何等大事,岂能儿戏?”
“你若不让我看,那么你说的,都不算。”卓宛宛倔强地扭着头,“你说过,人活着要有希望,有希望是幸福的。你还说,你相信我一定会找到。可是现在呢?”
她红着眼,嘴唇微颤,“现在你对我说他死了,连看都不让我看,是想让我放弃么?不,我不!”
“一个已经死了五天的人,还怎么看?”楚清欢紧抓着她的手,眼神冷冽,“再怎样容貌倾城的人,死了也会腐烂,发臭,你想让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面就是那样一副模样?”
卓宛宛猛地一震,似乎受不住这雪天的寒气,身子抖动得仿佛风中落叶。
她看着自己放在棺盖上的手,忽然象是被火烫了一般,倏地抽开,眼睛黑暗无光。
楚清欢缓缓放开她,闭眼。
腐烂,发臭……这样的词与用在他身上就是一种亵渎,居然出自她口。
“轰”然一声巨响,震得地面都颤了颤,她霍然睁眸,却见卓宛宛踮着脚尖两眼发直地盯着棺木,面颊潮红,气喘如牛,而棺盖,犹自在地上震荡不休。
她竟然,掀了棺盖!
“卓宛宛!”一股怒气抑制不住直冲头顶,她冷然怒喝,一掌险些挥了过去。
“陛下!”殿门外铁甲齐动,大批禁卫冲了进来,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却一眼见到里面这番场景,齐齐愣怔之下皆大怒。
“哈哈!哈哈哈——”卓宛宛却疯了一般狂笑起来,她指着棺木,一味大笑,就是说不出话。
禁卫上前就要拿她,楚清欢冷然由着他们将她拖开。
她错了,不该一时心软把卓宛宛接进来,不该让严子桓连最后一程都走得不安稳,不该……
“楚姐姐,楚姐姐,你听我说……”直到被拖出殿外,卓宛宛被风雪一吹才稍稍清醒过来,死命扒着门框喊,“严慕,严慕没死,他没死!”
谁也没把她的话当回事,都只当她已经疯了。
“真的,楚姐姐,不信你自己往里面看看……”卓宛宛又哭又笑,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若是死了,那他的尸首呢?这里面是石头,石头……”
“我就知道他一定没死,哈哈……啊,你们放开我,放开我……”卓宛宛看着纹丝不动的楚清欢,急得眼泪和汗齐流,“楚姐姐,你信我,你信我……我以自己性命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楚姐姐,楚姐姐……”
楚清欢紧紧攥住双手,攥得骨节生疼,她也想信,也想严子桓没死,可她是亲眼看着他死去的,如何能自欺?